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三个夜与昼001 高红十




1

李家华支队长说:当一辈子刑警,干两辈子活,苦了三代人。
董方亮对黄修业说:万一我光荣了,让我儿子长大当刑警,还坐我那张办公桌。
4·14案的侦破,证明上海市公安局黄浦分局刑侦支队是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
———对4·14案初步判断:关系人作案?非关系人作案?谁的关系?
4月14日,星期一。
中午12点45分,正吃饭时,上海市公安局黄浦分局刑侦支队接金陵警署报案:金陵东路423弄某号发生抢劫案!
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在上海市最热闹地段上门抢劫———这一突发的罪恶把公共安全的守护者们震惊和激怒了!在队的全体侦查员在李家华队长、龚洪昌政委的带领下直奔现场。金陵警署已布置对现场进行保护。
孙吉富副局长赶到现场进行指导。
按破案常规———一路人进行细致的现场勘察,一路人询问被害人,一路人调查访问知情群众———各项工作有条不紊进行。
现代化的刑事案件侦破特别重视快速反应。侦查员从多个目击者口中得知,发案前后有两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男青年从现场走过,男青年瘦,身高大约1.70米,一人穿灰色衣服,一人穿白衬衫。一位中年妇女说,两人衬衫衣领老脏的,背绿色黑带子旅行包。侦查员问她什么样的绿色,她撇撇嘴巴,点点路边滚落的半片塑布说,喏,介难看颜色,阿拉上海人不大会用的。旅行包什么样式?黑带子兜底上来那种。
二十多名侦查员分五路撒向机场、码头、长途汽车站、高速公路、国道进出口围绕截查。信息很快反馈回来:没有嫌疑人任何线索———这就是犯罪与后发制人打击犯罪的时间差。案子破了,才知道相差大约50分钟。50分钟在四通八达的大上海,有多条路、多种交通工具可以逃离上海警方的控制范围。
如果再快点,处警时间再短点,案子可能好破许多,也不会有后边艰苦卓绝酸甜苦辣一言难尽的173天……现实是严酷的,不包容天真的“如果”、“如果”只是有心人亡羊补牢的一根栅栏。扯远了。
现场很不理想。
发案时,这间老石库门房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租这间房子做甲鱼生意的老王老婆大英,福建省福清人,另一个是来这里借住的他们的远亲国英。据大英讲,她被进来的两人没头没脑一顿暴打,又用胶带纸封了口眼鼻,捆了手脚。她后来听见电视机很大声响,响过一阵不响了,再听听,好像没人了。她双脚蹦到房间门口,用头撞门,被邻居听见,打开门,帮她解开脸上的胶带,才给警署打电话报案。后来,周围邻居拥进房间,看热闹的、七手八脚乱摸乱动的、屋里厢院里不相干的脚印不知道铺了几层。
侦查员冲惊魂未定的大英:来人还讲话了?
大英抚着胸口想了好一阵才说,刚进门问一句“老王在吗”,接着就是没头没脸地打,这里那里打青肿了……
来人你可认识?
不认识!谁认识那两个挨刀鬼!一个脸上蒙着,另一个不认识……
听讲话是哪里口音?
没等大英回答,旁边的国英说,上海口音。
侦查员又问大英,你听出是哪里口音?

