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个火炬 刘白羽




列宁格勒,我带着朝圣者的心情,走进你这震撼过世界的殿堂。
可是当我进入我所住的列宁格勒饭店八楼的住房,一下子被窗外迷人的景色吸引了,整幅大玻璃外是多么美的涅瓦河图景啊!河水从我的窗下荡漾而过,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就停泊在我的眼前,彼得保罗要塞尖尖的塔顶闪着金光,几只白色的海鸥像一支温柔的回旋曲在缓缓飞翔,涅瓦河浩浩荡荡一直向天际流去。我轻轻拉开窗上的纱幔,将脸儿紧紧贴在玻璃上,一丝往事浮上心头。
那是二十九年前的一个冬夜,涅瓦!你曾驻流过我的心窝。不过那次“……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但我的内心实在充满依恋之情,想最后再看一眼涅瓦河。到涅瓦河边,我走下车,在冻雨中仰望涅瓦河。河水滔滔向波罗的海奔流,灯光在水波上轻轻摇曳,天空是那样开阔,河这面低垂的云层给灯火照得发红,河那面是黑压压一片黑夜,涅瓦!涅瓦!我在这儿向你告别……”(1958年日记)谁知一别竟如此长久,今日再来我已白发萧然,但迎接我的,却是金秋阳光,如此明媚。
我们沿着花岗石砌的堤岸,转入彼得堡式古老的大街,穿过青铜雕饰的桥梁,啊!多少座桥梁联结着多少个岛屿,多少条河道荡漾着碧水清波,我禁不住惊喜地叫出来:
“威尼斯!威尼斯!”
长着一双灵活的浅灰色眼珠的薇拉立刻说:
“是的,人们管这儿叫北方的威尼斯。”
不过,这明亮的阳光在提醒我,让我寻觅二十九年后比二十九年前有什么更新的探索、更新的理解。不错,我要寻觅的,我终于得到。不过,它来得那样突然,而且使我心神欲碎,由震撼落进悲哀,陷入沉思。
薇拉领我们走进一座建筑群,开始她没告诉我这是哪里。我发现我们站在一圈石雕的围墙之中,正中间有一座青铜群雕那样慑人神魄,中间一个妇女横抱住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妇女,这妇女的右臂还能勉强支持自己,仿佛还听到心脏的颤悸,但生命的光泽已从长发上渐渐消失;左面一个战士扶持住低垂的面孔掩在低垂围巾下面、嘤嘤啜泣的老母亲;右面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骨瘦如柴的孩子的尸体,孩子的脚趾都令人感到一阵冰凉,她紧锁双眉,仰首苍天,倔强地不让眼泪流出,而把火种种向心里。这是多么渗透人心的形象啊!——难道他们只是不会言语的雕像吗?不,她们用她们的血、肉、生命、灵魂,在向今天、明天、向永远诉说。我明白了,这围墙象征着德国法西斯对列宁格勒的包围圈,而在围墙上燃烧着十四支熊熊火炬,这永恒不熄的生命之火,投射向正面一个巨大的缺口,人们正是从这个缺口冲开了包围圈,取得正义,取得胜利。在这前面,如同竖立着一支长剑,一座卫国战争纪念碑直耸云天。我从纪念碑后面踏着石阶走向地下的纪念殿堂,这里光线朦胧晦暗,充满深沉与肃穆、悲壮与英雄的气氛。在这里给我感受最深的,是整个甬道和大厅的上端象征围困九百天的那九百支荧荧燃烧的小火炬,我凝望着那一簇簇火焰,我觉得九百个火炬正是那难熬、难度的九百个日日夜夜中无数生者和死的灵魂在跳荡。当我一步又一步轻轻地走过这庄严的殿堂时,我明白,尽管我对涅瓦河最初一瞥时,我就激情地向涅瓦河敞开我的胸怀,但,在这时,只有在这时,我才真正迈过历史的门槛,走向列宁格勒心灵之门。
在有着浮雕穹顶,大理石圆柱的彼得堡式古老大厅里,我们和列宁格勒的作家会见。这里有格拉宁、有雷特海乌、有卡列茨基、有库图佐夫、杰米坚科,还有年轻的女诗人巴雷索娃。谈话十分自然地引向围困,因为那九百个猩红的小火焰在我灵魂里一刻不停地在燃烧着。燃烧着。不过,对于主人这也许是痛苦,生活中极为悲惨而又极为壮烈的一幕。维诺格拉多夫告诉我们:“当时我是一个工程兵,我从前线来到列宁格勒,列宁格勒在燃烧、在爆炸、在粉碎,我看到满路冻僵了的尸体,停在轨道上不动的电车,从冰雪里露出冻死者的手,人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人们没有东西可吃,饥饿像燎原大火紧紧扼住人的咽喉,人们用爬犁拉着死尸;寒冷又像死神一样凛凛逼人,有人挣扎着去弄一些木柴,可是拉着、拉着,拉不动就死了。”杰米坚科那时才十二岁,他告诉我,他吃过草、老鼠和蛇。但深深镌刻入我的灵魂深处的,是死人冻结在涅瓦河的冰层里,人们从河上走过,透过玻璃一般透明的冰,还看得见那既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而睁着的一双圣洁的眼睛。维诺格拉多夫说:“我常常在思考的是这些大人、妇女和孩子,在他们死亡的那一刹那想的是什么?”
