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 孤山,小小的山冈,连着白堤成为里湖外湖的隔线。山以林和靖得名。林,北宋真宗年间隐土,“为诗孤峭澄淡,居西湖二十年,未尝入城市。”相传他梅妻鹤子,今日孤山,还有鹤塚。其实他是有妻室有孩子的。他在孤山时,也有童仆应门;那只鹤,有如他的传信鸽,会到处探寻他的游踪的。林诗最能道出梅花的冷幽情趣,有疏影、暗香的名句,其实他的梅花诗,如: 吟怀长恨负芳时,为见梅花辄入诗。 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 人怜红艳多应俗,天与清香似有私。 堪笑胡雏亦风味,解将声调角中吹。 小园烟景正凄迷,阵阵寒香压麝脐。 池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 画工空向闲时看,待客休徽故事题。 惭愧黄鹂与蝴蝶,只知春色在前溪。 都是很清逸的。林氏赏梅,不一定在孤山,湖上梅花,也不一定推孤山梅为最好,只是地以人传,有这么一回事就是了。(林和靖的墓碑倒是南宋贾似道题石,金华王庭所写的。) 隐士,如朱熹所说的:“多是带性负气之人”。林和靖诗,有“卖药比常嫌有价,灌园终亦爱无机。”“颜渊遗事在,千古壮闲心。”之句,正是乐道安贫之意。“乐道”才可以“安贫”,这是旧时代士大夫一种修养。在今日,箪瓢屡空的生活,该怎么熬过去,也是"岁课非无称"的林和靖所体会得的。我们在孤山,找不到一些儿隐逸的气息了。 我们住在孤山文澜阁时,傍晚,趁着凉风,信步从广化寺、楼外楼、俞楼到西泠印社,到了四照阁,便是一站。而今西泠辟成公园,从后门穿出,便是西泠桥。有时,就沿着湖堤走,不上四照阁,便在西泠桥打尖。从苏曼殊墓走孤山后背,慢慢踱了二三十分钟,到了小青墓,便已到林和靖墓的脚下。走上山冈,穿过放鹤亭、鹤塚,再走下来,那就是平湖秋月。湖上是物,我最爱“平湖秋月”,楼前小小墙地,几株大柳树俯垂湖面,我们就把小艇绾系在柳荫中,那才真正与世相忘了。那时,我们的闲步,到了平潮秋月,便转向西行,到了罗苑(昔哈同夫人罗迦陵的别墅,今为浙江美术学院院所),便已夜色四动,该回家休息了。 西泠桥 游西湖的路线,古今并不相同。吴越旧城,就有七十多里的周围;南宋建立帝都,南山一带,那是皇宫和六部政治中心地区。(筑城自秦望山,由夹城东亘江干,连着西湖、霍山、范浦在内。)到了蒙古人建都大都(今北京),这一王气所钟的城市,便缩小到三十多里。秦望山、西湖和湖墅、西溪,都划在城外了。元代的里湖,乃是蒙古贵族的院落,(南宋时,也是赐给贾似道的私院)行人不许在白堤上往来的。清代湖滨划归旗营,游人当然不许由钱塘门进出,因此,过去三百年间,湖面是缺了最开展的一角,今日的西湖,才回复到明代的情况;新的市面,慢慢从涌金门向南山一带发展,省府也移到了松木场,这才有着南宋的大杭州规模。 我闭着眼想去:湖上游程,如《白蛇传》中的许仙,从苏堤(大概是茅家埠)乘船,过三潭印月,到涌金门,这一线,可说最古老的路程,唐、五代、宋,就是这么走了。我们幼年时,便是从涌金门坐船到岳王坟去的。从湖滨公园经过断桥、白堤到孤山,绕到西泠桥,可说是近五十年的新线,也正是南宋的游湖线。那是我们祖先所不曾走过的,好山游的,如明代袁中郎所记者,经过保俶塔(多宝峰头)、葛岭、初阳台,到栖霞岭脚,又是一线,游北山一线的,岳王坟和西泠桥一带,总是打尖的所在,自然而然成了市集。我们舍舟登陆,或是游倦下船,总是在风林寺前和岳坟的船埠转换着的。 到了二十世纪初年,辛亥革命搬开了旗营,开辟了新市场,这才慢慢把西泠子“现代化”灯光添了她的新姿,不过欧化气息,只闯入葛岭。西泠饭店的欧化,和背黄香袋的信男信女不相干的。岭脚葛岭饭店,虽说是用刀用叉,餐餐吃西菜,看起来,总还是旧日的庭院。后来,天虚我生父子在西泠桥北造了蝶来饭店,欧风才慢慢吹到了湖西,那已经是抗战前夜。