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一阵薰暖的南风,将我吹送到新都去住了几天,结果我在《现代评论》发表一篇《游新都后的感想》。今年暑假又不知一阵什么风,把我飘送到那儿去住了两个多月。李仲揆先生说我“趋炎赴势!”这话果然蕴藏着一点深意。因为我到南京那天,室内寒暑表有的升到百十四度。“趋炎”我当然不能不承认了。“赴势”呢,京地是势利之地,我没由无故地跑到那儿去,谁还说不是“赴势”呢? “趋炎”也好,“赴势”也好,半打年后的新都,究有些什么变动?旧名胜依然如故地凄然相对着。鸡鸣寺、雨花台、秦淮河、玄武湖仍是那副龙钟老耄的表情,对于我的重游,似乎不是特别的欢迎,眉宇间仿佛在埋怨着:“六年来一趟,也还是这个样儿!不见你带些什么光荣的礼物来奉献与我们,不听得你诉说些有意义,有价值的事件,你们这六年之中所成就的─—来宽慰我们的心!”我站在台城上,面着枯槁的玄武湖─—养活一条鱼的水都没有的玄武湖─—憔悴的紫金山,瘠瘦的田野,我不禁抚然,不禁怆然而泣下了。在这悠悠时间中的六段节奏里─—简直是激昂、愤厉,而又悲哀至于毁灭点的节奏─—我及我的民族是受到了极度的,人世间再无以复加的创伤,且无以自解的耻辱。慈悲的祖土,你不能怪我没有出息。我是曾经愤怒过,拼命挣扎过的,只是到头来都是失败与悲哀而已。我的心。此刻全然坦露在你面前,你不见这两页心房,满是疮痍吗?这一大块,活似晒枯了的苦瓜皮的可怜心是为东四省热泪流枯的余迹,你欲再从上面榨出一滴水来,即用铁压来榨。怕也是枉然!这一块鲜血的,一触即见血的,是为我慈爱的老父,永辞人间的老父而结的伤疤。慈悲而伟大的祖土,只有你才能产生他!他那雄浑而又慈悲得像佛祖的心魂以及他一生所忍受所苦斗的一切,只有你身上所负的泰山与南岳略可比拟。我此刻对着你及他老人家的已往,我不能不低头、不能不痛哭、不能不疾恨令他过度苦痛的种种!为我这私有的悲哀,在人前我不能哭,在你前,我非哭不可了!你呢?你容颜上这股深郁沉愁,明明表示你也是悲哀过度的呀。当然,你亲眼见着我们这些无聊不肖的儿孙,将你那满是血液,满是生命的躯体,忍心无耻地一块块割让与异族,将你一直爱护有加的人民,残忍酷恶地用鸦片烟、吗啡、土匪、病毒、洋货等,一群群断送到黑暗无边的苦海里去,你的心何能不痛?你的泪何能不流竭?你的容颜何能不苍老?可怜的古迹,你既悲痛,我也如丧家之犬,无所归依,我们尽可抱哭一场吧!可是冷淡得可怕的时间,你如何不略一住脚,以与我们共饮一觞苦泪,以示哀感?悠久广漠的时间,你似有情,却又无情,人间的痛苦,江山的变迁,在你原不算一回事。可是我们此刻的悲哀是有要求你略止飞奔,以示哀悼的权利! 然而铁面无私的时间竟不我惜。旧时的名胜,你我的悲悼是永无止绝的;只得姑将这大掬同是天涯孤苦者的同情泪聊作一个段落吧。 经过六年满眼风沙的生活之后,又回到新都的新名胜,印象果真极佳了。陵园及谭墓的茂林修竹,暗柳明花在我干枯的心灵上,正如沙漠上的绿洲对于骆驼队一样的新鲜可爱。在这里,我感觉人生不是完全无希望的,这里一切似乎指示给我看出宇宙中原不调和的可以培植出调和来,原无秩序的可以整理出秩序来,原是丑恶的粗暴的可以蜕变出优美雄壮来!政治家若是能有治园者的手腕;我们这丑陋杂乱的社会岂不也能变为一个有秩序有调和性的优美壮健的国家吗?