我的情感在我血管里激荡。
我的泪水在我眼睛里饱涨。
是的,——数百万人口的列宁格勒,仅仅饿死的就有七十万人,七十万人在他们瞑目时想的是什么!?
在这样想的时候,我望着格拉宁。他是一个十分纯朴的人。他所坐的长椅的金色锦缎靠背似乎与他不甚协调,他深灰色的西装里穿着一件敞口的蓝线衫,他的脸形很有特点,鼻子和下巴都向前翘起,嘴巴就像月牙一样向里弯着,在又浓又长的眉毛下有一双灵活的眼睛。不过,他有时叉着两手,几乎是闭目沉思,讲话时圆溜溜的眼珠又炯然一亮。关于围困,他说得非常简练而又引人向往,他说:“战争时我在前线,常常步行到列宁格勒,我原以为对围困很了解,等我看见亲身经历围困的人时,我才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围困。”真理总是朴素的,但正是这朴素的言语,给我以启开闸门的钥匙,使我找到通向列宁格勒人精神世界的途径。
我的思想已经展翅飞翔,离开这个谈论的会场。
我飞翔向格拉宁《围困纪事》里动人、杰出的篇章。
关于列宁格勒的围困,在苏联文学中获得了充分的反映,有小说,有诗歌。但格拉宁的《围困纪事》却以亲历围困的真人的内心自白,陈述出别人无法想象的动人的真实,——不加任何艺术的虚构与修饰的,最单纯、最朴素的真实,有着深深渗透人心的力量。我虽然只读了第二部的部分篇章,但我要说,当我读到年轻的母亲利季娅·奥哈普金娜为了保护两个年轻的、可怜的孩子不在饥饿、严冬和空袭的爆炸中死去,她承受了只有母亲才能做到的无法想象的所有的折磨与苦难,母爱的深情一下攫住了我的全副身心。“我早就没有奶了,乳房完全瘪了下去,无影无踪了,因此,我用针在肘部上方扎了一个眼,让女儿的嘴紧紧地贴到这个部位上,静静地吸吮着,渐渐睡着了。”“孩子也瘦骨嶙峋。看着他们干瘦的小手小脚和忽闪着一对大眼睛的苍白的小脸,我心如刀绞。”她知道她随时可能死亡,但是“我暗暗盼望死神同时降临在我和我的孩子们头上。因为我担心,万一我在街上被打死了,孩子们将会拼命哭喊妈妈、妈妈,然后在冰冷的房间里饿死。”利季娅·奥哈普金娜已经精疲力竭,奄奄一息,但正是这种母爱的献身精神激励着她无所畏惧地去奋斗。可是,瓦砾在垂哀,风雪在哭泣,她终于面临绝境,她喃喃自语:“我实在受不了了,上帝呀,求求你,让死神降临到我们头上吧!不过得让我们一起全死。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正在这时,她丈夫托人从前线带来一个包裹和一封信,反复写道:“亲爱的莉达……”读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我双手掩面,热泪滂沱。我们离开古老而又华丽的列宁格勒作家协会大厅时,格拉宁邀请我们三个人晚间到他家做客。
在汽车驰行中,我想着:这也许不是一次作家之间的会见,而是和列宁格勒心灵的会见。
