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前年在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一位著名的新加坡诗人王润华送给我一本《新加坡华文作品选》,我生平头次接触到远在南洋的华人写的文学,那传说中的花园国家,在我心里再非一片五颜六色空洞空泛的猜想。文学是把人带进社会人间的深层,经验从未经验的生活。正像不久前我在布鲁塞尔书展上看到的一句深刻的话:“阅读是一千次生活。”我才知道一百多万华人,在亚洲南端日晒似火的岛屿上怎样生存、奋斗、思考和梦想,怎样创造与理解他们独有的生活,以及文学在他们手中的形象。是歌是剑是药还是挖掘的铲?自此我关注的心便有一块分给了他们。 新加坡最大的华文报纸《联合早报·晚报》设置的文学“金狮奖”,请我做评委,行前读了他们年轻华人作者问篇大多是揭示社会问题的小说,这就使我迫切想在这次旅行中,尽快剥开它花团锦簇的外壳,寻找它社会与人深藏在灵魂世界的核儿。没办法,我职业的习惯是不看外表而找寻本质。 脚一踏上新加坡岛,我拿眼盯着以清洁闻名世界的国上挑剔地搜寻,真的找不到一块痰迹一个烟头一块废纸。机场像刚刷洗过。一个同机归国的新加坡人说:“干净是我们的骄傲。干净惯了,无论到世界任何地方都觉得不舒服。”我马上想,我们值得这样自豪的是什么? 到处有垃圾桶,到处有清洁工人,好像天天时时都在大扫除。新加坡人给我第一印象是有洁癖。好像个个都如同元朝的玑瓒,客人自楼上吐一口痰,便要洗刷整棵梧桐树。他们对随地吐痰者课以重罚,一口痰一千多新币(折合人民币两千多元),大致等于一普通工人的月薪。我问到的新加坡人对这样走极端的处罚却全无反感。他们对随便吐痰者像对贼一样憎恶。 大自然是新加坡人的知心。烈日从岛外的海蒸发起大量的水几乎一天一次倾浇这个嗜洁如命的国度。极少看到烟囱,即便有也看不见拖着黑的灰的黄的脏尾巴。天空仿佛倒过来的海,白云是天上的浪花。这儿和夏威夷一样,所有颜色都好像鲜一度。红的鲜红,黄的娇黄,绿的碧绿,白的雪白。为了不辜负大自然的善意,新加坡人把排入大海的污水全都提前清洁过,大海便用它的纯洁作为这岛上一切景物爽眼的陪衬。植树植草是这国家一刻不停的工程,所有土地都是绿地,他们的目标是不叫一寸土暴露在外。海风掀木起尘沙,雨水冲木出泥土,公路便像室内的走道,室内像真空一样不见尘埃。“干净得像医院。”来自嘈杂的香港一位作家说出他心中奇怪的感受。 鲜花是整个国家的装饰。站在任何地方几乎都可以看到花。房前屋后处处花丛,连过街的天桥栏杆、电线柱都精心缠绕上缤纷五彩的花枝。然而这一切都是人工刻意制造出来的,从树林到公园的瀑布,哪怕一如自然的景观。那闻名世界的又柔和又富丽又清雅的最佳品种胡姬花“繁大似锦”,也是人工培植而出的。岛上缺乏资源,连饮用的淡水都是由马来西亚那边输引来的。然而,这个百分之七十以上人口为华人的新加坡,却完全用人工人力人为地创造这个美丽动人的旅游胜地,用惨淡经营的转口贸易有力支撑着这个对世界经济颇具影响力的国家,为什么?新加坡人的一大半是和我们有同样血缘的华人,多么聪明勤奋富于想像力的华人! 但是,我第一次发现,面对用华语说话的华人,自己却是外国人。这感觉并不难受,但很奇怪。 跑了许多国家,头次不用翻译,使用词汇无须选择,连俗语也不要解释,他们全懂。乃至语言中微妙的暗示、幽默、潜台词,他们也都能准确做出反应。在异国这样说话真是太舒服不过。站在讲台上演讲,面对台下的面孔,就如同在天津北京成都演讲完全一样。他们的祖先大都是闽南的厦门、漳州、潮州、福州和广东汕头人。说话多用闽南腔的普通话,说英语也有闽南味,尾音总是往上撩;文字一概依从我们的简体字规范,而香港和台湾却用繁体。这两天正赶上华人的端午节,家家煮粽子,电台广播着屈原投江的故事;明年龙年,华人们已经开始对这象征中国——龙的年度大事庆祝,挖掘各样有关龙的故事传说,准备各样中国传统文化的展览……这种对传统的深挚的眷恋与圣洁的膜拜比中国都来得更深。华文报纸《联合早报》是新加坡最大报纸之一;街头商店的招牌大多是汉字。一些外国商店也注上汉字译音。