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



——三藩市和芝加哥 黄秋耘

一位美国作家说过,三藩市是一个女性的城市,芝加哥是一个男性的城市。从美学的角度来看,这两个城市都很美,三藩市富有阴柔之美,芝加哥富有阳刚之美;前者是优美,后者是壮美。美国人用美丽(Beautiful)来形容三藩市,而用壮观(Splendid)来形容芝加哥,这倒是很恰当的。
三藩市确实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城市。这片丘陵地带在一百多年前还是白种人和印第安人喋血鏖战的疆场,如今却变成了风景如画的“仙境”,白色的鳞次栉比的公寓倚着起伏的山坡建筑,洁净的弯曲的公路把它们联结起来,从远处眺望过去,赛似海市蜃楼。在黄昏和晚间,这些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就是一道道闪烁着络绎不绝的汽车灯光的“银河”,仿佛是覆盖在古代美人云鬓上的翡翠和明珠。最使人难忘的是那座点缀着电炬构成的珠玉的金门大桥,但,甚至金门大桥也是富于女性美的,比纽约港口的自由神像还要妩媚得多。
自然,三藩市最令人留连之处还是“港湾区”(Bay Area)。我在那里居住过一个多月,我发现住宅位置正处在一个“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地方。它远离开熙攘的市区,俯瞰着太平洋的一角。这浩瀚无涯的海面,有时浊浪排空,惊涛拍岸,有时波平如镜,海蓝山紫。近处沙鸥翱翔,追逐烟波上下,远处帆影出没,在碧海中闪着白光。如果海面升起一阵薄雾,像一幅精细的轻纱帐挂在海岬之上,把一层大气和另一层大气隔开了,使对岸的景物有点模糊不清,那就构成了一种“朦胧美”,和阴柔之美显得更加和谐。
三藩市一年四季温暖如春,都有花香鸟语。灼红的石竹花,雪白的苹果花,粉色的蔷蔽,淡紫的丁香,色如古铜的雏菊,一簇红丝的马缨……更迭地争妍斗丽;蓝玉鸟、北美红雀、杜鹃、云雀、知更鸟、海燕、夜莺……也轮流来访,宛转歌唱。海湾区不少人家都在阳台上设有喂鸟站,把鸟食放在特制的高脚瓦盆子里,任由野禽来自由啄食。有时候上窜下跳的松鼠也跑来分一杯羹。
总之,三藩市的风物是纤巧的,虽然很美,但不能算是宏伟。你无法看到三藩市一丝男性的雄姿,那是一个只合花开花落、鸟来鸟去的城市。
芝加哥是属于另一种风格、另一种类型的城市。作为这个城市引为骄傲的标志的西雅斯塔(Sears Tower)是全世界最高的建筑物之一,共一百一十层,高达一千四百五十四英尺(合四百四十三米)。它同时也是全世界最大的办公楼,可供使用的面积达四百五十万平方英尺。整座建筑物是用钢筋架构成的,户外斜坡状的广场铺砌是来自阿根廷的火红色花岗岩,户内的地面和墙壁饰以意大利大理石,比之纽约的帝国大厦还要宏伟得多,壮丽得多。
假如我们登上西雅斯塔的最高层(塔顶尖端,周围镶嵌着厚玻璃窗,乘高速电梯大约三分钟可达),从那里用望远镜向四周俯瞰,真有点儿“一览众山小”的感觉。附近的高层建筑物只不过像用积木砌成的模型,高速公路上的汽车像几只小甲虫似的爬来爬去,街道上拥挤的行人比蚂蚁还要小,一连串地匆匆走着。就是在远处铁路上奔驰的一列长长的火车,也仿佛是一条蠕动着的蚯蚓罢了。
西雅斯塔是用人工创造出来的,面对着它,你不能不惊叹现代化科学技术巧夺天工。这么一座真正的“摩天大厦”,从1970年8月破土动工到1973年7月全部落成,投入使用,仅仅用了三年时间。假如不是用机械施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因为西雅斯塔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空中楼阁”。
假如说,西雅斯塔是一个阿特拉斯式的巨人,那么,在芝加哥边沿的密执安澜(Michigan Lake),可以算是这个巨人的眼睛。湖边的灌木林,是镶在眼睛边上的睫毛,而四周的森林和绿色的湖岸是它的浓密下垂的眉毛。
作为世界五大潮之一的密执安湖,比我国的太湖和洞庭湖还要大得多。倘若我们不是从地图上看到芝加哥是一个内陆城市,准会把密执安湖当作大西洋的一部分。这个湖著名的深,著名的辽阔,就是用望远镜极目望去,也望不到边。一般地说,湖水是深绿色的,但实际上是随着天气的变化而异,它至少还有两种显著的颜色。在风和日丽的夏季和秋季,它呈现着微微的蔚蓝;在朔风怒号、阴霾密布的冬季,它又给予人们以黑黝黝的感觉。有时在夕阳映照之下,仿佛它又有多种不同的色彩,一忽儿红,一忽儿黄,一忽儿绿,一忽儿橙,一忽儿紫……虹色彩图的七种色素,它都能反映出来。不少著名画家都画过密执安湖,在他们笔下湖水的颜色很少是一模一样。可是,假如我们把湖水装在玻璃杯子里朝着亮处看,就跟空气一样,什么颜色都没有。
一座高耸入云的西雅斯塔以其壮美雄姿矗立在城市的中央,一个辽阔无边、深邃莫测的密执安彻以其宏伟气魄伸展在城市的东边,这两者已经足以显示芝加哥雄浑庄严的美。然而,这个城市的心脏还是它的市中心区(Down Town)。芝加哥的市中心区曾经遭受过两次毁灭性的浩劫,第一次是发生在1871年的一场大火,它吞噬了市中心区大部分建筑物,但不久又重建起来了。第二次是发生在1929年到1932年的经济大萧条,它所造成的灾难比那场大火更为可怕,工厂都钉上了木板,商行人去楼空,败落倾记,到处长满了杂草,简直成为一片废墟。但是没有几年,这片大废墟又复活起来了,黑漆漆的街区重放光明,灯火辉煌,在待拆厂房的地基上,又大兴土木,重建起几十层的高楼大厦。生长在芝加哥的美国当代著名作家索尔·贝娄曾经慨乎言之:芝加哥是一个死而复生的城市,两次毁灭了,又两次重生,每次重生之后比它“未死”之前还要生机勃勃。
芝加哥啊,它真是一头经得起沉重打击的雄狮!但,谁又知道第三次打击什么时候会到来呢?面对着当前美国严重的经济危机,每一个芝加哥人都不免心惊胆战。
正如巴黎和伦敦是欧洲的“双城”一样,三藩市和芝加哥也是美国的“双城”。它们的一盛一衰,正象征着美国的命运。
1981年冬于美国三藩市

黄秋耘(1918—2001),广东顺德人,作家、文学评论家。有散文集《浮沉》、《丁香花下》、文艺评论集《古今集》、《黄秋耘文学评论选》,长篇回忆录《风雨年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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