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真是谁也不会相信的事情。我曾经在内蒙草原上,驾驶着汽车跟在一座“城市”后面,紧紧追赶了好几天。 今年春天,地面的积雪刚融化不久,草地上飞来了第一批云雀,行蓬蓬的蒲公英和淡紫色的二月兰才要开花,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气象台却突然发布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西伯利亚有一股寒流向南侵袭,气温估计将要降低到零摄氏度以下,通知内蒙中西部各地,密切注意做好防寒保温工作。 就在这时,我接受了一个任务:立刻从呼和浩特出发,到大青山北面的游牧城去,将几吨煤焦油送到那里的畜牧生物研究所,以备牲口御寒应用。 煤焦油和寒潮有什么关系?难道竟要用这宝贵的燃料烧起一堆簧火,让羊羔们围着取暖吗?我心里一直弄不明白这个闷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 发材料的同志没有解答我的问题,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醒我另一件事:“你刚调这儿工作不久,还不明白草原上的情况,可别兜来兜去找不到地方啊!如果游牧城在这几天之内又变换了位置,事情可就麻烦了。”说完,他给我一张地图,指出了游牧城目前所在位置。 我听了他的话丝毫也不在意。如果说,在茫茫的大草原上找不到一个流动的蒙古包,那是没准儿的,城市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难道偌大一座城市,连同它的那些生了根的房屋、街道和胡同,也会像驯顺的羊群似的,能被人们驱赶着到处游荡吗? 有一位到那里去过一次的同志对我交代说,翻过大青山,往北走完一条150千米的大路就到了。城里的林阴道又宽又平,所有房屋都是新盖起来的。五光十色的楼房,在绿油油的草原上老远就能望见。所以我绝不相信会找不到它。 我驾驶着油槽车开出了呼和浩特城,一路上数着里程碑,满心以为用不到一天工夫就赶到了。谁知越往前跑,越感到有些不对劲儿。148千米、149千米的路碑都闪过了,城市的影子还是一点也看不见。我停下汽车,走上一座小丘,放眼向四面望去,全是一片碧绿的草原,哪里有一座楼房和一片屋顶的影子! 在公路的尽头,竖立着一个大木牌,上面端端正正写着“游牧城”三个大字。 我开着油槽车慢慢驶进了这座神秘的小城。笔直的柏油路掩映在低低的梧桐树阴里,显得分外幽静。美丽的街心花园,整洁的人行道,大街两旁的电线杆和广告牌,这一切都宣告着城市的存在。可是所有的房屋就好像被一阵狂风刮走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大街上连一个人影子也看不见。 我拿着介绍信,上面写着:嫩江路1号,乌兰察布盟第五畜牧生物研究所。面对着这座空荡荡的城市,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驾驶着汽车胡乱地跑了好些路,好不容易才遇见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他正拿着一把大剪刀,在慢腾腾地修整着街心花圃里的冬青树。 “你找游牧城吗?上个月就搬到北边的草地里去了。”他一面修剪着树枝,一面不动声色地回答我。 “什么?城市搬了家?”我被他的回答弄得有些晕头转向。 “你大概没听说过吧!冬天,游牧城要搬到南方来避寒。春天天气暖和了,大伙要赶着牲口回到北方去,这里只留下我来照应没法搬动的花木。要不,我也早跟着城市走了。” 经过老头儿一番解释,我才弄清楚游牧城和古代牧民们驮在马背上的“帐篷城市”有些相像之处,是为了适应游牧生活而设计出来的。全城所有的建筑物,包括办公室、住宅、商店和畜厩,都是选用一种最轻便的建筑材料造成。据老头儿说,有的房屋是用汽车拖走的,有的自己会“飞”。这里只是游牧城的一个基站,它在广大的牧区里还有好几个基站呢! 我没有心思去仔细琢磨这些,心里有些儿发急了。正要启口探问的时候,老园丁却把我引到一块空地面前,手指着草地对我说: “喏,你瞧,这就是你要找的畜牧研究所。” 