近十多年,才在蝶来饭店旧址,扩建到凤林寺一带,矗立着华侨大厦,规模比当年的西泠饭店大得多,也不是陈定山所能想像的了。 李长蘅《西湖画记》云:“余尝为孟阳题扇云:‘多宝峰头石欲摧,西泠桥边树不开;轻烟薄雾斜阳下,曾泛扁舟小筑来。’西泠树色真使人可念;桥亦自有古色。近闻且改筑,当无复旧观矣,对此怅然。”短短几句话,把我所想说的意思都说出来了,当然,而今的西泠桥,早不是明朝当年的石桥;但若保留着古色古香的石桥,苏小小的油壁车又该怎么办呢? 苏小小坟 我们住在西湖文澜阁时,傍晚时分,总是沿着湖边由西泠印社走向西泠桥。桥北堍便是苏小小坟,有一小亭,挂着"湖山此地曾理玉"的联句,有人在那儿闲坐。我们当然知道这处坟是后人造的,文澜阁中的朋友,满屋是杭州史料,这一点还不明白吗?不过,我很欢喜苏小小的唯美主义的风致,有如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 苏小小,据史载,她是钱塘名娼,南齐时人,其墓盖在江干,即凤山门外南星桥附近。古诗云:“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当时所谓西陵,便是后来的“江干”,俗称江头,今钱江大桥畔。宋人笔记中,所说司马才仲在浴下梦一美姝,后来游幕杭州,梦中相会,每夕必来。他的同僚告诉他:“公廨后有苏小小墓”。可见,宋代的苏小小墓,自在江干,不在湖畔的。沈原理《苏小小歌》: 歌声引回波,舞衣散秋影, 梦断别青楼,千秋香骨冷。 青铜镜破双飞鸾,饥乌吊月啼钩栏, 风吹野火火不灭,山妖哭入狐狸穴。 西陵墓下钱塘潮,潮来潮去夕复潮, 墓前杨柳不堪折,春风自绾同心结。 可见古代文人,一直都有江干苏小小坟的印象的。 苏小小死时,只有十九岁。她冒了风寒,生了重病,医生说她凶多吉少,她的贾姨娘替她十分着急,她却以为作了几年“佳人”,富贵繁华无不尽享,风流滋味无不遍尝。这样早死,留给人间一个好的印象,倒是天心有在,乐于成全的。她就一直成为古今诗人仰慕的对象。白居易《杨柳枝》词云: 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唐胜馆娃, 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 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 剥条盘作银环样,卷叶吹为玉笛声。 她在世人心头的印象,真是多么深呀。 那么,西泠桥头的苏小小坟,又是怎么来的?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中倒有一段记载: 苏小墓在西泠桥侧,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已。 乾隆庚子,圣驾南巡,曾一询及。甲辰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 其来由不过如此,正如上海的流氓头子,要在那儿坚起“武松墓”是相同的,要说苏小小的人生观,倒是真正的潘金莲呢! 葛岭、初阳台 《老残游记》开场,说到登州蓬莱阁看日出的事,他们是子夜一过,丑末寅初,便爬到阁上去等日出。我还记得当年在初阳台看日出,那时年纪轻,脚劲大,半夜里就出了钱塘门上宝石山,绕过保俶塔爬向初阳台去,不过四更天。本来西湖里,有两处可以看日出,南山烟霞洞和北山初阳台,都是很开展的。烟霞洞和尚狗眼看人,十分势利,我们穷学生也住不起,打穷主意,只好到北山去。不过,初阳台乃是葛洪炼丹吐纳之地,也是很有名的;葛岭,还是以他而得名。 我们朝东观看,只见海中白浪如山,一望无际,一轮红日缓缓地从海尽头升起,那日头好像比平时大三五倍,红柿子那么红,红光四射,这就是黎明到来了。我们到了孔卯屋便离开高台,曲折到了葛岭,就在一处小亭子里吃野餐,诚所谓晨光曦微,四野静寂,天风海水,怡我胸怀也。