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山水 钱歌川




日内瓦观光
我是一个好游的人,无论是天下的名川大山,或通都小邑,只要有名胜古迹可寻,有湖光山色,可供留连的,我总乐于前往一游。到欧洲以后,虽曾在意大利畅游了两个礼拜,又去过好几趟巴黎,但瑞士为世界著名的游园,从小就看过许多风景画片;今既到了邻近,岂可不去游览?我到伦敦已快半年了,迟迟未去瑞士的原因,就是还未找到适当的游伴。游览是非有同伴不可的,纵不能携情侣出游,至少也得约二三知己同去,才可免旅途寂寞。
我们在新年聚会中,偶然谈到了日内瓦,礼锡说他那边有朋友,并邀我同往一游,我当然非常高兴地接受了他的提议,介泉在旁也极力怂恿,说他也要参加一个。于是礼锡夫妇,介泉和我四人,便商定结伴同游,行期定在二月初,因为大家要摒挡一些琐事,到了瑞士也要耽搁相当时日,不能说走就走,而且在赴瑞士之先,我们还和牛津的朋友约好了,要到那里去玩一次。
我们决定买日内瓦的来回票,因为有四五十天的期限,足够我们从容游览了。在通济隆买好车票之后,又去找外国的领事在护照上签了字,在一个礼拜六的晚上,我们一行四人,便从伦敦的维多利亚车站出发了。大陆快车在晚上八时二十分开,不到十点就到了纽赫文的海口,乘渡船渡过英吉利海峡到法岸狄亚泊,船上二等舱内有床可睡,当夜风波不大,我们倒下便睡着了,等到早晨两点钟船上人声嘈杂,才把我们闹醒.原来已经到达彼岸。
从狄亚泊有联运车到巴黎,再换车经枫丹白露直赴日内瓦,晨七时半开车,预定下午五时一刻可到。我们坐到四点一刻的时候,车子在一个很漂亮的车站上停下来了,旅客纷纷下车,我看见月台上写着日内瓦的字样,便对礼锡、介泉说已到目的地了,他们把表一看,还差一小时,便很镇静地回答我说:
“我们宁信时刻,即令看到日内瓦的字样,我们也不下车!”他们为表示坚决,都以背对着车站,去看窗外的景色。
他们反对我的意见,是有充分的理由的。第一,欧洲的火车,从来是不误点的,决不可能相差一小时;其次,地名的牌子,不一定是指当地,在巴黎也可看到日内瓦这样的指路牌。然而这一次毕竟是我说对了。当车上的人都走光,只剩下我们四个人还悠闲自得地坐在车上不动的时候,忽听到车窗外有人在叫我们下车,一看正是日内瓦国际劳工局的包华国,特地来接我们的。于是我们只好匆匆下车,问明原委,才知道原来日内瓦的时间,要比巴黎的快一小时呢。
国际劳工局的中国理事李平衡已为介泉和我定好了旅馆,又接了礼锡夫妇到他们家里去住。当夜我们就在他们家里一同用餐,在家庭中有许多金发少女环立侍候的,在欧洲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饭后谈至十二时,我和介泉才告辞回族馆休息。
第二天我们先去逛过了日内瓦的闹市,然后到莱芒湖畔去散步。这里很有点像我国西湖旗下的情形,不过望去湖畔多几所洋房,而环湖的山顶上盖满白雪而已。这里比西湖更美的,就在色彩。湖水是碧冷冷的,山顶是白皑皑的,山脚是青湛湛的,洋房是赤力力的,湖上桥边时有三五只天鹅,悠闲自在地游来游去,洁白的羽毛浮在绿波之上,青山红屋环抱四周,煞是好看。
