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的红叶 叶君健




树叶,在我们的联想中,一般总是跟“青枝绿叶”这个词儿分不开,而这个词儿又总是跟春天和夏天联在一起,因为只有在春、夏这两个季节“青枝绿叶”这个局面才能出现。但春天的叶子不不一定是真“绿”,事实上是嫩黄。当然这只是就北方的情况而言,因为在北方树叶冒尖的时候,季节上的春天已经度过了一大半。不过这种嫩黄却带给人绿的感觉,因为它已经在人们的脑海中造成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马上遍地就是“青枝绿叶”了。的确,夏天紧跟着就到来。那时树叶和它们倒映在地上或水里的荫影会给人一种整个大地皆“绿”的印象。甚至不绿的东西也在人们的感官上变“绿”了,有时还绿到这种程度,以至于发“青”。“青枝绿叶”这个词儿中的“青”就是这样产生的。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枝”实际并不一定“青”。有些水边上的垂柳远看去就像一簇簇的绿林。但近看却不是那么一回事:衬着那些绿叶的枝条,大都是苍褐色的。气候一变,这些叶子失去了它们的绿色,枝条的原形毕露,整个气氛也就会变得凄凉、萧瑟起来了,人们也会感到一年的全盛时期过去了,一年快完了!
但在北京西郊的香山,情况却不是如此。这里除青松外,枫树特多,几乎满山遍野都是。气候变冷,打了几次霜,叶子自然也变了颜色:起初变得有点发黄,但它却不是由黄而变得苍白;相反,它却逐渐变红,远看去像一朵朵盛开的红花。由于“红花”开得密,那些苍褐色的枝条也看不出来了。这景象给人的感觉不是"一年快完"了,而是一年的“全盛时期”正在开始。这也是香山与别的任何山所不同的地方。它成为一个游览的胜地,恐怕这也是原因之一。
人们一般就这样把这里的枫叶叫做红叶,但它在人们的感官中所造成的印象却是“红花”。枫叶的正式的名字就因为这种颜色而被人忘掉了。住在北京的人,一到了秋天,只要能腾得出时间,如星期天,总喜欢到香山去远足一下。一般的动机大概是想给四肢一点严格的锻炼,爬爬山,同时也避一避城市的喧闹,休息一下头脑。但真正吸引他们到这个地方去的东西,恐怕还是这些叶子的变化,这种变化给人一种新鲜、甚至奇妙的感觉。他们会发现,第一个星期天到这里来时,山上还是林绿荫深,第二个星期天来时,这里却忽然变得喜笑颜开,处处是红花一片。别的地方已经有点凄凉萧瑟,而这里却正好是艳阳天——色调比较浓的一种艳阳天。这确是一种不寻常的变化,给人的感官带来一种惊奇和快感。这种惊奇和快感是在别的地方得不到的。
这里最高的山峰是“鬼见愁”,顾名思义,鬼见到它都要发愁,这是形容它的高,连鬼都不敢爬上去。其实这是一种夸大的说法,它只不过是海拔五百五十米。站在这里向前方瞭望,一眼可以看得很远。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永定河。河水从西北面的大峡谷间淌出来,慢悠悠地向南流出,很像一条白色的飘带。再仔细凝望,卢沟桥也隐隐约约地在远方浮现出来;它横跨在永定河上,像一条长虹。更远一点就是颐和园、玉泉山。在视线的尽头,有时北京城也可以看得见。这些景物可以引起你又想起许多别的东西——离你比这些景物要近得多、但是由于树木掩蔽你却看不见的东西:金代大定年间在这座山上修筑的规模宏大的香山寺,元、明、清三代在这里陆续建立的行宫及其有关的台谢和亭阁,此外还有构成所谓二十八景的见心斋、双清、昭庙、琉璃塔、玉华山庄和眼镜湖等。如果你再想下去,那还有山脚下的圆明园和颐和园……
这些联想可能会给你转而带来一点哀愁和苦痛,因为它们会在你心中又提醒起许多往事——使你感到屈辱和愤怒的往事:咸丰十年(一八○六)和光绪二十八年(一九○○)英法联军和八国联军曾经先后进占过北京城。在毁坏了北京城内的许多古物以外,他们又先后焚烧了圆明园和颐和园。从这里上山,他们又毁掉了上述的许多名胜。所谓二十八景成了一片废墟。香山寺仅剩下一点残迹。琉璃塔也射不出光彩,眼镜湖则成了一团泥坑,甚至许多流泉也都塔塞了。到了“民国”,情况也没有好转。如果说有什么修建的话,那也只是一些军阀官僚和富商大贾们筑的别墅。但正因为这里有他们的别墅,这块名胜地也成为了他们的私产,不准人游览!香山,事实上它成了中国近百年历史的一个缩影,体现了中国人民在这个历史阶段中所受的委屈和苦难。
