辛巳中冬，偕张子中发自章安，陆路抵天台，宿下清溪。将轻策人山讨名胜，台令程月窗以两笋舆见助。是日出清溪，转西麓,遥望赤城，頳光四照，若断虹委缯。孙绰谓“霞起建标”，如其言。遇僧幻如，云寓赤城久，导予观上下岩寺。凭寺栏南眺，清溪带绕，障以翠屏，颇豁游目。岩西为玉京洞，道家言十洞天之六群仙所居，柏硕尝逢奇花异草于此。迤北为洗肠井，青韭蔽泉，昙猷故迹也。
寻旧径而东，有村家，路三折，见浮图矗云表，国清寺文殊塔也。平田数顷，溪流旋注，源出双涧。山庄五六处，竹篱日暖，萝屋烟青，欣然思卜居焉。稍北，僧徒十余辈负薪累石堤，溪口即古万工地，为双涧汇流。予乃舍车而徒，涉乱矼，经回澜桥，至雨华亭，五峰环抱，曰八桂、灵禽、映霞、祥云、灵芝， 山势回亘，水声寒飒不散，听者泠然。时仆夫从万松径来，緤马以待。遂历寺殿，展三礼，曹木迎予登智者讲堂、观藏经阁，徘徊茶话。德音至，邀归方丈，寻仙人灶，乃寒山、抬得烧脚灶处。德音曰：“昔旧锅三孔，漏沙不漏米，后飞天童去，遂失之。”灶旁三石柱，光泽可鉴，古迹犹存。转别院，礼丰干、寒山、拾得三像。渡涧行里许，路峻狭，瀑布生风，怪石啮涧，过者摩肩。又数里，曰金地岭，定光庵废址在焉。石磴委蛇，盘旋鸟上，颊岸表以松树，十步一休。至其巅，从山阙望国清浮图，已在足下，邑城烟火缕缕直上，峦回峰抱，可十余种。北趋大路。为石渠道。会将瞑，就宿高明寺。
东缘百松岩而下，振衣木杪，多坦衢。俯见绛殿，路复巉。折象峰之麓，一溪绕寺门，曰“幽溪”。蹑木梁，闻钟声，有僧漱石揖客，进香粳素蕨，食为饱。夜出文心《磵上篇》，予与张子读而赏曰：此惠休流亚也，不可失。文心方辟石笋道，去寺十五里，未得归。漱石呼道人促之，烧竹引路，夜中达寺，卧而语，不觉东方之白矣。
盥沐登楞严坛，栴檀泽土，金碧耀墄，珠褥阙，观之起肃。出西角门，北逾竹阜，褰裳涉幽溪，乱石纵横不知路。文心为予前攀藤附葛，从石罅跃上，有洞曰“圆通”，四际玲戏，上覆大石如帷幕，中间竹几石座，宜觞宜奕。洞北有松风阁，开四牖，景各异，得清音、尔瞻、松风、米拜诸胜，应接不暇。复探圆通，仄径道隅，卧石形类偃月，狭不可纵步。数折得看云石，深涧密蒙，泉流淙淙，啖蔗、都佳二岭，浮翠压面。去跳步灵响岩，张子呼之，响应酬答，予大笑，遂笑不已。出藕花池，息餐秀亭，取故道自金地北下。路侧有叠石岩，亦奇秀，指堂“佛陇”字，唐人笔法也。访大慈寺故址，即定光授记银地之所，沙石练白，为丛林胜地，今所见惟稻田竹圃、漏室数椽而且。东循司农岭，程司农注新辟，故名。观“天台山石”，亦指堂书，《志》称天台上应三台星，即此。越百步，有拜经石，广可容数十人坐，智者大师拜经地也。下有小岩，师堂禅定，隔峰林木，蓊蔚自佳。时高明一僧号颠子随行，指子游石笋道，为言石笋奇绝处，忽哑然曰：“恐从者见阴。”顷之，舆人促行石梁，不果去。旋登大小寒风阙，自小寒风视金池，高百丈，天风横吹，裘薄于穀，十余里黄沙衰草，少竹木之翳，寒不能留。
下大兴坑岭，岩壑改观，多断涧齿石；而渡里许，蹊径幽纡，杂树丛阴，仰睇峦壁，峭削竞秀。磵水坠石而下，轻者絮飞，联者珠贯，激者缯裂，徐者云散，过额翻袂、如行多露。程司农易名步差溪，谓游者至此迷步云。约行三里，先至昙花亭看瀑布水，有石龙形龟脊，架两崖间，石梁桥也。同游者缩步过之，予不能从。上方僧碧浪来，与历亭右绕盖珩洞天，礼圣祥塔，可三四丈，观五百罗汉像，备工巧。