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日记 斯妤




十月二十日
生为福建人,未揽武夷胜——此桩憾事早在心头缠绕多年了!
早晨,满怀着期待的激动与不安的我,终于扑进了武夷山的怀抱。
汽车在盘旋曲折的山路上蹒跚地行着。渐渐的,车窗外已不是一色单调的山水了。只见一座座突兀昂立的奇峰,竞相奔入眼底,千姿百态,苍翠逼人。有孤峭如柱的,有壁立如屏的,有尖突如笋的,有浑圆如镜的。一片离合断续的山岚中,不时绕出一曲清流,“汩汩”地淌着,却又忽地一转,呼啸着顺峰直奔而去……车越往高处走,越见山的峭拔,水竞灵巧,碧空下,只一派峰峰水抱流,曲曲山回转的胜景!我的心底,突然涌起了无限的柔情--这是我们的武夷山,我故乡的武夷山呵!
还是山居好,还是故土亲。这森列的翠峰,这如玉的清流,这澄澈的天空,这漫山的野花,还有故乡大地上特有的亲切气息,会洗尽一切污浊、卑琐、烦恼。而异乡闹市的车水马龙,嘈杂喧哗,只会无端地助长这一切!
突然想起傣家少女来了--今日的初进武夷山,真有如进傣寨之感呢!还未进入风景区,目之所及,山山水水便全是这样绮丽、灵慧,这样勾人魂魄!仿佛进了傣寨,所见全是佳丽--傣家女儿个个都是美人!微黑的皮肤,椭圆的脸庞,稍稍隆起的颧骨,顾盼闪烁的大眼,还有那裹着明艳紧身衣裙的颀长身材,使她们个个都显得极其妩媚俊美!我们俏丽的武夷山,拿她们来作比,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山路依然徐徐蜿蜒地伸展着……忽地车子戛然停住了,原来已到了预定下榻的“九曲宾馆”!——单是这名字,就有无限的诗意与魅力!不必说四围都是奇峰峻石,九曲溪就在脚下潺潺地淌着,也不必说宾馆以溪流似的几折分明的优美形式长列在我们面前--单是以九曲溪的名字命名,其自然、淡泊的雅士之风,就足以使我倾倒了!
十月二十一日
晨四时许,窗外还是黑压压的一片,廊上已低低地起了骚动。敲门声、唤人声,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交织成嘈嘈切切喳喳的一片--这一切原都是压低了的,很带着几分神秘仓皇的色彩——几分钟后,骚动渐息了,一行人急急地出了宾馆,长蛇似地往天游峰方向去了。
当我们气喘吁吁地登上天游顶峰的一览亭时,夜幕已徐徐卷去了。裸露在眼前的,是一派奇妙的景象!
山头点点,云雾重重。薄薄的、盈盈飘动的白云,波浪似地连绵而去,弥漫了方圆几十里的空间。看不见一个完整的山峦,脚下只白茫茫、飘忽忽的一片。无限苍茫隐约中,前前后后,不时有深褐色的峰尖,这儿那儿地浮着,沉着,退着。仿佛大海中颠簸起伏的船帆,又仿佛仙界里欲露还藏的琼岛。显然,千山万壑尽掩藏在这蒸腾缥缈的云海之下了!这景象,直引得人想起夜幕里掩藏着的千军万马--那样屏心敛气,静悄悄地伏着,一丝儿声响都没有,突然“砰”的一声,信号弹划破了夜空,于是狂涛巨浪般地呼啸嘶叫着冲杀出来!——这是怎样汹涌的云海,怎样桅尖般的山峰呵!
还有,环绕在身边的云彩是多么的亲切!一片片,一缕缕,一团团,冉冉地飘来,拂我的面,亲我的额,围绕我的前后左右!把清新、浩浩、飘逸带给我,把天底下最慈的爱,最柔的情带给我--母亲!我想起你来了!这眼前身后照拂着我的白云,令我又念着你博大深厚的爱了;这团团围护着我的白云,把我又引回你的身边,引回千里外母亲温馨的怀中了--母亲呵!
