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风情 柳萌




街头散步

在我们出访奥地利之前,奥方寄来一份活动安排表,其中有一项:维也纳街头漫步。当时我曾想,不就是逛街吗,这也算一项活动?!街头会有什么好看的,若是像北京王府井那样,走在来往穿梭的人群里,岂不是自找烦乱。
到了维也纳才发现,这座世界名城的街头,的确有它的迷人之处。
维也纳典型古老的房屋建筑,几乎每座都有自己的故事,或今或古,使你边观赏边产生无限遐想。随处可见的历史人物雕像,耸立在楼间碧绿的草坪上或葱茏的浓荫里,向人们昭示着他们带给这个国家的荣耀,以及活着的人对他们的崇敬。奥地利地处欧洲中部,西方盛行的大幅广告画在这里也不少,只是张贴布置得很有规则,强烈的色彩和夺目的画面并未破坏城市和谐的色调。恬静、洁净、安详的城市环境,可以看出这座城市的管理者们都是有着较高文化素养的奥地利人。
在这立体静物的城市背景里,流动着的车辆和行人,并未冲散城市的宁静氛围,反而增添了城市清幽的美。维也纳市人口不算多,只有一百六十多万人,客观上提供了比较好管理的条件,但是人们遵守法律的自觉性,对于城市建设也起着重要作用。这里的汽车一起步就是高速,街上急速行驶的汽车似织机走线,只有在出现红灯时才间断下来,或者偶尔有行人横穿马路才放慢速度。行人即使在无车辆通过的情况下,也要等待绿灯开亮才行走,这样遵法守纪的习惯据说是自幼养成的。
我们作家访问团拜访中国驻奥地利使馆那天,同大使杨成绪谈起这些事,这位文化人出身的外交官,建议我们再去听听维也纳街头音乐。当天傍晚,我们来到维也纳一区市中心的商业街,白天川流不息的人群渐稀了,五颜六色的广告灯在夜空里闪烁,使这座城市显得比白天更喧嚷。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有的开车去什么地方过夜生活,有的迈着悠闲的步子带着狗散步,年轻男女更是无拘无束地依偎着戏闹,维也纳再不像白天那样文静。就在我们饱览这城市傍晚街景时,在前方不远处传来动听的歌唱声,唱的是意大利民歌《桑塔露琪亚》,浑厚沉沉的男高音抒发着真挚的感情,听来十分感人。我们寻着歌声走过去,只见一位约四十几岁的男子,怀抱着紫褐色的六弦琴边弹边唱。他那双明亮的眸子和一副棕色的络腮胡子,在魁伟身躯的映衬下显得越发英雄满洒,只是那稀疏的头发未免有点不相称,不然我会怀疑是帕瓦罗蒂在演唱。像这样的街头音乐家在这条街上有许多位,有的在独奏小提琴,有的在拉手风琴,有的是独唱,有的是重唱,无论是琴声还是歌声都很优美动听,吸引得路人不时停住脚步欣赏。音乐家们的演唱演奏形成了维也纳的街头一景,更增添了这座世界闻名的音乐之都的艺术情趣。
至于古老的马车,旧式的电车,以及方形玻璃罩灯、雕花廊饰等,更给维也纳街头染上古朴、文明的色彩。即使在现代生活方式的环境里,这些前人的创造仍不失智慧的光芒,它们同样拥有着自己存在的价值。维也纳简直就是一个古老文明的现代生活有机结合的城市。

咖啡店

结束了在奥地利的访问,取道莫斯科乘中国民航班机回国,一走进波音767客机机舱,如同踏上了生我养我的土地,我深深地舒了口气,首先在语言上我“自由”了。我要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找空中小姐要茶喝。一杯、两杯、三杯……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我足足地喝了个透。在奥地利的这十多天里,除了在中国餐馆喝了几次透茶,在奥地利西餐馆只能说是尝尝,哪里能痛快地喝上一顿呢?一路上几乎全是咖啡代茶。
不过,在奥地利喝咖啡,还是蛮有意思的,它使我了解了奥地利人的生活,以及这个国家的饮食文化。奥地利究竟有多少咖啡店,我没有问过奥地利朋友,只是我有这样一个印象,要是我想喝咖啡,无须走多么远,随时都会轻易找到咖啡店。奥地利的咖啡店,每一家都不尽相同,从厅堂的布置、家具,到使用的杯盘、餐纸,都像艺术品那样讲究,从中可以看出店主的文化素养。在这些咖啡店里喝咖啡也可以在精神上得到享受。这些咖啡店有个共同的特点:留去的时间不限。只要你要一杯咖啡坐下来,可以喝完了就走,也可以坐一会儿再走,若是你愿意还可以坐上一天,所以有的作家、作曲家干脆来这里写作,有的大学生来这里读书,还有的学者约朋友来这里切磋学问。咖啡店在奥地利是个极其文明高雅的活动场所。
奥地利汉学家施华滋教授,曾带我们到过中心咖啡店,这是维也纳一家比较高级的咖啡店,历史也长,来这里的人大都是文化人或上流人士。走进宽敞的店门,只见一位头发脱落的老人,独自坐在一张圆形桌前,若有所思地观看着什么,他桌上白瓷咖啡碗是空的,似乎压根儿就未装过咖啡。我们走近他身旁仔细一看,哦,原来这是一具蜡像人。施华滋教授告诉我们,这是早年奥地利的一位作家,他生前每天都来这里,要上一杯咖啡,边喝边写作,一呆就是一天,后来他去世了,人们为了怀念他,同时也为了他带给咖啡店的荣幸,咖啡店的老板给他常设了这个座位。据说,音乐大师舒伯特、贝多芬、施特劳斯等人健在的时候也曾来过中心咖啡店。中心咖啡店之所以在今天还享有很高的声誉,大概同他有过的那段历史有一定关系,同时也可看出奥地利人是多么珍惜自己的文化。
奥地利人爱喝咖啡,如同我们中国人爱喝茶,现在已经到了离不开的地步,但是咖啡的传入还是得力于土耳其人,那是在奥士战争结束以后,奥地利人击退了土耳其人,土耳其人逃离奥地利时丢弃了一些咖啡豆,奥地利人起初以为是骆驼粪,后来被一个商人认出,他收下来在维也纳开了个咖啡店,从此咖啡成了奥地利人喜爱的饮料。由此可见,好的精神和物质文明是人类共有的,迟早会跨出国界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或享用,任何闭关锁国的做法都是愚笨的。