我瞪着眼睛对着一片空荡的草地,陷入了茫然的沉思。 老头儿仿佛觉察出了我内心的疑惑。他微微一笑,从衣袋里掏出一大叠彩色照片,从中翻捡出一张递给我看。照片上是一幢十分普通的小平房,银白的外墙衬映在四周树丛的绿阴中,显得十分美丽幽静。可是我瞪大了眼睛,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将它与眼前的事实联系在一起。 “你能告诉我,他们要用煤焦油做什么吗?”我的心里一直在嘀咕着这个谜也似的问题,忍不住向他好奇地发问。 “煤——节——油?到底是煤油,还是松节油?”老头儿的耳朵似乎有一些聋,疑惑不解地瞅着我反问道,“煤油是引火的。松节油也许用来擦羊羔的关节,防止感染关节炎。” 他的胡乱猜测引起了我的烦恼。不再和他絮聒,直截了当地向他询问游牧城目前所在的地方。 谁知,他竟连这也说不出。张开嘴巴,唔呀不清地呼嚷道: “他们走的时候又没有给我讲清楚,我怎么知道呢?”我听了,只好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告别了这个老头儿,开着汽车慢慢驶出了空城。自己是否能在纵横何止千里的大草原上找到这座游荡的城市呢!心里可没有一点把握。 我驾驶着汽车一直往前跑着。快到傍晚的时候,远远的地平线上,忽然有一个奇异的怪影吸引了我,正朝着我的方向移动过来。我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定睛一看,不禁惊喜交集,原来这是一座小房子。屋上竖着一根烟囱,还喷吐着一股股丝丝袅袅的轻烟呢。 快乐的激情鼓舞着我,还来不及仔细思考这是怎样一回事,就急匆匆地握住方向盘,迎着这幢奇怪的飞行小屋驶去。 一会儿工夫,汽车开到了它的跟前。小屋也停止了移动。一个身体结实的小伙子从屋里走出来,含着微笑向我招手。我问道: “你们是从游牧城来的吗?” “是的。”他的回答满足了我的心愿。并且告诉我,游牧城目前正在第二基站。 我对这幢飞行小屋感到很好奇,想探查它的秘密,走过去用手摸了摸墙壁,发觉这个既不是木料,也不是砖石,而是用一块块海绵样的泡沫塑料砖砌成的,屋子下面响着一阵嘶嘶的喷气声。 整座房屋悬空飘浮在离地十多厘米高的地方。正是这嘶嘶作响的气体垫托住了小屋,使它离地悬浮着不致跌落下来。 哈!我可明白老园丁所说的,有些房子还会“飞”的秘密了。 原来这是一种“气垫屋”。由于有了目标,我立刻告别了那个小伙子,发动起引擎,趁着茫茫的暮色朝他所指引的方向驶去。 第二天拂晓,我赶到了第二基站。在空荡荡的广场上,看见一块高大的布告牌上贴着一张通知,上面写着: “邮递员同志注意!本城已于3月21日迁往东北25千米的草海子喂饮牲口,所有邮件均请改投该处。” 唉,来得真不巧,从日期上看,这只是发生在两天前的事呢! 我只好又气喘吁吁地朝向不知名的草海子赶去。 草海子是一个风光旖旎的小湖。在汽车上就远远可以望见在草地上缓缓移动的牛羊群。小湖对岸有一座蒙古包模样的彩色帐篷,几个牧羊人好像正在张设着另外一座新的帐篷。 “喂!同志,游牧城是在这里吗?”汽车靠近湖边的时候,我放开喉咙大声喊着。 一个牧羊人在湖对岸,把一个带有底座的塑料帐篷小屋推到了水里,划着桨漂到我这边来。 “今天上午所有的人都带着房子看赛马去了。”牧羊人向我解释着。 “哼,你们倒有闲心带着房子去看赛马,我可快要跑断腿了。” 我在肚皮里暗自嘀咕道。最后依靠着牧羊人的指引,终于找到了游牧城。当我在远远的地平线上瞥见它的身影时,不觉吐了一口长气,心里轻松了许多。它的那些高高低低的屋,雪白的、粉红的、翡翠绿和象牙色的,一层罩盖着一层,像鱼鳞一样密密地排列着。金色的阳光给它们涂沫了一层柔和的色彩,看起来真是美妙极了。 “喂!请问嫩江路1号在什么地方?”我驶到房子跟前,停下汽车,向一个姑娘发问。 “这里是峨眉路,左边是苏州路百货商店,右边是吉林路邮局。 你挨着间过去就会找到的。” 这算是什么样的街道排列法。我眼瞪瞪地瞧着这一大片五光十色的房屋,搔搔脑袋,想不出一点办法来。 “你们的街道难道永远都是这样乱七八糟排起来的吗?”我问她。 “不!”她笑了一笑,“在基站里,每幢房屋都有固定的位置。 因为今天在开赛马大会,所以城里没有街道。” 