2

大英懵懵懂懂。一边国英抢过话头十分肯定地说,就是上海口音!侦查员看她一眼,发觉她脸上身上几乎没有伤,只是头发散乱披着。
国英的陈述与大英有所区别。她讲正看电视,有三个人冲进来,问了句“老王在吗”,动手就打就抢。有人扯我脖子上的金项链,没扯下来,我这才知道是打劫的。后来我被捆住了手脚,用被子蒙住头脸,往后发生什么就讲不清了。
房间当中地上摆放一只保险箱,门敞开,锁芯钻两个洞。据被害人讲,丢失现金36万!这是黄浦分局有史以来数额最大的一起上门抢劫案!
侦查员把被害人请到别处,开始仔仔细细地勘察现场。破案,情报第一;个案,永远是现场第一。勘察不细、分析不透、判断不准,破案就无法沿着正确的侦破思路前行。
这是一间改造过的老式石库门房,房主租给老王一家四口(除老王两口,还有老王儿子、大英弟弟)居住。朝南的黑木门、木纱门里是天井,天井上盖了玻璃顶成了前客堂,前客堂当中摆一只方桌。靠东面隔出一间很小的卫生间,里边有水龙头和马桶。原先的前客堂成了里间,这是一家人主要活动场所。一面墙摆着写字台、电视机,靠西是床头柜,蒙着盖布的保险箱在床头柜后边,外人一进房间是看不见的,上边放一个拷克箱,再过去是梳妆台,挨着四尺半宽的双人床。这间房子还被接了一个阁楼。两间房子也就是20平方米,摆放得又乱又满。从后客堂可以出后门进弄堂,弄堂只有一米宽,两边都是房子。
房间地上有水,水里泡着一个奇力牌电钻,一个两磅重的奶嘴榔头,一把美工刀,还有永一牌粘胶纸、一段白色棉纱线———显然是没带走的作案工具。奇怪的是,国英身上蒙着的被子是湿的,被人泼过水,为什么?
现场指纹不多,说明来人翻动不厉害。脸盆上取到一枚指纹,经对比是老王家人的。大英嘴里堵着的卫生纸在她家找到同类。从马桶里捞上来粘胶带的纸芯拿回去检验,取到半枚左手拇指指纹,排除是老王家人的,那就是犯罪嫌疑人的作案证据了,整个现场唯一直接证据。
取这枚指纹用了整整一周时间。
乳白色粘胶纸经调查确认,不是正正经经派用场的粘胶纸,而是裹在不锈钢器皿外头的保护膜。指纹在粘胶纸尽头的纸芯上,而且在光面。因而取这枚指纹十分不易。
最后审讯期间,就是这枚指纹和其他多方相关证据把犯罪嫌疑人套牢为本案真凶,这指纹好珍稀好沉重!
4月14日下午5点,各方面工作告一段落,情况不容乐观:堵截未果,现场不明,被害人七七八八讲不清爽,没有照亮破案方向的阳光,有的是难以估量的压力———发案在公开场合,想保密都不可能,往下被害人和公众一日日给你计数,看你何时把案子破脱。
支队领导和全体侦查员坐下来,将所有的信息汇总、归拢,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掰开揉碎好好分析,力争把已掌握的情况吃透,确定是关系人作案?非关系人作案?不善的来者与谁有关系?
从发案现场和进程看,有几点可疑。
来人对这家有所了解,不然怎么会一进门直截了当问,老王在吗?
来人制住被害人后,直奔主题———放着36万元现金的保险箱。没有大面积翻动,保险箱上边的拷克箱和写字台抽屉里放着5万多元现金动也没动。
作案工具针对保险箱来的:钻头、榔头、美工刀和捆人用的棉纱绳。