这种由欣赏奇丽的风景而引起的联想,从联想而又勾起来的哀愁和苦痛,不能不说有些煞风景。但香山究竟是名不虚传,它从不使人失望--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人们喜欢到此来游览的缘故。它并不是那么悲观,它充满了希望,它终会带给你欢快与安慰。你感慨了一阵以后,走下“鬼见愁”,向北略作一番漫步,经过“西山晴雪”碑,你就来到“梯云山馆”。这里你所盼望的那种景象,就会止住你的脚步。那就是下边西南山坡上所铺开的那一片红叶。上面所说的“艳阳天”"指的就是这儿的那一片红叶。它究竟占了多大面积,无人估计,因为它无边无际,一眼看不尽。它比樱花更红,比桃花更密,在一定的距离外看它,它大红锦簇,哪里的春天也比不上它热闹。背后山上的青松,在它衬托之下,也更显得特别青葱郁茂。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晴天里,从朝霞初起到夕阳西下这整段时间,它们交相辉映,会向空中反射出种种奇丽多姿的色彩。"红花需要绿叶扶",这是我们一般对于一件美好的东西所持有的概念。但这里的情况却为之一变,那些由于气候已经进入凋零时节,因而显得特别可爱的深绿松叶倒要红花来扶,才能突出它的郁茂和清新的美。红叶和青松,在这种特殊场合相互衬托出来的一种浓淡相宜的美,就无形创造出了一个奇特的"秋天里的春天"。这景象,在这种季节,是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
看到这个景象,你的情绪又会为之一变,感到精神焕发,“心花怒放”,像下面正在怒放的漫山遍野的红花一样--因为红叶此时此地在你的视觉中已经都变成了花,艳丽、天真、快乐的红花。它们把你整个精神凝集在它们的身上,使你的整个存在和它们融化在一起。什么忧愁和烦恼,这时也会在你心中顿然消失。你只会感到这个世界年轻美丽,这个中国年轻美丽,置身在这个美丽的环境中,你会觉得骄傲和幸福--特别是对在"四人帮"法西斯专政下生活了十多年的人说来是如此。气候虽冷,但也可以孕育出一个春天。在这个意义上讲,香山的红叶也可以说是北京的一个象征——不,也可以说是中国的一个象征:它和岭上的青松组成一个“秋天里的春天”,在许多屈辱和苦难的后面给你带来希望,带来一个“艳阳天”。这种“艳阳天”加强了我们对生活和美好未来的信念,鼓励我们振作精神大步前进。
所以红叶的作用不只是装点香山,它实际上也是我们的一个提示者,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非常守约的朋友。每年在霜降以后,它必然按期到来,而且它到来的时候总是盈盈笑脸,提醒我们生命不会因为苦难和折磨就止息,在霜冻的后面也可以出现一个“春天”。它自己就是这个信念的体现。在"四人帮"横行的这十年期间,我一直没有和它相见。但它始终没有变,它现在仍是那么艳丽,那么乐观,那么一如既往,给人带来希望和慰安。但是且慢。我步下香山,在回味这些红叶的美的同时,一阵“余悸”忽然又袭上心来:红叶也并不是绝对不能变。正如香山上的二十八景一样,它也可以在一场人为的灾难之中,转眼之间化为乌有。“农业学大寨”、“以粮为纲”——“四人帮”的政客们也可能打着这些旗号,通过他们歪曲的解释,“放手发动群众”,在三数天之内把这些红叶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枫树砍得精光,“改造”成为“梯田”。而且这种“改造”,不难想像,将会是连根拔掉,如远使它们再也不能重生。幸好天不假“四人帮”以时日,在他们还来不及动手“改造”以前,他们就已经倒台了,香山上的"秋天里的春天"因而也得以保存下来。但推倒他们的是人民,红叶固然给人带来愉快、信心和希望,但它本身还得依靠人民的力量而存在下来。这也是另一个启示,它在无意之中昭示给了我们。

叶君健(1914—1999),湖北红安人,作家、翻译家。有长篇小说《火花》、《自由》、《山村》,散文集《两京散记》,译作《安徒生童话全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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