一千七百年前的葛仙翁,他大概就在我吃野餐处住家,我们从高台下来时,他上台去做吐纳工夫的。不过年轻人好动,做了神仙,也不知道这位抱朴子有什么了不得的。后来,我在西湖图书馆做事,那一时期对抱朴子颇有兴趣,还有他那位岳父鲍玄,他们都是治老庄之学,主无君无治的。他们说:“混茫以无名为贵,群生以得意为欢,故剥桂刻漆,非木之愿;拔鹖(河)裂翠,非鸟所欲;促辔街镳(标),非马之性;荷軏(月)运重,非牛之乐。诈巧之萌,任力违真。”慎是快论。不过,到了那时,已经没有夜半爬初阳台的兴趣;在叶纳炼丹方面,我也不是这位仙翁的信徒。我讨厌那些方士神仙,也如讨厌和尚、神父、牧师一般。 我似乎对葛岭特别有好感!那是因为带着主观的因素,每每唤起我们的甜蜜回忆的缘故。有一时期,我们曾在葛岭脚下那公寓住过些日子,就在那些高高下下的亭榭,消磨整个黄昏的。我曾想起那南宋的宰相,贾似道就在葛岭过荣华富贵的淫靡生活,他的园池,包括整个里西湖;他的游艇不只是华丽,而且用活车系长缆,在宝石山绾了轴的。(前些日子,川剧团演出的《红海记》,便是写他那一段生活的。)当时有人赋诗讽刺他,诗云: 山上楼台湖上船,平章醉后懒朝天。 羽书莫报襄樊急,新得蛾眉正妙年。 那时,他曾纳西湖樵家女张淑芳为姬,宠之专房的。元明两代,葛岭地区,也都是私家园池,到了清代,旗营就驻扎在湖滨,因此,宝玉山葛岭也等于禁地。直到辛亥革命后,才成为公共游赏的场所,有如湖滨公园一般。我们踯躅于葛岭初阳台之间,颇有"大好湖山归管领"之概。 岳坟 游西湖的,岳王坟是中心休息站,无论出钱塘门或涌金门。而今是湖滨。(杭州人沿旧称旗下。)坐船到岳坟,弃船登陆,正好访灵隐三竺及北高峰。山游回来,在此下船,回旗下,几乎成为惯例。岳坟前小小市墟,百货杂陈,正如上海城隍庙、苏州玄妙观、南京夫子庙,春夏秋三季都是很热闹;只有冬季,门前冷落车马稀,如张宗子那样的雅士,总是不多的。有一年冬天,上海友人过机相访,因为我们住在泉学园,只好在岳坟招待一下。天寒地冻,一家饭馆半掩着门,勉强炒了蛋饭一碗酱油汤对付着。于是游西湖吃蛋炒饭,成为友朋间的笑话。一般的想法,总该是上楼外楼吃醋溜鱼的。 那时路出我们的寓所,便是岳王坟,我又是在西湖图书馆做事,弄弄史学的,但对于岳王的生平说法,也一直不曾摆脱流俗的传统观点。当年,吕思勉先生的白话本国史刚出版(商务),对于岳飞生平,说得更近事实。(目前,岳王坟已经成立纪念馆,根据史实作了岳飞生平事迹图,已经把“朱仙镇之捷”这类传说抹去了。)岳庙前挂的对联很多,题诗更多。据明人田汝成所集,元明二代,就有一千多首,到了现代,该有几千首了。换句话说:大家在那儿写史论发各人的感慨,带着各时代的民族情绪的。最有名的对联是“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凝4声)臣”,一直挂在那儿;其他的对联,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一批又一批的。田汝成推许赵子昂诗,诗云: 岳王故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一九三七年冬天,敌军迫进抗富,我离杭州的前夕,又游了西湖,上了岳坟,诚有“水光山色不胜悲”之感。我懂得赵子昂的感受的。 到了岳王坟前,当然切齿秦桧夫妇,但“南渡君臣”都是轻社稷的,也不能怪秦桧一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引前人语,谓:“高宗虑钦宗之返而攘己也,阳奖而阻憾之。丞相泰桧,揣知帝胄,遂力主和议。”这倒是合情实的。坟前跪着的铁人,明正德年间初铸时是铜的,而今是四人,当初是三人,都指挥李隆所铸。那三人除了秦桧和王氏,还有万俟禼(谢)(音墨其雪),这倒是没有什么异议。清初台湾事平,把那些兵器重铸铁人,加了张俊。这就有点问题了。