然而事实却不然。六年中治园者的努力竟将原是一片荒山芜田的废地,培植得琼花相对,玉树争妍,到处皆春的乐园了。六年中政治的进步在那里?社会民生的改善在那里?虽是不能完全曰无,可是显明的进步是不易标明出来。结症究竟在何处?难道治园者的手段果然比政治家高强吗?事实是:植物易治,动物难驯─—尤其是我们这自命为万物之灵的这种怪动物。然而我以为还有一个至理在其中:就是,治园者以人的资格来治植物,是以异类治异类,政治家以人的资格来治人类乃是同类相治。以高明的人类来治无知的植物,当然容易见功。以一部分高明的人类来治同样高明的人类,问题当然困难得多。试思以少数植物来治其余的植物,其事不是近于笑话吗?然而人类却安然于此事而不以为可笑,是亦笑话中之大笑话了。然而碧眼红须的动物却能组织出相当完善的社会国家。并无所谓另一种更高明的什么类来治理他们!这又是什么理由?我以为只有自治或自然的演进可以答复这疑案。再不然,那就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一种精神的压力,一个大家认为较诸自己的生命还更重要的信仰在治理他们。我们这黑发黄脸的动物,虽然自然演进的程度有相当高,却尚不知自治为何物,更无有所谓一种共同信仰或精神力量来维系他们,而要勉强求治,是岂非缘木求鱼吗?然而以陵园谭墓本身之美满而论,与它们有关系之人类是不能完全无希望的。 由陵园谭墓之美观,我竟牵想到社会国家组织的大问题,我这思路的紊乱也可谓达于极点了。现在我得捉住我这驰骋的思神来谈谈这两个名胜之优点。六年前未竣工的陵园在我心灵上所发生的印象颇有些缺憾。这次可不同得多了。因为天气炎热的关系,墓前的最高处,我始终未能上去;所以居高临下的壮观,我无从道一字。但是立在前面各处时,我已尽情感觉其豪华富丽与轩昂的气概。然而一种莫明其妙的不适惬不息地侵入我的心头。我宛然觉得不是站在自己的国度里,似乎一种异国的情调氛围绕住我。这里树木配置的匀称,花草铺陈的有致,建筑的壮丽,可谓尽人工之美了。然而这个美的节奏不能代表我们的民族,不是从我们民族性灵深处发扬出来的!这个音节是喜悦的、飘然的、活跃的,不比我们在北平古建筑物前所感受的音节是沉毅的、雄浑的、深思的。仿佛一是法国音乐,一是德国古典派的音乐。我不能称以美于此或此优于彼,只是种类之不同而已。在愁郁深思的时候,我愿立于古建筑物的前面,任我的心灵去与古人谈着已往的慷慨悲歌的盛事,谈到好处,共掉几滴伤心泪。可是舒畅心广的时节,血管里的生命盛旺时,我也高兴来这里盘桓。陵园所代表的莫非是我们尚未经验到的那种有活力、生气蓬勃而正方兴未艾的未来中华民族吗? 谭组安先生仍留人世,而今则已是占有新都最幽妙的地方的古人了。时间,你的食量可真算不小。自古以来,在你黑暗的口内消灭的生命,究成一个什么数目字?幸而你的生产力是与食量相等,或许更大一些;不然,这地面不是要渐渐成为整片沙漠吗?其实,你的食量与生产力都一样无聊,就是你本身的存在也是大可不必!可是你,你只能在活人面前玩花头。对于孙、谭二老,我的爱父,以及恒河沙数的古人,你又能施展什么威风?时间,你不必这般压迫我,我将有一天也会不感觉你的。 但是,我虽悲痛,却不该咒诅时间。这目前的一切不是时间的赐与吗?这重重叠叠,愈入愈深,愈深愈绿的幽境,不是时间的培植,从何而来?