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在中间的海湾像溶化了的铅般闪着暗淡的光辉,水面上的帆船,有的纹丝不动地躺着,有的随着缓缓的潮水漂流。遥远的塔马尔派斯山,在银色的雾范中隐约可辨,巍然高耸在金门海峡一旁,这海峡在西斜的阳光中,活像一条谈金色的小道。再过去是辽阔的太平洋,茫茫一片,在地平线上掀起一堆堆滚动的云块,它们正朝陆地汹涌而来……”这是九十年前美国著名作家杰克·伦敦笔下的海湾景观,今天看来也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们是为着访问杰克·伦敦的故居而来到奥克兰的。这是一个与旧金山隔海湾相望的美丽城市。过去只知道杰克·伦敦出生于旧金山,后来随同家人迁到奥克兰。但是,故居究竟坐落在奥克兰什么地方,书上并没有记载,问了周围的许多人,也都说不清楚。 一个偶然的机缘使我们如愿以偿。真像古代话本中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天,我们去林肯大学参观、访问。当我从名片上得知代校长瑞普先生是文学系教授时,便向他请教了这个问题。他热情地介绍了情况,并详细画了路线图。于是,我们驱车来到奥克兰市,经过一番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杰克·伦敦村。 这是一座庄园式的院落,多为二层楼木板建筑。其中一小部分辟为纪念馆,陈列着作家的“生平事迹概览”,用过的实物,以及在美国出版的他的几十种著作。纪念馆中展品十分丰富,最引人注目的有三件,一是镶嵌在镜框中的作家与妻子卡缅恩的合影,二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灰色狼狗的标本,三是一艘水帆船的模型。 看到这只大狗,我立刻想起了《野性的呼唤》中的“巴克”和《白牙》中的“白牙”。杰克·伦敦的这两部长篇小说,均以狗为主人公。前者描写大狗“巴克”生活在人类社会中,但野性未驯,终于在狼群的呼唤下,切断了与人类的联系,逃人了原始森林,变成了狼。后者描写狗与狼的混血儿“白牙’,在荒野中诞生、发育,既具有父亲遗传下来的狼的野性,又保持着母亲驯化于人类的狗的温顺,这种本能把它从荒野引到人们居住的帐篷附近。二者活动的舞台,都是发现了金矿的加拿大荒野。 看着这匹狼狗,我还想到了作家的短篇小说《热爱生命》。一个寻金者在北极圈冻土带迷了路,同伴抛弃了他。在没有粮食、弹药的情况下,他颠簸寻路,奄奄待毙。就在生命垂危中,忽然发现了一匹病得很重的狼向他蹒跚走来。此时,他已无力把狼捕杀,当然,病得很重的狼也没有气力咬死他。但是,一场奇特的搏斗还是展开了,最后,他昏了过去。而当病狼拼命地用牙齿咬进他的肉体时,他又重新振作起来,紧贴着狼的喉咙咬去,一股暖暖的狼血流进了他的口腔中。故事的结局是北冰洋上的一艘捕鲸船救活了这个已经不省人事的寻金者。 据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姬回忆,列宁在逝世前几天,曾要她朗诵过这篇小说给他听,并且大加赞赏。我想,这是因为小说中洋溢着一种顽强不屈、战胜困难的极其英勇、坚忍的精神。这种精神,对于一切正直的人群都是十分宝贵的。 关于这座木帆船,也是颇有来历的。作家与卡缅思·基特吉结合以后,十一年间,他们除了在文学事业上相德以沫,全力配合外,生活上也是步调一致地自由放浪,异想天开。1908年,他们一同登上这艘自己设计的小帆船,沿着南美海岸线航行,去追溯著名作家麦尔维尔《白鲸》小说中捕捉鲸鱼的水域。然后,又乘船到夏威夷群岛,与当地庄园主们结成朋友,深入莫洛凯岛麻风病区,作打破旅行禁区的冒险访问。 杰克·伦敦的这种文学探险事业,在20年代初影响了美国“迷茫的一代”作家们,如海明威与菲兹吉罗等,使他们提出了冲破美国在文学艺术上的地区狭隘性,自愿流放到欧洲去寻找新灵感的主张。但是,杰克·伦敦本人文学生涯的高潮很快就结束了,随着幻想的一个个破灭,最后,不得不回到故乡去建造豪华的别墅,聊以自慰。 