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晤龙门卢舍那大佛 洛阳是我的生生之地,但我刚牙牙学语时便离开了那里,一去便是半个多世纪的岁月悠悠。待到五十多年后的高秋旧地重来小聚半日,彼此却都已相见不相识。我已深悔自己姗姗来迟了,穿城而过直去伊水之滨香山之畔的龙门石窟,隔着龙门大桥隔着清碧的伊水隔着一千多年的苍茫岁月,奉先寺的卢舍那大佛从半空从岩壁远远向我递来一朵永不凋谢的微笑,一瞥之下,我心中更是怆然暗惊。 伊水亿万斯年前从西南奔来,到这里将阻路的石灰岩山撞开裂为两扇,东面的叫香山,西面的名龙门山,合而称之“伊阙”。公元四九四年,北魏从山西平城(大同)迁都洛阳之后,于此继续营造石窟。工匠的斧凿丁当之声从北魏一直响到北宋,龙门石窟终于和大同云岗石窟、甘肃敦煌莫高窟一起,并称为我国古代佛教石窟艺术的三大宝库。我也终于有幸来这个宝库观礼,它会赠我以怎样的财富? 龙门石窟南北长达一公里,两山现存窟龛二千一百多个,佛塔四十余座,碑刻题记三千六百多品,佛像十万余尊。来去匆匆,我怎能一一趋前瞻拜?刚才我在伊水东岸时,已隔水将卢舍那大佛递来的那朵微笑接住,唯此而独尊,我只能目无余佛了。 奉先寺位于龙门西山中部的半山腰,唐高宗咸亨三年(公元六七二年)创建,历时四年竣工。它南北宽36米,东西深41米,主座为高达17.14米的依壁而开的卢舍那大佛坐像,是龙门石窟中规模最大艺术最为精美的代表性杰作。我沿着弯弯的山边石级攀援而上,跨上它的平台刚刚举目仰望,顿觉眉睫不胜重负。人生苦短叹而佛像永恒,在无可抗拒的时间与不朽之前,我如同被高手点穴般地镇住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岁月,虽然已经与一千三百多年的伊水一起流逝得不知去向,护卫佛像的奉先寺庙宇也早已无影无踪,但卢舍那大佛却岿然独坐在伊水之滨,虽然北魏的洛阳共有佛教寺院一千三百六十七座,但除了建于汉代的白马寺的钟声从远古一直敲响到今天,其他寺院的钟声都早已荡入历史,今天均已经沉寂无闻,而卢舍那大佛却安然静坐在半山之上;虽然北魏之后,东魏、西魏、北齐、北周、隋以及唐宋元明清如同走马灯,灭了又明,明了又灭,可是卢舍那大佛却依然独坐在今日参拜者的瞳仁之中。在我之前一千多年的天宝三载,寄寓洛阳的年轻的杜甫曾经来过这里,流传至今的《杜工部诗集》的开篇,就是《游龙门奉先寺》一诗:“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杜甫当年曾借宿于此,我寻寻觅觅,只见熙来攘往的游人,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他说闻晨钟而深有省悟,他“深省”的是什么呢?我再也无法听他述说了,而我想告诉他的,他还能听到吗? 伫立在卢舍那座前的这一块清凉净土,我虽然六尘犹染,是一个小根小器的凡人,但我想告诉杜甫:千百种人,就有千百种人生,用以维生的财富和用以维心的名望,都比不上清净澄明的智慧,作为他一千年后的学子,我要握紧手中这支年华虽已向老然而却仍旧奔流热血的笔,去书写无愧于一己的生命也无负于社会的人生。但是,如同我已听不到他的解答,他也无法听我倾诉我的感悟了。在不胜低回中抬起头来,目光向上攀升,猛然间发觉慈眉善目的卢舍那大佛在高处微微俯首,似是侧耳倾听。啊,在华严宗中本义是“光明普照”的卢舍那,目如秋水,眉如新月,丰准宽唇,垂耳及肩,法相庄严而慈祥。她看到过人世间太多的争斗和苦难,黎明的露水凝在她的眼角时,是不是她悲悯众生溢出的清泪?她也听到过人世间芸芸众生太多的祈愿和许诺,她的唇边总是漾着微笑,那是不是一瓣时间的风也永远吹不落的莲花?我不敢向前牵衣相问是否听清了我的心音,我深恐自己一介凡夫俗子,亵渎了超尘脱俗端坐半空的高远与宁静。 一千三百多年,对于卢舍那不过是一场小寐,而浮生几何的我却无法久留在这琉璃净土,我就要返回南方的红尘。不知何时才能千里再来?当我在伊水之滨频频回首,塞满心中的只有一句话: 相见恨晚,卢舍那! 李元洛(1937—),湖南长沙人,学者、作家。有学术论著《诗美学》、《李元洛文学评论选》、《诗卷长留天地间》,散文集《书院清池》、《怅望千秋--唐诗之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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