高山墓地

绵延不断的青山、草坪,间或出现的典雅建筑,还有那色彩斑斓的广告,使你很难准确地分辨清楚,汽车究竟行到了什么地方。统一和谐的气氛与色调,如同一块染织精美的绒布,铺在奥地利八万三千八百五十三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打听好客的主人才会知道,这是乡村还是城镇。奥地利全国分为九个州,我们作家访问团到了其中的八个,都是那样幽静,都是那样美丽,无论走到哪里都令人心旷神恰。
同访的女作家航鹰说,上帝太偏心眼儿,把奥地利安排得这样美。其实上帝岂止是偏心眼儿,我甚至觉得他私心太重,不信你仔细地看看,在奥地利,哪里最美丽最安静,哪里就有圣殿、圣像,我怀疑上帝是为自己才开拓了这人间佳境。奥地利人是沾了上帝的光才治得如此恬适、安详。
活着的普通人在勤奋劳作,应该享点人间清福,不然就没有吸引力。那么,死了的人——在人间经历过快乐和烦忧之后,当上帝把他们召回时,他们会是怎样的呢?好奇心驱使我爬上高高的山巅,在那块静寂得出奇的墓地,游历了一番“洋地狱”。
这是一座精致、美丽的小山城,名字叫赞阿斯塔特。15世纪建成的大教堂,给这座山间小城平添了些许神圣的色彩,而建在山上的墓地又令人严肃思索。往日有过的那些欢忧和尘欲,在这里完全得到了净化,迫使你不得不淡泊人生。
墓地建在山巅,面向清澈的大湖,环境十分幽美,一方一方的墓穴前,立着雕刻精美的石头墓志铭,有的还有小巧的花坛,坛内种植着各色花草。我们是上午九时左右上山的,花草上还闪着莹莹的水珠,显然是有人刚刚浇过。据陪同我们的奥地利汉学家施华滋教授说,死者的亲人几乎天天都来洒水,以表示对逝者的深切怀念。奥地利人作古之后,倘若都能在亲人的爱抚下,长眠于青山绿水间,说来也倒死得自在。那么,在这并不宽敞的墓地里,每位死者都是要这样永远享受人间抚爱,这墓地岂不很快就不够用了吗?
施华滋教授又引我们看了山洞骨穴,这才解除了我们心中的疑虑。原来这里并不实行“终身制”,死后绝对人人平等,无论什么人,只要死后葬在这里,到了十个年头,便要由家人帮助离开墓穴,把骨头陈放在幽暗的骨穴里。在这个幽暗的山洞骨穴的门前,借着微弱的光亮,我们定睛细看,只见那一颗颗大小差不多的头骨,像商店的商品似的整齐码放在那里。骨头上刻有字迹,大概是死者的姓名、去世年月,别的则完全没有记载了。但是也木是抹杀人们生前的业绩,只要你对国家、人民做做好事,活着的人也会纪念你、颂扬你。我们在奥地利访问期间,见过许多雕像、墙刻,就是在记述着这些民族精英的生平事迹。更不要说那些随处可见的名人故居、题签。
走下山来,我缓缓地步着阶梯,耳边不时有清风低吟,仿佛是这些奥地利的阴间公民在欣慰地向我诉说:活着的时候,我们这些人的地位、经济、学识,也许是不同的,死后一切都是一样,完全平等。于是,我又下意识地回头凝望了片刻,然后才有所悟地走下山来。这时我的心胸异常开阔,许多烦恼和欲念,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萌(1935-),天津人,作家。有散文集《生活,这样告诉我》《心灵的星光》、《寻找失落的梦》、《岁月的忧欢》。《穿裤子的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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