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体画
在法国,或是意大利的任何城市,随时让我想起我们的新首都机场。为什么会引起这个似乎很不相干的联想呢?因为这个机场有许多新的壁画,尤其是有一幅叫做《泼水节》的壁画中有几个裸体女像。 在这幅有众多人像的大型壁画中,裸体女像所占比例甚小,好像只有两个,一个还是侧面。但是仅此两像已经震动世界。不仅报纸、杂志上刊登照片和议论的文字,也听到人们口头上的议论。认为这是一朵中国美术的报春花,意味着人类生活中最美丽、最富于变化的人体美将在中国的绘画、塑像等造型艺术中恢复和重新占据它应有的位置了。 我曾经应邀参加过首都机场的揭幕式,曾经为这些美妙的壁画而高兴过。难以想象的是,不久就听到这两个裸体人像引起了风波,遭遇到反对,这真使人难以置信。但是就在四月份去机场迎接一位远方来客时,亲眼看到在机场二楼客厅里,《泼水节》壁画两个裸体女的部分遮上了一幅白色的幕布。而且看见有些外宾一个个走过去揭开幕布看一看,然后笑着走开。这样,听到的传说就不是谣言了,这真使人有点啼笑皆非。呵!这叫我说什么好? 无论在巴黎、罗马或是其他地方,人们都会看到不知有多少裸体人像,男、女、老、少,绘画、雕塑、摄影,简直是无所不在;当然也有一些遮掩的裸体,但更多的是一丝不挂的裸体。西方文明自来把最健美的人体用作他们理想中最崇高神圣的英雄儿女以及上天宇宙各界尊神的形象,这里表现的是男性的强健和女性的温柔,给人的感觉都是美。 大街上十字路口的当中,道路旁边,大建筑的四周,屋檐下,长廊里,广场上……你随时随地都会看到裸体的雕塑,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角斗着的、闹着玩的,喜、怒。哀、乐,什么样的都有。 充满着封建色彩的教堂里,王宫、博物馆里,裸体像更多,数也数不清。 显然,在世界美术之林里,裸体造型占有至为重要的地位。人体的线条之美,不是其他自然界的事物所能比拟和代替的,西洋画派以人体素描为练基本功的主要课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中国画派走的是另一条路子,我想这可能与周公制礼、孔老夫子的封建儒教以及宋代理学的影响有关,他们都不许人家把衣服脱下来。虽然这里有一个三国时代的儒生程衡曾经裸衣露出父母给予的“清白之躯”大骂曹操以及又一个晋朝的阮籍赤身露体以天地为衣,从而名垂千古。 但是,谁都会觉得,人体是美丽的,习惯也是会改变的。近百年的中国历史,自从海运大开,封建的中国进入世界大家庭之后,想闭关自守也不可能了。除去封建法西斯的“四人帮”曾以野蛮手段禁止和打杀一切美好事物的十年浩劫外,中国也在逐渐发生变化。《泼水节》壁画上两个并非写实、而是带有浓厚装饰性的裸体少女的画像本来算不了什么大事,竟会引起偌大风波?但却居然实有其事!我想,远处南疆的同胞、劳动人民群众,正在从事艰巨而宏伟的四化建设,谁会分心到这一幅小小壁画?而且,到过南方的人都会知道和见到袒露身体乃属生活常见之事,所以发生这样的当代奇谈,恐怕还是出于少数、个别人的偏见吧? 偏见总是有的,即使在美术王国的意大利亦所难免。著名的梵蒂冈西斯廷大厅,整个宏大的殿堂中全是伟大的米开朗基罗的画,那个巨幅的名著中的人物本来是全裸体的,但是后来有一代教皇下了一道命令,派画工把所有人物的下体部分地区都给遮蔽起来了。教皇的权力可谓大矣!但是好像也只有这么一位教皇干了这么一桩愚蠢的事情,在至今讽笑着讲这件事情的意大利人的口气里,对这一宗教昏君犹有余总未消。 今天仍旧活着的老一辈人,可能还记得在我国20年代的上海,有一位身任浙、闽、苏、皖、赣五省联军总司令、威名赫赫的军阀孙传芳,为了当时上海的一所美术学校有画裸体——模特儿的一门课程,认为是大悖伦常、伤风败俗的非礼妄行,因而勃然大怒下令禁止,与这个学校当时还十分年轻的校长刘海粟引起一场论战。留学法国的刘先生不为强大的对手所屈,据理力争,在舆论的支持之下,终于取得这一场斗争的胜利。 历来持反对意见的人所持的理由是防止色情和保卫风化,他们本身不是没有见过裸体,也并不缺少色情,但他们只习惯于关在屋子里的个人欣赏裸体的活动。在光天化日之下,千千万万人们经过的地方,赤裸裸的人体画和雕塑艺术所焕发出来的原始的、健康的、美丽圣洁的光辉也许是他们难以理解的。