下午参观了国际劳工局,晤见谭天一和吴秀峰两君,晚上由谢劲健招待到中国国际饭店去吃中国菜。在日内瓦还有一个中国国际图书馆,是李石曾等醵资创办的,其中藏有中国书近二十万卷,国内的杂志报章应有尽有。还附属有一个中文印刷所,可以在此排印中文书刊。馆址设在半山,俯瞰莱芒湖,地点清幽,是读书最理想的地方。馆长胡天石向导我们参观各部之后,又邀往静僻的湖畔去吃茶点,同时悠闲地欣赏这儿的湖光山色。
在旧历除夕的那天,李君自己开车,邀我们去作环湖一周之游,汽车出发不到半小时,就出了瑞士国境,到一中立地带,一过此即入法国境。日内瓦和法国真是太接近了,常常听见他们要用人到法国去买酒,甚至每天家里吃的小菜,也有去法国采买的。
我们驶到吐安停下来,大家下车到湖边去看了一阵白山绿水,再继续前行,便到了矿泉水出产地的艾梵,这里有一个大矿泉浴场及跳舞厅,现在冬天,比较冷落,入夏则游人极多,异常热闹。再向前进便又到了瑞土国境,我们在蒙特罗的一家湖滨小菜馆午餐,吃了那儿特产的小湖鱼。这地方风景也很好,从菜馆的餐厅望出去,湖上美景,尽入眼中。饭后驶向归途,经文学上著名的西隆古堡,便到了政治上出过风头的洛桑。在洛桑附近有个名叫奥西的地方,很像我国太湖边的无锡,我们把车子开到瑞士的鼋头渚,停下来游览,在无限好的夕阳中,留连忘返,直到想起今夜还有包华国的除夕宴会,才匆匆回家了。
蒙勃郎赏雪
瑞士之游实际是大部分游的法国东南部,那个美丽的日内瓦湖,就是瑞法两国所共有的。瑞士西北和法国接壤,而阿尔卑斯山的最高峰蒙勃郎,虽从日内瓦上去极近,但仍然是在法国境内。我们这次来游日内瓦,早就决定要便道去攀登那个高达四千八百余公尺的全欧第一高山。
在日内瓦住了六日,把名胜地方都观光过了之后,便去旅行社买了上白山(即蒙勃郎)的公共汽车票。汽车是每日早晨七时半出发的,还有半日要消磨在日内瓦。我们只好再入闹市,去买点纪念品。介泉买了一只地道的瑞士表,我就买了几个日内瓦出产的打火机,和日景夜景兼备的画片。坐过一会屋小如舟的咖啡店,包君提议带我们去逛日内瓦的老城,我们当然乐于从命。那城是建筑在山上的,街路极窄,可见欧洲的宏大的建设,也不是自古已然的。那里实在没有什么可看,但意外地却有一家中国商店,虽则那创业人早已死去,产业已归其瑞士寡妇所有,但陈大年茶叶店那块中国字的招牌,却至今仍然保存着。
翌日我们在一早六点钟就起床了,因为约定六点半有车来接,等礼锡夫妇赶到后,我们即驱车到旅行社去,搭乘他们的游览大汽车上山。汽车出发不久,即入法国境,途中约行二小时,就到了目的地。当汽车登山后,天气渐冷,车窗玻璃上的汽水,都凝结成一片薄冰,上面现出松叶和热带植物的图案,颇为美观。沿途风景很好,令人目不暇接,太阳在雪山上,发出各种光彩的变化,有时给那雪峰镶上一道金边,有时则使东山的一面,化为一块庞大的白玉,有时在山腰上现出一抹白云,像玉带似的围着,把一座山隔成两段,等我们达到夏莫尼(我们滑稽地把这地名译作瞎摸你)时,山色现得格外鲜明,一个个的雪峰高插云际,或在云中露一头角,有时山腰的雪,呈现蓝色,等到夕阳西下时,山顶的白雪,又涂上了一层粉红的色彩,太阳光的变化,在此山中,渲染出一种奇观,这是在其他雪山上所看不到的。
我们一到夏莫尼,便到咖啡店去吃早点,然后赶去看国际滑雪竞赛。只见他们脚踏两块薄片,驰骋山谷间,行走如飞,瞬间即不见了,较之滑冰者的天地,要广阔得多,仿佛流星行宇宙中,一泻千里,毫无障碍,其痛快可以想见。