下立拜单石，仰瞻瀑布更奇，若披氅衣冒雪前也，若月明孤屿望梅花百树也，若白鹤横江而翔也，若阆风之峻、蜀涛之驶也，若玉山之颓，崩屿裂壁也，若神女之来，拾珠坠羽也。俗传此中为罗汉道场，或宝炬夜明，钟磬时作，将瀑布幻形，予言所未备邪！还过下方广寺，欹垣败椽，松门画肩。碧浪延予归饭，语及华顶、断桥，去路十五里能到，恨不得游。道出钓水潭岭，众山荒棘。至遥尖，岩石云族，襟带溪水，前山葱郁，有好事者可以结构。西去为道人坑，万松庵在其阴，更逾四顾平岭，寒云飘忽，冻雨欲坠，惟北见日景薄林莽。仆夫喜曰：“万年寺至矣。”寺外屏八峰，曰明月、婆罗，香炉、大舍、铜鱼、藏象、烟霞、应泽，饶有苍翠。龙山五爪，杉树千章，琳宫中处，远绝人境。以雨阻，信宿，得圣修可与言，随历应真阁，至藏经处，拭南北二藏。过香积厨，坐小休歇。呼沙弥开祗园，蹑石梯上，古木翠竹不可数，有高阜见篱外，五龙之中也。时张子欲先予往南明，从仙人浪而去，余亦辞圣修南行，出妙莲阁，东转登罗汉岭，岭峻舆不可上，阶绝顶约七百余步，南顾诸山，颓岭草黄，望无尺树。从间道，复会大寒风；沿北而西，一岭与小寒风对。出北山，万迭在指顾间，苍崖组壁，绚入图画，势皆趋南，奔如渴骥。下麓则田圃数塍，苫茅百舍，溪转松坡，炊烟断续。予乃绝玉女溪，至桐柏宫，道书云：桐柏金庭洞天，王子晋所治也。回环九峰，隐见三桥，风景敞豁。胜于万年。宫废后荆棘蔽野，阒无居人，所称云台、炼室、龙阁、凤台，泯无存焉。偏有夷、齐石像，弹指铜声，背 镌四隶书甚古。读壁上碑，夷、齐为九天仆射，治天台祀此，其然欤？桐柏西行五里，至琼台，转南至双阙、龙湫、百丈，苔巘万仞，仙家所处，尘臆都尽，借无贤主，难久居也。回辕上桐柏岭，峻截云表。茅庵道人日汲透瓶泉，供过客茗饮。少息就道，古松盘曲横路，若龙卧，予为低首。北逾二岭，可问桃源。仆夫衰竭，不欲去。先是予在章安结束，命二童携行李乘筏逆流至台，计期且到，遂归清溪。越二日，由清溪北走新昌，大道十余里，迤逦而北，更十里为刘阮村，峦烟新霁，冬日近人，鸡鸣犬信，闻篱落间。此中清寂，便不能为道。至桃源洞口，庵曰桃花坞。老增瑞庵庞眉雪鬓，年七十余矣，欣然迎予，曰：“君游桃源邪？此去洞门五六里，惟深历愈见佳。”予颔之，遂偕瑞庵行。初逢一峰，曰俪仙亭，已废。已进，有离别岩，一岩两峰，内外分向，仙女与刘、阮别处。岩下峭壁数十丈，望同匹练，曰玉屏风，旁有隙上，可缀亭谢。瑞庵曰：“昔闻先师言，此地仙真栖历，人或构室，沙砾昼飞，故难为也。”更进为鸣玉涧，一名金桥潭，仙女尝于此戏水，现金桥焉。转上见双鬟峰，东西削立，缥缈娟秀。视洞口诸峰，腰肢近丰，有太真之目矣。西则九仙峰，一名九云，环如列髻，予谓双鬟之媵云。再进有巨石平衍，客坐卧，浮杯五也。仰见飞瀑层泻，是曰外珠帘，石级五折，如五帘。更进为小玉池，内珠帘水落而汇此。东上，复北数折渐下，得桃源洞，隔以潭水，不可人。洞口有桃数树。瑞庵曰：“方春野桃遍岭，纷虬绮绣，皆随东风尽耳。惟洞桃或结实，探奇者得之，以为仙女之赠焉。”予时徘徊不忍去，会浮云俄合，小雨且蒙，亟觅路宿关岭。是夕有“行尽天台仙路隔”之句，志恨也。
呜呼，山水有奇缘矣！方予清溪乘兴，程令籍舆马，佐游屐，一缘也；雨阻万年，同游别去，得圣修引子，历桐柏，瞩琼台、双阙之胜，一缘也；便道新昌，访桃源，雨而霁，霁游复雨，一缘也；不奇矣哉！

蒋薰：字闻大，号丹崖，浙江海宁人。明崇祯举人。入清官伏羌知县。著有《留素堂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