我仔细一瞧,果然是不同门牌号码的房屋,全都绕成一个圈。 高的在后面,矮的在前面,拼凑成一圈高高低低的活动看台。这时城里的居民们正挤在自己的窗口,津津有味地观看着赛马呢! 我穿过一扇又一扇的后门和前门,闯进了一连串的机关、商店和住宅,一直钻到赛马场边。在这一大堆眼花缭乱的塑料房屋里兜了一大圈,也没有找到嫩江路1号。我被折腾得精疲力竭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一座白色的小屋,和老园丁照片上的房屋形状非常相像。 “这下可找到啦!”我忍不住欢叫了一声,兴冲冲地走上前去,推开了它的大门。 当我刚迈进脚,就发觉自己过于冒失了。因为屋里到处堆满了苹果、梨子、香蕉,一点没有研究所的气息。原来这里是一个水果商店。 “您要买什么水果?”值班的服务员脸上浮起了微笑,问我说。 “不!”我慌忙摇了摇手,说明了来意。 “呵,研究所正在旁边。您瞧,就在那儿。” 我顺着服务员指引的方向看去,感到有些意外。原来,研究所房屋的颜色和老园丁的照片并不相同,它不是银白色,而是红艳艳的。我走过去,怯生生地探问道: “这儿是畜牧生物研究所吗?” “是的!”研究所的同志用喜悦的眼光望着我,看来他们已经得知消息,渴盼我很久了。我急匆匆地把汽车开过来,大家围着油槽车忙乱了好一阵。 趁他们正在忙的时候,我走进了研究所的大门。里面是一间四壁漆黑的大厅。在黯淡的荧光灯下,可以看见许多新奇的仪器。 每台仪器的旁边躺睡着一只小羊。随着它们的呼吸节奏,仪器上的指示灯不断闪亮着,指针在记录纸上画出一条条平滑的曲线。 我不习惯黯淡的光线,瞥见墙边有一排电闸,就顺手扳动了一个。想不到一刹那间,四面八方的壁砖都转了一个身,漆黑的墙壁立刻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银白色。睡着的羊羔被强光惊醒了,一头头慢慢地蠕动起来。 看着这个情景,我着了慌,想尽力恢复屋内的原状,可是却越弄越糟。墙壁一会儿变成碧绿,一会儿变成蓝色和灰色,最后变成了刺眼的火红色。羊羔受到红光的刺激,变得更加浮躁不安起来,仪表上的指针急速地在纸上画出起伏的曲线。 这时,一个管理员跑进来,对我说: “同志,这是制造人工黑夜,开了红灯会刺激动物兴奋点的。” 经他一提,我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他们准是把塑料方砖的六面漆成了不同的颜色,每一面都连通着电路。只要一开电闸,就能控制纵轴和横轴上的电流,使砖块发生不同角度的旋转,改变屋内墙和外墙的颜色,真是巧妙极了。 管理员告诉我,这里的一切都是塑料制成品。 “煤焦油和寒潮到底有什么关系?”我终于向他提出了积蓄心中已久的问题。 “别着急,一切您都会明白的。”他微微地笑了一笑,随手推开旁边的一扇小门,呈现在面前的是一间化学实验室。屋子中央横放着一个引人注目的玻璃槽,我运来的煤焦油就在里面缓缓流动着,这时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的甲醛溶液。一位穿白色工作服的同志扭开阀门,甲醛溶液和另一根玻璃管里流出的尿素混合在一起,流进一排排牲口身形的模子里。一会儿冷却了,就成为一件件彩色外套。这种泡沫塑料外套既轻便,又暖和,披在牲口身上,可以阻止寒气的侵袭呢!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怪不得要赶在寒潮以前运到游牧城。”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懂得了煤焦油和寒潮到底有着什么关系。 薄暮的时候,西北风开始呼啸起来,赛马大会已经结束,挤成一团的房屋一圈圈地自动散了开来。有的拖挂在汽车的后面,有的开动了气垫,都各自离开了原地。我躺在微微摇晃着像摇篮似的研究所的屋内,在匀和的喷气声里,注视着窗外灿烂的星空和模糊不清的草原夜色,渐渐进入了梦乡。可是心里真难以相信,自己是处身在一个不断迈着步儿前进的“城市”行列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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