下午我们乘空中吊车(Teleferique)上山。那车厢好像升降机一般大小,悬空地吊在一根铁丝上走动,第一段是由峰下直登峰顶,第二段更惊险,由此峰飞渡彼峰,雪山冰海,全在脚底,好似乘飞机在北极探险一般。我们从首段起点,仰望二段车行空中,有如小鸟飞入云中,高不可仰。当我们走进这种吊车,关上车门,腾空而去的时候,行至半途,即感寒气逼人,雪花在阳光中飞舞,有如片片黄金,从天落下,及至换上第二段吊车时,则真个高处不胜寒,虽在车厢中,而两耳冻红,像针刺的痛。此时只见片片白云,在我们很远的下面,徐徐移动,除我们一厢旅客之外,只剩得一个银世界了。
山顶建有楼阁,虽非琼楼玉宇,然亦不甚简陋,其旁还附设有一个餐室,我们登楼欲穷千里之目,但白茫茫不见一物,身在白云窝中,反而看不见一片云影,似乎近在身边,揽之却不盈手。此时自然太阳也埋在云雾中看不见了。
五时半循原路下山回日内瓦,今日在晨光熹微中出发,在夜色苍茫中归来,不过一日的游程,真好像到了两个世界。人生乐事,莫过于此。
安纳西看山
瑞士全境地形高耸,称为欧洲之脊,所以中南欧许多河流。都发源于此,但水源地方都是水流湍急的,并不利于航行,有名山而无大川,但这一带湖泊之胜,却驰名全世界。我们游过日内瓦湖之后,还想再游附近一湖,才去巴黎。
因此在离日内瓦之前,我们便决定去游一次法国边境的安纳西湖,因为是星期日,李君不去办公,所以仍由他驾车导游。安纳西湖面积很小,但环湖皆山,大部分山水相连,重峦叠嶂,气象万千,所以到这里来,与其说是游湖,不如说是看山,还要恰当些呢。
在瑞士一带游湖,不比在国内可乘画舫,他们那些湖滨的公路,都修得很好,所以很少人去划船,而多半是乘汽车环湖一周,选定风景好的地方,停下来游览。我们到了安纳西,也免不了要去兜一个圈子。
由湖东的山坡上,隔湖望去风景特佳。有一半岛,突出湖心,后面重重叠叠,一峰高似一峰,颜色由深而淡,最后是一排雪山,像白玉屏风似的挡住。山势起伏,愈近愈小,终于把偌大一群高山,收缩在湖心的这一个小嘴上。看去实为一幅布局最好的山水画,可惜我们来得太迟一点,若在午前来,则阳光正丽,更是美观。
我们看了一阵山,便歇在安纳西镇上饮茶。休息一会之后,又往湖滨散步,对岸雪山与湖上天鹅相映成趣,游人虽多,而无一点喧嚣,大概是因为雪山照临的关系,使这地方永远是那股幽静的。雪山的美,就美在它有颜色的变化,至于山腰的云影,犹其余事。我们初到时,山色洁白,随即便有蓝云遮断.最后在回光返照中,山上的皑皑白雪,竟呈玫瑰紫色,从枯树枝间望去,正像一座宝石山,十分红得可爱。等到夕阳西下的时候,那山便现出三种颜色来,即是山顶红,山腰蓝,山脚黑。再迟到黄昏时,则红颜早逝,只剩得白头黑脚了。
古诗说,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我们在四川也未尝不能看见西域那种终年不化的雪山,但只见它永远是白的。这种有色彩变化的雪山,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中国虽有五岳之奇,但你从五岳归来,我希望你再去南欧看看那些雪山。

钱歌川(1903—1990),湖南湘潭人,作家、翻译家。有散文集《北平夜话》、《巴山随笔》。《客边琐话》、《苦瓜散人自述》,学术论著《翻译的技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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