多么温暖而幸福的俄罗斯家庭啊!在家里,格拉宁成了另外一个人,只穿了一件蓝布夹克,显得年轻了许多,生动、自然、舒畅,在他的脸上一直流露出聪敏和幽默的微笑。他的夫人丽玛·米哈伊洛夫娜是个慈祥温厚的人,永远闪着温柔的笑意,她穿了一件宽大的红白条相间的毛线背心。我跟格拉宁说,战争时期我在哈尔滨住过三年,我非常喜欢俄罗斯房屋,墙壁很厚,窗户很严,给人一种坚固、宁静之感。不过那儿从第一场雪一直到第二年春天冰雪才融化。格拉宁说,列宁格勒也是这样。我们围坐在沙发上,我和格拉宁各自啜饮着浓郁醇香的格鲁吉亚白兰地。当我们谈到《围困纪事》,丽玛讲到格拉宁在这部书里倾注了心血,格拉宁一笑打断她说:‘你不要老说丈夫的好话吧!”丽玛说:“为什么呢,我不是也说你的缺点吗?”她转向我们:“我们两个各有优缺点,他含蓄,我激动;他散漫,我严谨。”格拉宁将话头转向《围困纪事》说:“……最困难的是选择什么?不只单纯的记述,就是说要有一个道德的主题,成为内在旋律,那就是是什么精神力量使列宁格勒人经受住了这场灾难。原来都以为知识分子是软弱无能的,只能说不能干。事实上,九百个日日夜夜,内心世界最丰富的是知识分子。愈是想救人的人愈给留下来了,这不能说不是一个新的发现,从医学各个方面看,人应该经受不住这场考验,应该死亡,可是道德帮助了他,因为他像一个人一样活着,而没有变成野兽。围困过去三十五年了,人们写回忆录里常常夹杂着编造的痕迹,而亲身经历那日日夜夜写的日记,是那样坦白、真诚……”
丽玛说:“在写《围困纪事》之前,他们通过无线电广播,请求活下来的人把他们的日记奉献出来,很多人纷纷响应,有的干脆把日记寄来,这样就出现了《围困纪事》第二部里克尼亚泽夫、尤拉和奥哈普金娜三个人的日记。”
格拉宁接着说:“到1941年隆冬时节,围困生活达到最残酷的地步。我们在前线以为我们很了解围困的生活,看了这些逼真生动的材料,我才知道,我们根本不理解围困生活,可以说一无所知。因为对战争我有亲身经历。”格拉宁在大学是学机电的,战前是基洛夫工厂的设计处主任工程师、动力研究室研究组长。战争爆发了,他立即投身前线。从一个普通列兵到重型坦克连连长,他流过血,负过伤。“可是围困是另一回事,一个家庭、一个工厂、一个人,随时发生着心灵里最细微的悲剧性的事情。一个人如果把所有粮票丢掉,那就意味着死亡,大家知道了,对他怎么办呢?大家都非常困难,每个人自己都要活呀!有的分给他一点粮食,有的装作不知道,因为如果明天又有人丢掉粮票该怎么着?这是深刻的悲剧,有人到现在还承受着良心的责罚。有一个母亲,由于她的儿子丢了两本粮票,她就把他赶出门去,儿子饿死了。战后,邻居们责备她:‘你怎么能那样呢?’这个母亲说:‘谴责人很容易,可是当时面临死亡的人怎样保持着德呢?’”我觉察出这不是格拉宁一个人心灵的隐秘,而是几十万、几百万列宁格勒生者和死者心灵的隐秘。他收敛笑容,短促而艰难地说出一句话:“我们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所以我们很难责备这个母亲。”
丽玛最理解丈夫的心灵曾经受过多少次、多么大的冲击,她连忙把话头转了开去。当我们称赞她一定为这珍贵的书出了不少力时,她温厚而又真诚地说:“我出了不少力呀!那些材料简直像大海一样涌来,我是一个统计经济学家,我给他们分门别类制成卡片,按字母表排列了次序,他闭住眼要伸手拿什么就拿到什么。”
格拉宁眼珠一转,笑了起来:“是呀,要不是你,我们会淹死在材料里的。”
我们的谈话漫无边际,可是已经到了夜深时候。
当我们向主人告别时,格拉宁突然愉快地说道:
“如果天气好,涅瓦河美极了。”
