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在猪市大街摆步,不论午前或午后,总之是颇想走走的时候。一阵大风刮起,飞尘浓郁的转旋,脚下是软软的,眼前是模糊的,我走得极慢,而气力用得极大,一摆一摆地走着。当这时候也不止十来只一群的三四群的猪,必必拍拍的鱼贯入市,驱猪的人拿着竹竿,一前一后的挥着,于是他们在左右绕圈子,发出呀哟呵呼的悲鸣,我避来逃去在猪圈里竟没有站立的地位了!我发恨了的想:它们不乐意于去而被迫着走,我却要走而不得,我与它们怀着同样的悲哀,人事何其不公允?好容易突出重围,重新摆步,不幸又是一队高视阔步的骆驼们,跨着方步,昂然而前。我的躯体比它们短,我的力量比它们小,在在是我不如它们,于是我只有立在一旁,静待它们过去,到这时候,所谓摆步的兴趣也就完结了! 我想,幸而我左右没有爱好的朋友,她们将要以惯于取笑我者而取笑我了!“你被禽兽所困!”或者是“在猪市大街与谁散步呢?” 回到室内,不觉又有悔心,北京的矮矮的屋子,闷闷的不通空气的窗户,既不能高眺,又不能远望,这样的拘拘,我终不能自释。 这几天常常经过天安门前,在中央公园的一带,听秋风吹着恋枝的黄叶,未尽的绿意,潇潇然作声。高大的树干所杂列的旁边的平铺的石板,白洁干净而少灰尘,于是我所烦闷而不能自释的开始冰解了;室外的天地很大呢!我很想要在这白洁干净而少灰尘的石板上躺下来安睡一觉,也不须定要月明风清的良夜;也不须定为露薄星闪的静夜,就在这时罢:淡淡的太阳从密树枝头一丝一丝的射入,行人各自奔走他们的道路,谅来也不至惊扰我片时的休息。 我几次这样的想而将睡眠也放弃了,夜来的雨声淅沥,殊扰人悠思!但想到明天的新晴的天气,更不知是如何的畅爽呢! 雨声息了,窗上有反映着淡淡的红色的云彩,我的钟还未上五时,就急急的起来。 匆匆草草的梳洗了一下,穿裙子披围巾,把房门也锁了,走出大门,地上还是湿湿的烂泥,晨风也十分有寒意,胡同口的番芋担也还不曾来呢! 走到沙滩才有另另落落的行人,与三四的黄包车,朝阳还没有一点确实的消息,我也就慢慢地走着,到故宫的城池边,看着慢慢的云彩,倒映着在衬着短短的残荷的绿叶边,平静的水如起了金翻银闪的波动了。 我到北海这不是第一次,至于经过北海的门前更不止二次三次,北海的门前照例有站岗的警察,他朦朦胧胧的恍惚的站着,买票的门口没有人,而且还不曾开门。 我迟疑了一下,“进去得了!”一个警察说。我为了守他们公园要卖票的条律而迟疑,但他为了我的迟疑而破例。 我有时想人们必须要靠着这种强硬的言词传达他的情感,若是将我们的情感寄之于一颦一笑,用之于理会,那么这世界至少总能省却多少的烦扰,这种美好的表情,彼此都以赤诚的内心相见的! 过积翠前的石桥,红色而杂着各色的云霞已是弥漫了太空了!我知道朝阳已在那里跃跃欲试,我激动的心不可阻厄,便不暇欣赏两旁的景色而用力往上塔的石级上跑了! 我为了要看日出而不顾虑及疲倦了!是的,我相信,凡人都有向上的雄心,如我看日出一样的决意而勇为!以这种向上的雄心的开扩而成为大事业家,而成为大学问家,这些都是不难待我们去发现的!不能使这向上的雄心开扩,无形的消逝于铜臭,无形的消逝于肉欲,成为残废,成为颓丧,虽然是社会的恶力,但是社会没有知觉的,社会决不能对你说“不要上进!”或者是绝对的阻止你,只有自己不爱上进的人们,甘于自弃的或满足暂时的! 在塔上尽情的俯仰:只有在北方被高伟的白塔碍我的视线,我周围的审视,全城的房屋都隐遮在树丛中,四围的城楼都浮在晨气中,多少的高爽清明的天空呀。雨后,看着近塔的松柏如针般细小的无数的松针,更如孔雀毛的花纹的一丛丛,在初晴时更加纯绿了!地下的小草,在它残余的生命,也微微地笑了。我顾视东北角,只见鱼白色的一片高出于淡绿的平野,完全不与西方的蔚蓝相似,也不能辨别是群鸦或是别种的鸟,它们就在这鱼白色的一片里转辗翻飞,这情景几乎使我疑心是在海边看日出,潮过后。白浪未退,是海鸟们欢乐的翱翔! 这时候朝阳初出在景山之巅,晶莹的正映着我的两肩,不久它渐渐高升,高出我的头面了! 走出北海,阳光已照到了屋顶,照遍了大地了!行人虽已多,却还不见有如我一样的第二个游人进门去。他们掉首不顾的来往,可怜,寂寞的北海!北海的寂寞,也就是我所感到的寂寞罢? 一九二五,一O,二 陈学昭(1906—1991),浙江海宁人,女,作家。有散文集《寸草心》、《烟霞伴侣》、《如梦》,短篇小说集《土地》,长篇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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