倒是台湾的陈映真以一个作家应有的对别人的尊重在会上总说:“我们外国人……”提醒了我——我和他们同族不同国。我是中国公民,他们是独立的新加坡公民。 可是当他们谈起李白、杜甫,谈起《红楼梦》,听口气这一切无疑都是他们精神的家底儿。餐馆大部分是中餐,大部分是广东菜闽南菜,加一点四川的辣味大约为了抵御热带海岛逼人的潮气。烹调师以正宗粤菜闽南菜为荣。书法、国画、京剧、汉剧、潮剧、粤剧、相声、填词、狮子舞,都被他们认作自己传统的艺术方式,至今还活跃在他们的生活中。文化传统对中国的认同由自觉到不自觉;文化最深层便是浸透到人的心态。比如一次会上,一位要人出席,众人鼓掌表示欢迎。掌声刚停,主持者说:“让我们再一次以热烈的掌声……”’这和国内某些场合多么惊人的相似!我忙观察众人。人们不自禁都调动情绪,把笑堆在脸上,有意让掌声更响。 再比如,在出租小汽车上有个牌子:NO SMOKING,下边译成中文是“禁止吸烟”四个字。赫然入目。英文原意是“不要吸烟”,但“禁止”就有点权力的味道。中国政治传统是权力的无度,不经意也会带出随意干预的色彩。这就给文化的贯彻注人一股“势”,潜进人的心态。我想,翻译者末必有意选入“禁止”这词汇,而无意流露才是文化心态最真实最根本的反映。 一天,一个中年男人送我一本厚厚的刊物,封面大写一个“冯”字,原来是新加坡冯氏宗亲会出版的特刊。早年去新加坡谋生的华人靠着各样的血缘地缘关系相依相助,据说至今这里的宗乡会馆尚有二百多个。西方人在外喜欢独闯,中国人喜欢结合。中国人的群体意识已经牢牢织在这社会的深层结构里。转天,冯氏宗亲会会长和十多个冯姓人来看我。望着他们一张张脸,眼前的陌生似乎埋藏着遥远的熟悉。我说:“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子……”他们都亲密无间地笑了。 忽然我抓住一个问题:认同中国文化传统的新加坡华人,他们自己国家的文化在哪里? 他们的华语总夹着英语。在表达思维时两种语言已经混在一起。就像那些新式的高楼上边加一个碧琉璃的顶子,却没有穿西服带帽翅的感觉。这种房子在芝加哥、汉堡、阿姆斯特丹看不见,它是新加坡独有的。但钻进超级商场就完全西方化了,连假服装模特儿一律是外国人模样;任何服务人员开口对你先讲英语。如今新加坡把英语确定为国家第一语言,其次才是华语、马来语和泰米语(印度南方语);学校教育第一语言也是英语,单纯的华人学校没有了。语言是民族文化的外围,任何民族的文化都受语言文字这道最坚固的围墙保护。争得民族存在主要是维护语言的实用性,为此新加坡华人便极力推行华人文化和文学。在比利时也有语言问题,那是法语与佛拉芒语之争。可是在非集权国家的比利时,任何会议上官员讲话都是两个,一个官员讲法语,一个官员讲佛拉芒语。新加坡使用英语是官方确定的,目的为了开通与世界的交流,与世界做买卖方便。可是语言不是无机的符号,它潜藏着文化的特质。人为推行英语,结果势必引入西方文化。这使新加坡感到忧虑。 受我们拜访的新加坡社会发展部官员把西方文化不良影响归为:暴力、色情、个人主义、离婚率上升和家庭瓦解。过去这块土地上的社会结构建筑在华族文化传统上。比如群体观念,家庭伦理观念,孝道和贞操等等。新一代华人对这种传统观念淡薄了,与老一代华人出现严重代沟。老一代为了子女前途,还是叫孩子学英语,送到西方留学,造成人才外流。为了抵御西方文化的攻势,新加坡的对策是对全民强化华族文化传统的核心——儒家思想教育,并从中小学教育入手,特别强调家庭伦理道德的说教,可是他们反对硬搬僵化的儒家思想教条。 新加坡国大社会学博士郭振羽认为:“传统是先人智慧和经验的积累,基本带有保守性。文化的持续不在于盲目地维护传统,而是赋传统以新的活力,以适应新的环境。”他主张建立“联邦式家庭”。以孝道观念为家庭伦理的中心支柱,又强调父母和子女的互性与对称关系,反对旧孝道中父母对子女的压制性,以体现现代社会的平等理性和价值观,建立亲近温暖的现代家庭。 一方面推行英语,适应经济开放和发展,但这必然招致西方文化的冲击,一方面加强儒家思想,稳定社会结构,但这必然加强华族文化传统。拧动这两个钮儿,是否就能调节出一个理想的社会图像?属于新加坡自己独有的文化应该从何建立?