他坚持要亲自送我们,我们无论如何请他留步,他却说:“我爱夜间散步!我常常夜间散步。”说着他已在过道里穿好了一件深蓝色的风衣,我们几个人手臂挽住手臂,从瓦西里耶夫兄弟大街(因《恰巴耶夫》电影导演瓦西里耶夫兄弟而命名)走出来。这时灯影朦胧,夜街幽静,走过一处兀立的穹门,转过几条曲曲幽巷。我非常喜爱这种彼得堡式的街道,我们一面走一面闲谈,而我的脑际却像幻影一样闪烁。上次,我走过普希金决斗后用雪橇拉回的他曾睡卧的长榻跟前,这回,我又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吐血去世的房间,在桌上面看到他女儿柳芭写的一个纸条:“亲爱的爸爸我非常爱你。”我不由从沉思中醒转,问格拉宁:“这儿有没有果戈理的故居?”“可惜没有保存下来。”这时,我们来到彼得大帝铜像跟前,灯光凝照着这位骑士的英姿。原来格拉宁为了让我们尽量欣赏列宁格勒之夜,特地弯路兜了一圈。我来的那个白天,曾仔细观察了这座青铜雕塑,我发现了我1958年没有发现的,从后面看到彼得的骏马踏着一条蜿蜒迤逦的巨蛇。当现在灯光照得闪闪发亮时,我忽然产生一个奇思,你能设想,叶卡捷琳娜二世修筑这座神魄非凡的铜像时,能想到在一百五十九年之后,列宁格勒人,竟如此砸断踩烂德国法西斯这条最凶猛的毒蛇。当希特勒遥望着彼得堡教堂的金顶,准备好要在进入列宁格勒时,在阿斯托里亚饭店大摆庆祝宴席,他却只能在列宁格勒包围圈上寸步不前。格拉宁引导着我们,沿着涅瓦河花岗石的堤岸缓步而前。清冷的夜气从河面上飘来,我们谈心絮絮不停,这是多么惬意而悠闲的漫步呀!两岸灯火如同万点繁星。到了路口,我们坚持请他回去:“这样的夜晚怎么让你一个人走这么远路!”格拉宁却质朴地说:“你们放心,这是我的家呀!”……格拉宁!当你指引我们看涅瓦河边有着美丽的螺旋形梯阶的小码头.我想到你常常夜晚站在涅瓦河边,你心里充满着多么深切的骨肉之情。我上次来时,“被法西斯炸毁的冬宫正在重新修缮”,“我乘汽车向郊外奔驰,我看到一座惨遭摧毁的红楼危然耸立,从l94l年到现在已经十八年了,当时诞生的婴儿如今已是个青年,而战争灾难的痕迹还深深留在人间,这时,这红色的危楼就像一束红色的火焰在我心里燃烧,司机同志指着路边一块石碑告诉我,这就是当时敌我的分界线。”(1958年日记)是的,格拉宁!正是你在《围困纪事》里说过:“我们的主人公并不知道将来会胜利。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下来,不知道列宁格勒的前途,祖国的未来。疑虑,甚至悲观失望曾经笼罩在他们心头。可是,如果稍加仔细地读下去,你就会发现,就是在那些日子里,他们心中也萌发着正义必胜的信念,而且这个信念是具体的;他们深信列宁格勒能挺住。此外,最有价值的是:我们能够看到,尽管处境日趋恶化,饥饿更加难挨,死亡的阴影不断吞没着希望之光,这个信念却逐渐坚定起来。”格拉宁一步不少地把我们送到列宁格勒饭店大门跟前,我们拥抱作别了。我望着他一个人在夜街上走去的背影,我觉得从梦幻到现实,格拉宁似乎引导我们走过但丁《神曲》从炼狱到天堂之路,我不能用什么英雄的语言来记述这个途径,但是我深切地接近了列宁格勒的心灵。