张俊和岳飞,只是不合作,而陷害岳飞的,倒是另外一位张浚,他是宿将,对岳飞很忌妒的。张浚在宋史上所得的好舆论,还是由于他的儿子张南轩乃是朱熹的好友之敌。因此,朱嘉晚年也引为恨事。 假使岳飞不死,痛饮黄龙之愿能成功平?看来也未必成功的;这一点,王船山《宋论》上已慨乎言之了。最主要的,是他们的部队不行,军风纪很坏。(朱熹、王船山都是这么说的。) 泉学国(园) 在讨厌“西湖十景”这一点上,我似乎是鲁迅的同路人,西湖十景,我都到过,一句话,都不见佳,最讨厌的,每一景都有那位满清皇帝乾隆的御碑和他那不通的诗,和肥肥大大的字;他只是附庸风雅而已。景的十种名目,大概宋代已经有了,并不是乾隆的“钦赐”,而是“加封”。虽是自古有之,我还是十分讨厌。有时,我也默默地想:“断桥残雪”的“断桥”,那么萦人怀念,可早已没人平坦的大道和广阔的花丛中去了。而“柳浪闻莺”,千百年来,不会有人听到过的。那“曲院风荷”的石碑,仔细去找的话,还立在宝带桥的西边,可是左手给那三层高楼遮住,几乎看不见了。右手便是泉学园,那一回廊和一列平房,勉强算得“曲院”,至于“风荷”,也给西边的岳坟船埠的小艇挤得连荷花吐蕊展叶的空间都失掉了。世间所谓“名胜”,大抵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有我们住在泉学园的人,有时和风轻送,莲蕊清香,还有前人所欣赏的境界,此时“南面王不啻也”! 泉学园,大概是“曲院风荷”那一景的看守人,化公为私的手法。他俩老夫妇,为了生活艰难,就借院舍的北门出入,辟为旅人休养之处,一种廉价的公寓。沿湖是曲院,湖岸成曲尺状,把湖水绕为庭沼,留着旧日的莲叶。我们住的那一排房间,记得有十来间,都是租给我们这一类寒土,在上海只配住亭子间的朋友,却也不穷酸到那儿去。我们住了两间,隔邻两间住了吴茀之夫妇,他是我们乡友,名画家,在美术院任教授的。这些房间,正是“一板之隔”,轻微咳嗽都听到的。我们也时常叩板喧笑以为乐。西边住的那一行列,有时几乎可以说是肺病疗养院,都是肺病的病人,他们在依靠着自然疗治。 湖上的旅客,住别墅的豪富户,自是一等;西湖气候,只宜于春秋二季,夏天如蒸笼,冬天又冷得刺骨,因此,他们的别墅,如刘庄。高庄、蒋庄,都是游客的园林,主人很少来享受。又一等,则是葛岭饭店、蝶来饭店、西泠饭店的主顾,他们多是上海客,也有一半是“洋人”。我们这一种,长年住在湖中的也就很少了。泉学园虽是小小院落,却自有佳景。小艇就搁在我们的房门前,湖沼就是我们的大盆,洗脸、洗衣、洗脚、洗碗,看游鱼在我们脚边穿来穿去,我们就成为鱼的朋友了。船埠游客到了埠,便匆匆向岳坟去,游倦回来的,又急急找船回湖滨去,很少人会来看泉学园的,虽说是竖了"曲院风荷"的石碑。 张岱(宗子)《陶庵梦忆》,写湖心亭看雪、西湖香市、西湖七月半都是绝妙好文字;我独赏《看雪》一节,拿一小舟独往湖心亭,“天与雪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此是何等境界!丁卯秋,我从上海归杭州,时三更将尽,月色皎白,雇小舟直驶岳坟,默不作声,任桨板拍碎湖波。那年深冬,黎明,白茫茫的大雾,把西湖整个儿包住了。对面不见人。轻舟从雾袋中穿过;到了湖边,才看见那么一条细痕。湖水真赏,只能这么体会,舌与笔都已穷了。 选自《万里行记》,1983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
曹聚仁(1900-1972),字挺岫,笔名陈思、丁舟、袁大郎、彭观清、天龙、丁秀、赵天一,浙江省浦江县人,现代作家。著有《文思》。《国学概论》、《老子集注》、《我与我的世界》、《思想山水人物》以及小说《酒店》,散文集《鱼龙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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