--太阳融融地升起来了……突然,一阵强烈的失望袭上心头!想像中崔嵬壮阔的群山,在卸下了云的披巾之后,竟是那样的小巧玲拢!仿佛俏丽的盆景,随意点缀在大自然的案头,又仿佛秀美的桂林山水,娉婷绰约地罗列在大地的怀中。既不同于今人所说“有若华山之雄,泰山之峻”,更不似古人盛赞的奇绝伟壮“真人世所罕见”——奇则奇矣,秀则秀矣,美亦美矣,然而绝谈不上雄伟博大,气势冲天!——“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是怎样令人惋惜的事呵。
带着几分遗憾,我们下山了。一路上,我的脑中只盘旋着一个想法--我们的武夷山,应称作武夷山水才好。
十月二十二日
没想到,我竟过了一个最悠闲,最温柔的下午!
九曲溪,你才是武夷山的灵性,武夷水的精英呢!
一片潺潺的溪流,依山傍嵎,透迤北延,盘绕山中十数里。澄澈清莹,浓绿逼人的溪水,时宽时窄,时南时北,如同一条婉蜒曲折的玉带,袅袅地将两岸三十六座峰岩萦绕起来。“盈盈一水,九折分明”——这是怎样娉婷绰约、怎样富于风致的溪流呵!沿溪森列的岩岫,都不是伟岸、险峻的高山,却自有一番奇峭俊秀:有逼卧溪畔的,有退坐山嵎的,有临水长立的,有凌空盘峙的,一座座各具神姿。时而是跃跃欲起的卧狮,时而是脉脉含情的玉女,时而又是顶天立地的天柱。更有那破坏了朱老夫子罗曼生活的乌龟精变成的一对石龟,一上一下、极不情愿地趴在水中,神态逼真极了。这一切,都随着溪水的潆洄开合,逐一巍巍峨峨地伸展在我们面前。我们一叶轻舟顺流而下,顾盼转首,言谈笑语之间,便可将两岸的山光水色尽收眼底!
顶上是皓皓的秋阳,脚下是脉脉的流水。四围旖旎的山色中,我们的竹筏像一匹怡然的鹅儿,悠闲从容地飘浮着,行进着。淙淙的水声中,我弃了伞支颐凝坐,听船娘说古,看溪流潜行,山影水痕,尽从两侧缓缓退去,又从前方徐徐移来。一片柔和深切的旋律中,我们祖先古老优美的诗行突然涌进了我的胸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真难得情景悉合如斯!只可惜白露已晞,只可惜我的恋人不是在水一方,而是在万里外的北京城!
夕阳下转过一弯苍翠的山嵎,溪流突然开阔起来,湍激起来了。一滩棕色的卵石上,“哗哗哗”地翻起层层卷宕的浪花,仿佛一条条争跃龙门的鲤鱼,又仿佛一迭迭雪亮的跳荡的水银,闪闪烁烁,蓬蓬勃勃。更妙的是,我们轻盈的筏儿,这时也一改悠闲飘逸的风度,凌波而起,斑马一般跃过险滩,利箭一般穿过急流,叱咤着、长笑着星驰而下--我恬静柔和的心境,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摇撼了!我击水为戏,握篙为戟,我大声地说着,忘怀地笑着,我将水儿掬入口中,我将足儿伸进溪中--我完完全全回到我无拘的、开放的童年了!——母亲!假如你这时就在我的近旁,你一定要像二十年前那样,过来揽住我,用你的额抵我的脸,亲昵地说:“轻一些,轻一些,我的爱笑爱闹的女儿!”——久违的母亲呵!
溪水又是怎样的动人呵,绿澄澄,清澈澈的。时而清浅如镜,时而厚腻如油,时而潜流如泪,时而飞溅如瀑,此处彼处,远处近处,一片“淙淙淙”、“湲湲湲”、“汩汩汩”的水声,汇成了一支最和谐、最优美的曲子。
我真愿意长久地呆在这柔和的水上,我真愿意永无尽期地游泛在这妩媚的溪上!然而不幸的是,我只有两个钟点的幸福时光!水尽了,山穷了,纵有千百个不甘心,我也只能起身登陆了!——然而不要紧,九折分明的盈盈流水已经移在了我的心头。从此往后,我悠悠的生命旅途,将会循着她清莹、委婉、秀丽的足迹,徐徐地汇向那浩瀚的生的海洋!明天就要起程回京了--我故乡这片明媚的山水呵,我们几时再相见?

斯妤(1954——),福建厦门人,女,作家。有散文集《两种生活》、《某年某月》、《风妖》,长篇小说《竖琴的影子》等。并有《斯妤文集》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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