从解说员的介绍中,我们知道,杰克·伦敦是跑码头的星相家威廉·亨利·钱尼和媳妇弗洛拉·韦洛曼的非婚生子。迫于生计,他从小就在街头卖报、打零工,小学毕业后进罐头厂卖苦力,常常一口气干到十八到二十个小时的活;十五岁时,借钱买下一条小帆船,偷袭海湾中的私人养殖场,做了“蛇贼”;后来,又搭船去过东北亚,在白令海捕猎海豹;后来到 黄麻厂、发电厂做工;不久,又以“无业游民”被关进监狱;阿拉斯加发现金矿后,他加入了淘金者的行列。 但是,用他自己的话说,“一生中真正的爱好就是读书”。即使在做“蛇贼”、捕海豹的艰危境地,他也没有放弃过阅读吉卜林、麦尔维尔、左拉、福楼拜、托尔斯泰的小说,并拼命地坚持创作。他甚至典当脚踏车和衣服,以便买邮票寄稿子,但大量稿子还是被陆续退回。据说,到未了,他收到的退稿件串在锭子上,竟厚达五英尺。 在他二十三岁那年,生活上出现了转机,他被奥克兰邮政局录取为月薪六十五元的邮递员。可是,面对这个“肥缺”,他却又犹豫了:既舍不得丢掉这个吸引力蛮大的职务,又不想放弃文学创作,只好恳求邮政局长格外施恩,暂先录取别人,待下一次出现空缺时允许他去递补,结果,遭到了断然拒绝。我想,如果杰克·伦敦当时毅然接受了这个职务,或者奥克兰邮政局长答应了他的请求,那么,大洋彼岸的邮政系统可能添加一名额外的邮递员,而世界文学的天宇中却隐没了一颗闪耀着奇光异彩的巨星。 杰克·伦敦只活了四十岁,在十六年的创作生涯中,给我们留下了近五十部文学著作,其中长篇小说达十九部。同时,作为一个社会党人,他以火样的激情不遗余力地宣扬革命思想,愤怒控诉资本主义制度。后来,竟被尊崇为“美国无产阶级文学之父”,应该说是当之无愧的。 当然,在他的世界观中,马克思主义和尼采的超人哲学始终交织在一起,一直到死,都在二者之间摇摆、徘徊。这种矛盾也反映在他的代表作《马丁·伊登》等长篇小说中。杰克·伦敦生前曾打算写一部自传,命名为《马背上的水手》,意在点明他既是一个热爱海上生活的普通劳动者,又是一个高跨在马背上的“强者”。但是,由于死得太早,这部作品本人并没有写出,在他死后二十年,由美国传记作家欧文·斯通完成了。 展览大厅中设有一个大型展台,陈列着世界上许多国家用多种文字出版的杰克·伦敦的著作。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图书样本却付清闲如。其实,我国出版过许多种,只是由于两个世界的长久隔绝,才造成这种“此求彼有两不知”的状态。当我们向纪念馆负责人说明要寄赠杰克·伦敦著作样本时,他表示热烈的欢迎,久久地和我们握手、拥抱。 纪念馆属民间机构,非赢利单位,由一位杰克·伦敦的崇拜者自愿担任义务解说员。参观纪念馆也不收取任何费用,随进随出,无人拦阻。但在人口处设置一个玻璃箱,上面标有“义务捐赠”字样,我们一行人主动解囊相助,表达了中国作家的一番诚意。 离开纪念馆,我们又到街市上倘佯,想努力发现一些作家当年的遗迹。童年的小杰克就读过的公立柯尔小学还在吗?作家终身寝馈其间的奥克兰公共图书馆在哪里?他以八万美金修造的豪华别墅“狼舍”,听说后来被大火焚毁了,于今可还留下一些残迹?长篇代表作《马丁·伊登》中女主角罗丝·摩斯的原型、作家的初恋情人梅市儿住在哪里?…… 百年时间不到,一切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或者“江山不可复识矣”,令人为之太息良久。过去以为简·爱重回盖兹海德府所慨叹的:没有生命的东西都没变化,而有生命的却变得认不出来了,乃是不可移易的真理;其实是不确的——没有生命的东西同样在变。本文开头说的海湾景观八九十年没有什么变化,自是文学语言,而非科学表述。应该说,变是宇宙的常现,“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王充间(1935-),辽宁盘山人,作家、学者。有散文集《清风白水》、《面对历史的苍莽》、《沧桑无误》、《何处是归程》,诗词集《鸿爪春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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