正是出于他们习惯了的这种心理状态,才把艺术和色情总是搅在一起,纠缠不清。 提倡或是纠正一种社会风气,关键仍在于领导。首都机场对于裸体壁画发生争议后的处理,采取了一种也管也不管的方式。说他是抹稀泥也好,要滑头也好,总之,具有一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中国式的幽默感。对于这样的问题,只是一个美学上的认识问题,一种观念上的问题,而认识和观念都是会改变的。裸体画能否在我们中国存在本来不成其为问题,之所以居然成为问题,那只能是一时的而不是偶然的情况。一度在首都机场大客厅里《泼水节》壁画的裸女部分张挂的那一幅白色的幕布,体现了一种现实主义的领导艺术,体现了实事求是的精神,因为这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你不愿意看她,从白色幕前走过去也就是了;你想看看她,拉起幕布一角就看见了;由于幕布不是锁着的门或抽屉、橱、柜,它只不过是一块可以随手拉开或放下的幕布而已。 我为这块幕布的聪明、机智的设计者喝彩。他明确地告诉人们,在向现代化进军的新中国,不要再重演那些中世纪的笑话了。 印刷厂传奇 这个小标题有点费解,印刷厂何传奇之有?原因是“传奇”二字我用了点艺术夸张。 意大利是欧洲古国,十天之中我们游历了四个城市:罗马、翡冷翠、米兰、威尼斯。所到之处,名胜古迹如罗马的斗兽场,教廷梵蒂冈、圣彼得和翡冷翠大教堂、悉那的赛马节、威尼斯的马尔科广场等等真是美不胜收。看来意大利是一个深具思古之幽情的国家,他们在用最大的努力来保留前朝故事:古代罗马的贴壁颓垣、古堡老屋都顽固地依旧屹立在现代化的大街小巷里,许多街道还是古代的尺来长的石块铺地至今不改,尤其是样式古老的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沿着地上的铁轨和现代化的小汽车一起行驶。使我联想起旧北京的三座门、四牌楼和历代的城墙都已杳无遗迹;甚至于中南海里的居仁堂、万字廊、给云楼也被拆掉;有七百年历史闻名世界的古天文台正在倒塌…… 使我满心喜悦的是威尼斯的赛纳德塞玻璃厂。里面的许多陈列室摆满了他们生产的玻璃制品,真乃是千姿百态,巧夺天工。这里是一个玲球剔透的透明水晶宫,是只有在儿时梦里才见过的七彩斑斓的神仙世界,每一样制品都是精巧美丽的,奇幻通灵,信非人间所有。不到那里去看一看,是难以凭空想象的。 另外的深刻印象是一家印刷厂。这个印刷厂是属于蒙达多里出版社的六个印刷厂之一,因此先说说这家出版社。 我不知道这家出版社在意大利属于多大的等级。首先是他的社址。著名的巴西建筑设计师欧西加·尼玛耶设计了这座奇特的建筑,在一块空地上栽上一圈扁平长方形的钢骨水泥柱子,然后把每根柱子连接起来凌空悬挂起这一座五层的大楼。主楼之外设有餐厅、商店、宿舍,楼下池塘里养着一对昂着头的骄傲的天鹅。后面的花园里还有室内和室外的游泳池,另外还有专为孩子设置的浅水游泳池。大人带着孩子们快乐地划着水,草地上的躺椅里,休假的人们赤裸着身子晒太阳……五层办公楼里有消声设备,很大的办公室里,不少人来回走着,却听不见什么声音;地上铺着很厚的地毯,即使在打电话的人,声音也低得使人们听不见。这里的工作人员共有一千五百人。 回过来说说这家印刷厂吧,一个个自动化的车间,走马灯式的参观,我实在记不清楚了。我记得清楚的是印刷厂经理和我们的一番谈话。 经理说他两年前去过中国,到过福州、广州、上海、北京,他对中国印象最深的是:在中国感觉到人民有礼貌,是几千年的文明古国,见到的人都笑容满面。见到很多有智慧的人。在中国休息得很好,空闲时间特别多,八点钟就没事可干,上床睡觉了。中国人目前还贫穷落后,但吃的方面富甲天下,谁也比不了。 他到中国是去干什么的呢?是协助中国开设一个现代化的印刷厂。他也参观过中国现在的印刷厂,接触到中国的印刷工人,在手工技术方面,中国工人技术很高。至于打算新建厂的现代化程度,中国人表示要慢慢来,用十年时间过渡到全部现代化。说到这里,他的表情严肃了,说:“对我们西方而言,十年时间很长;对中国,十年很短。”看来这是他对中国的一个评价。 这个印刷厂的业务情况是承印自己出版社的二十五种定期刊物,承印外来的刊物则有一百多种。从他们接待室里书架上摆着的印刷样品看来,大都是十五开本的大型彩色有光纸的期刊。因此我提出了一个我所关心的问题:一本期刊编写完稿送到工厂到排印出版需要多长时间? 