清晨,雨中枞林发出阵阵清香,我在斯莫尔尼宫门前,从蒙蒙细雨中迈着虔诚的脚步,将一束雪白的石竹花献在列宁雕像之前。列宁脚下那血红的花和我这洁白的花融成一支庄严而又圣洁的乐曲时,我心潮澎湃、意绪丛生。我从这诞生第一个社会主义新世界的地方,转过身来,放眼全球。十月革命到今年整整七十周年,我像一下走回七十年之前,一下又走回七十年之后,不过,我认识到,列宁格勒在人类历史上有两次巨大的闪光,一次是攻打冬宫的十月革命,一次是九百个日日夜夜的围困。正是在炮火爆炸声中,死亡随时可以到来的危急时刻,《围困纪事》中披露的苏联科学院档案馆馆长克尼亚泽夫,这位可尊敬的老科学家在日记上写下千金之重的字句,道出历史命运的衔接:“人类的未来是文明的未来,是文化的繁荣。人类在其发展的进程中,将达到这一阶段,真正成为文明的人类。在人类处于水深火热的黑暗日子里,正是这些思想激励着我。正是这些思想鼓舞我同那些为着这未来的文明人类而斗争的人们一起并肩战斗。从‘耶稣降生’算起的‘我们的纪元’要么应该证明自己的正确(而它未曾证明过,也不可能证明!),要么应该被新的‘我们的纪元’所取代,被文明的(真正文明的)和人道的新人类的诞生所取代。许多人,包括我在内,都认为这一时代是从1917年10月25日(11月7日)开始的。未来将证明是否如此。”这是理智与精神的力量,这是良心的力量,这是真挚而又真挚的爱的力量,是它们让人类在第一次列宁格勒闪光之后又看到第二次列宁格勒的闪光。我那洁白、洁白的石竹花啊,在细雨的滋润下开放得是那样鲜艳。
午夜即将乘车去莫斯科。四天四夜——涅瓦河就在我窗下流过,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就停泊在我跟前
……
我伴着她们度过的四天四夜,是多么珍贵的四天四夜啊!我也许不会再来了,但我必须把我的情愫
留给后人。这难道是我最后的留恋吗?我关闭了室内所有的灯火,我静静地坐在大玻璃窗前,涅瓦河夜
景真美得惊人,夜静更深,岸上曲曲折折两排淡绿色的路灯,像一颗颗透明的水晶一样。而这时,那九
百个猩红小火炬又在我面前燃烧起来,一下,我的眼前又出现了两个圣洁的影像,那是我在九百个日日
夜夜纪念馆时,一对新郎和新娘轻盈地走过我的身旁,新娘的白纱一直拖曳到脚下,轻盈地走过那九百
个火炬光照之中,把他们青春的心献给先人,许给将来。这是多么好的风习!我在基辅“祖国母亲”纪
念碑前,莫斯科的“列宁山悬崖”,格拉宁陪我们沿涅瓦河步行到阿芙乐尔号巡洋舰跟前,都看到了结
婚的新人。一刹那,这象征着纯洁与坚贞的白纱变成一片袅袅娜娜、朦朦胧胧的银白色的云,在这夜的
涅瓦河上,在这夜的汉瓦河天空上冉冉飘过。我非常珍惜这最后告别的时刻,在这一刻,我终于理解了
正是九百支火炬这心灵之火,才能烧炼出水晶一般透明的涅瓦河夜光。当然,至于那些死者最后一刹那
想的是什么,这也许是一个千古难解之谜,可是,我以为给人们留下一个永恒的思考也许更有深意。不
过,当一对对青年走上成人之路时,他们来接受这熊熊燃烧的心灵之火,我想,这心灵之火必然诞生着
水晶一样透明、纯洁与坚贞的未来……

刘白羽(1916—),北京人,作家。有短篇小说集《龙烟村纪事》,中篇小说《火光在前》,长篇小说《第二个太阳》,散文集《红玛瑙集》、《刘白羽散文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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