我在这浑厚沉壮,不露锋芒的谭墓环境内,又不得不惊叹时间与治园者的成绩。满林的硕干老树非时间的抚养不能成就。治园者能不辜负它们而能组织成这个特有所在,诚亦有几分本领。谭墓的优点在其有曲折、有含隐,威而不露、富而不丽的气概。若谓陵园象征活跃的、旺盛的、行将复兴的中华民族,谭墓可说是中华民族已往四千年光荣历史精神的具体化。 新都,你的旧名胜困于沉愁之中,你的新名胜尽量发挥光大着。可是你此刻的本身呢,却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城池罢了。这话似乎来得奇突。城池难道也有灵魂的吗?当然有!英国十九世纪大诗人渥寺渥斯在伦敦的西寺桥上经过。伦敦的伟大灵魂被他诗人的灵眼发见了。他将这发现收入在一首诗内。我现在以简明的散文将诗译出如下── 大地再不能有别的来表现更壮美的了: 那人一定是性灵笨重,若他能轻易走过这堂皇动人的景致: 这个城池,如蒙华服般, 此刻正披上了晨曦之美。 沉静,光赤─— 均是向天坦露在田野里, 船只、尖塔、圆顶、戏院、寺庙─— 一切皆是光明而灿烂, 在这丝烟不展的太空中。 太阳初开的光荣, 沉缅着山谷、岩石、山岗, 从不曾如这般绚缦。 我永未见过,感觉过 这样深沉的恬静。 河流一如欢意的轻溜着: 慈爱的上帝呀! 就是房屋也似安然清梦着; 整个的壮伟心魂, 是在宁静的休憩着。 此地渥寺渥斯所指的:“整个的壮伟心魂”是伦敦全体居民所结聚的一种精神。在渥氏那天清晨看起来,伦敦的壮伟心魂正在安然沉睡着,可是它醒后之活动、行为与气概,就可由这诗外之音想见梗略了。一个城池当然有它自己的心灵。巴黎、柏林、纽约、莫斯科、北平,那一个城不有它特别的精神与气质?换言之,那一个城不有它的城格,正如人之各有其人格一般?新都,你除了陵园谭墓还足以自矜外,更有别的可引以自重吗?不错,你有几条马路,几座殿宫式的衙门,不少的洋式官舍与私宅。然而我每次在这些衙门、官舍与私宅前经过时,我总觉得它们多半是些没主宰的空虚的躯壳,它们实在一大部分是些魂不附体的空建筑,因为主宰它们的灵魂或许是往上海洗浴去了、理发去了、跳舞去了、看电影去了、买物事去了,与情人或妻子厮混去了,再不然,就是闲逛去了! 新都,你只须举目一望,在这浑圆的大好地球上面,你能发见多少像你这般空虚的都城?你是个政治的所在地,但是政府人员多半不以你为家,即或每周或每月来看你一次,也无非是为着点卯或取薪水的缘故。新都,此岂非君之辱,君之耻吗?试问在这种散漫空虚的生活里,你如何能产生、营养,发挥一种固定的,有个性的、光荣的文化出来?你若没有这种文化,你的城格从何而来,从何而高尚?你被立为都城已经不少的时间了,然而全城不见一个可观的图书馆、一个博物馆、一个艺术馆、一个音乐馆、一座国家戏院!你这种只有躯壳而不顾精神生活的存在,实在是一种莫大的没面子!新都,你如欲在这天地人间堂堂皇皇的立得住脚,白天不畏阳光的金照,夜里不忌月亮的银辉,你就非将你的心魂捉住在家不可,非创造出一种轰轰烈烈的特有文化不可,不然,你如何能代表伟大的中华民族而向世人说话呢?临别珍重,幸勿以吾言为河汉。 民国二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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