经理回答说:一本二百八十页左右图文并重的刊物,从发稿到印刷装订完成其中还包括一次校对的时间,共需四十八小时,就是两天。 呵!这难道不是传奇吗? 我们的书刊从发稿到出书,定期刊物快的大约是三个月,出书则一年两年也说不定,即使快的也超过人家印刷厂四十几倍的时间。 人家的速度我们听到认为是“传奇”,我们的速度人家听到应该是“神话”! 记得在40年代的旧中国,我们也办过带有彩色图片的期刊,从发稿到出书一般半个月左右,抓紧一些,十天、一个星期时间也够了。据说今天一些我们的大印刷厂的机器也都是从国外进口的现代化设备,条件不比上述的西方印刷厂差,我们之所以这么心安理得地缓慢爬行完全是官僚主义的恶果。 不能再这样自暴自弃甘居下游了。 “绝命诗” 在北戴河海滨遇到十多年未见的诗人陈述冬,彼此都是劫后余生,相见恍如隔世。他问我:“你在欧洲作诗没有?” 我回答说:“做了一首。” 我说说作了一首诗的经过吧: 威尼斯是我们去意大利的最后一站,也是全部行程的最后一站。威尼斯大名鼎鼎,早已非常向往,从少年时读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时就向往她了。城里的里拉尔多桥就是莎翁写《威尼斯商人》的地方,走到桥上感到特别亲切。威尼斯和我们的苏州是姐妹城市,因为她们都是水城,但是见面胜似闻名,她的多水的程度,苏州可比不上。城里水巷纵横,很多人家和店铺跨出大门就是水,几乎家家都有自备的船只。船的形式大都是一样的,非常漂亮俏皮,两头尖尖地向上翘,看上去觉得轻快。 我们住的旅馆有两个大门,一个大门出门是陆地;另一个大门本身是一个码头,出门就上船。我们乘的这条船是一艘汽艇,比上述的一般家庭用船要大一些;船舱里对面两排坐椅可以坐八个人,船头是司机的位子,船尾是一张长椅,可以并排坐三个人。 第一次乘船出海的经历是非常新奇的。船离开码头在水巷子里行驶时是相当缓慢的,但是驶出水巷进入亚得里亚海,离岸渐远时,司机忽然加快了速度。 在七月的阳光里,我坐在船尾三个位子的当中。威尼斯的天气比法国热一些,然而海风拂面,觉得很舒服……船速的改变来得过于突然,司机事先没有任何暗示,我们也没有经验;原来缓缓而行的游船,使人感到“春水船如天上坐”,十分悠闲潇洒……现在这家伙突然变成了离弦之箭!机器加快了转动,响声大作,飞驶的船身激起大量的水花向船上扑了过来。坐在我左侧的伙伴被水激起猛然跳起来,极其敏捷地眨眼已经进入了船舱。我不知道右侧的同志有什么思想活动,而我可立即产生了联想:会不会翻船呢?假如翻了船便将如何?有个念头猛然浮到心上,后悔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少下了点功夫,以致造成了终身的两大遗憾。 第一是我没有学会游泳。其实当年尽有游泳的机会,也不止一次下过水。但是泡泡水就算了,始终没有正经学一学;直到如今,大概只能游个二三十米就得逐渐下沉了。如果翻船必死无疑。 第二是我没有学好外文。其实我很早就学法文,也有许多很好的法文老师,但是就是不用功;懒得背生字,学到复杂的文法和人称的变化更头疼;加上四十多年从来用不上法文,就把当年学到的一点也忘光了。何况这回又到了意大利,假如见到意大利阴间的阎王老爷,连说都说不清楚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死于此地,是怎么回事? 于是就提诗一首,五言绝句。是一首:“遗诗”、“绝命诗”。诗曰: 生长中华国,葬身威尼斯; 平川六十载,水底一霎时。 其实我今年六十三岁,说“六十载”,取其整数耳。 我读给陈述冬兄听时,他连声叫好。在这之前我也曾念给严文并同志,他也说好,让我写出来。 其实这完全是一首没用的诗,真要是翻了船,死了,谁也不知道。现在是船也没翻,人也健在,就更是纯属废话,毫无意义了。只因为代表一刹那像电子计算机那么快的思想和感想,又得到朋友们的支持,就写下来了。 因此我要对孩子和年轻的同志们说句正经话: “你们要学会游泳,还要学好至少一门外语。别学我少不努力,老来后悔。”
吴祖光(1917—2003),江苏武进人,作家。有话剧《风雪夜归人》、《林冲夜奔》,电影剧本《国魂》,散文集《后台朋友》、《艺术的花朵》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