我在与一些作家交谈中,随时都能碰到这个潜在的深刻的危机。 作家总有一种危机感。它总是在社会做梦时先清醒,在社会麻木时先疼痛,在社会满足时感到危机。危机感来自敏感,也来自责任感。我钦佩这些知识分子为国家深处的安危焦虑不宁。所以在新加坡一周,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回到家便感到头晕,嘴疼,真的累了。 我对他们不回避自己的看法。我认为。当今世界因为接触愈来愈多而变得愈来愈小。各国各民族文化在互相冲击中,都在努力寻找自己的文化重心。寻根思潮不仅在中国、在欧洲、在美国,也在新加坡,但各有各特定内容。找不到自己的文化之本就有被别人同化的危险。同化是一种文化现象,但文化同化胜于枪炮征服。任何国家的独立,首先是政治独立,经济独立,同等重要的是文化独立。新加坡是个年轻国家,又十分有趣地处在东西文化的碰撞之间。无论是对中国文化传统的认同,还是听任西方文化的左右,都很难使自己文化建立起来。但新加坡也具备有利条件,便是对两种文化做有利于自己的选择。新加坡文化只能从自己这块土地的历史渊源和文化特征中去寻求去把握。 我听到一位在“新加坡口述历史馆”供职的小姐介绍她的工作,她用了四年时间调查了一百七十六名华人移民在日治时代的经历,我极感兴趣。新加坡的“根”不在中国,而是在华人、马来人、印度人由开荒到反殖到抗战到独立到建设自己国家的历史中,在这个有血有泪有汗的岛屿上,在带着优良文化传统的华族与其他几个民族相融合并形成自己国家特有的文化里。 登上新加坡岛最高的花芭上环望八方,被湛蓝的天、发光的海、重峦叠峰般云堆映衬的新加坡岛,浸在一片鲜花的世界里,连拔地而起的楼群似乎也带着芬芳的花气。海在近处喧啸不已,退到天边如同甜睡,悄无声息的宁静;而新加坡的市区中心几乎也是宁静的。绝无纽约那种震耳欲聋的喧闹,然而宁静如一样充溢着活力。好安闲的静,到底是它的宁静感染着人们,还是人们有意用宁静维护它的特色?就像它的清洁,是人为创造的,还是旅游者也格外小心不忍弄脏它透明似的环境?不知道,但我已然深深感到它独有的魅力。 东陵区那边是大厦群立的商业中心,海湾那边是漂洋过海来的各国商船货轮,那些檐角翘起的是中国式的宝塔庭院云阁风亭,那一座座堆满雕像的门楼是印度寺庙,它们混在一起,并无鱼龙混杂之感,却被花山树海连成一片一气一体。这就是新加坡!在这之间,一百多万华人与马来人、印度人共同生活,各自保持着传统风习,相互却不神秘。他们用各自语言沟通了解,彼此往来,结交,合作,联姻,并彼此翻译作品。文化相互由表及里的渗透融合;在南洋烈日天长日久的灼烤中,棕桐树影的遮掩中,它独异的形象诞生了。一天夜里,王润华和他夫人淡莹——一位非常出色的女诗人,请我湛容和美籍华人诗人许达然驱车到林肯圈吃当地著名的风味小吃。那一片露天小吃摊很像广州的街头小吃。鲜鱼鲜虾鲜菜,随要随做随吃;小贩们黝黑的面孔一下子看不出是华人还是马来人。他们先对我们说英语,我们说华语他们也说华语。餐具有刀叉也有筷子,要哪样给哪样。吃的是当地特有的空心菜,皇后鱼,整个椰子上边打个洞用吸管吮喝,还有种小吃类似西北的烤肉串,却不是肉,而是一种惟有新加坡才能吃到的虎皮虾。吃着这烤得香香的肥大肉韧的虎皮虾,吸吮着新鲜的椰子,听着旁边桌上一群群新加坡青年男女说说笑笑。阵阵海风夹着丝丝夜凉,贴地而来时,顺便把尚未冷却下来的湿漉漉的地气吹进裤管里,两腿感觉一忽儿凉一忽儿热。这感受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我从来未碰到过。我忽然想到在新加坡到处都可以见到一个形象:鱼尾狮。它有点西方美人鱼的味道,又有点像东方大鲤鱼或门狮的味道。但分明是一个新颖调晰的形象象征,它就是独立又独特年轻的共和国——新加坡。
冯骥才(1942),浙江慈溪人,作家、画家。有长篇小说《义和拳》、《神灯》,中篇小说《神鞭》,短篇小说集《雕花烟斗》,散文集《珍珠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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