3

作案时间更加耐人寻味。大中午,人来人往,一般犯罪分子很少选择这个时间。经过调查,老王一家活动极有规律。一年多时间,他上午10点到下午3点都在家里分从福建空运来的甲鱼,发货那头是他弟弟。批发商零售商再从他这里批走,从无改变也从不间断。后来居民反映弄堂里卫生太差,一个星期前,老王一家的生意刚刚挪了地方。知道上午10点到下午3点这家男人不在家的人很少,偏偏抢劫在此时发生。
经过分析,倾向这起上门抢劫事先有预谋,不像撞大运玩一票就走的流窜作案;很明显,有人知道被害人家人员外出和钱放何处的重要情况;是关系人作案。直接关系还是间接关系?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本地人是谁或谁们又与谁有关系?外地人是……
要想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有工作,用大量、辛苦、细致、繁琐的工作去获得。
当晚的案件分析会上,局领导提出:此案算作当年度黄浦分局一号案,要全力以赴,尽快侦破。
从现场和被害人口供上看,大英和国英的“待遇”是不一样的。大英受到的伤害多且恶劣,而国英头面部没有伤痕,也没有被粘胶纸封住口眼,没被捆住腿脚,仅仅捆住双手后又蒙了一床被子。按两人受伤害的时间看,大英先挨打,此时没有失去自由又出于本能的国英完全可以逃跑或尖声喊叫———没有,没人听见,国英自己也承认没喊没跑。来人似乎对国英“手下留情”,审讯时国英也对来人“口下留情”。
为什么?
为了侦查人员想不明白、本人又解释不清的细节,国英当晚被留了下来。
查老王的关系人,查工具,查衣服裤子袜子,查马甲装……查他个河清海晏水落石出
当今社会是个又大又密的关系网络,对于像老王这样满天下做生意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与他来往,供货方、批货方、工商税收卫生市政管理,什么人都要打交道;还有借钱的、还钱的,还钱后再借的,借钱后不打算还钱的,眼红他有钱的,因钱招祸惹口角结梁子的……查吧,只要知道“甲鱼老王”四个字的统统查清楚,肯定,要么否定。
向与老王合伙做生意的老程调查,他的第一反映是:肯定是同一弄堂的阿章家;他家四兄弟三个有前科,听他们放过风:“早晚要动一下他(指老王)的脑筋!”找到阿章家老大。他说,干这事只可能是老三。对老三查下来,没有作案时间。他家还有一个兄弟在郊县上班,考勤卡记录4月14日上午他正好休班,但是工友看到他中午1点在单位吃饭。经过乘各样交通工具反复实验,12点多钟作案后,再怎样也赶不回来。否掉了。
会不会是与他们有关系的人作案?一共排出60个嫌疑人,一个个面对面查下来,又一个个否掉了。
甲鱼老王的生意远到大兴安岭、海南,近至江浙,共有12个省上千个个体户散居在本市。一个个进行梳理,排出其中67个重点对象全方位调查,最后全部否定。
4月15日那天,老王家人送来一包衣物,说收拾家发现的,不是他家任何人的。包里是一身三枪牌内衣裤、一双袜子、一件彪马牌T恤、一条米色长裤。衣物装在一个红色塑料马甲袋里。
初步判断衣物是犯罪嫌疑人的,他们把旅行袋掏空装钱,这些东西连同作案工具一并丢在现场。按衣服推测,正好是身高1.70米的人穿着。这几件衣物连同现场作案工具一并纳入调查视野。
相比较,奇力牌钻头的查找最容易。

4

这把钻头很新,像是才买的,上边还粘着黄油。推测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劫财者不会从很远的地方带工具来———侦查员直奔北京东路五金一条街。从外滩查起,走过一家家店,走进一家家店,走出一家家店,做着差不多的事,重复差不多的话。走到南京东路一家电器商行,售货员是个老人家,老人家态度和气。他接过那个钻头,转身看看自家的货柜,点头,是我这里卖出去的。侦查员眼睛亮了。
啥人买的?啥辰光买的?
老人家说,昨天上午一开门,9点钟。
侬记得清爽?
老清爽。他们还问了我,有没有钻铁皮用的钻头?
钻铁皮?太对了。老伯伯,伊拉还讲了什么?
再就没讲什么了。我还搭给他们一把美工刀。
美工刀!老伯伯,侬搭的美工刀把子是啥颜色?
老伯伯讲绿色。
侦查员们不响了。现场美工刀把子颜色是红的。这点细节很可能是老伯伯记错了。
老伯伯,来买钻头的是几个人?
两个人。一个在门外不响,一个进来买的。进来这人穿白衬衣。
老伯伯,侬看伊还是上海人?
老伯伯不敢肯定,疑惑了一会儿,摇摇头。
谢谢侬老伯伯。再会啊!他们真是太高兴了,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找到钻头的出处。
找那把榔头可把人走苦了!从15日到25日,走了多少店,多少次举着那把榔头冲男女老少售货员比划,得到的表情都是一样,冷冰冰的,摇头,摇着冷冰冰的头,摇得他们好像三九天跌入冰窟。后来他们得知,这种榔头属于三无产品,产自山东,商店里代售也是逃增值税的。也有一些山东人背着走街串巷地卖。于是侦查员又走访了卖榔头的山东人集中居住的旅店。被告知,卖榔头的山东人刚刚结算离店。
直到4月25日侦查员在来过的北京路一家店看到完全相同的产品,店主才承认,他们卖过,什么时间什么人也记不清了。
现场那截棉纱绳,让黄浦刑侦支队的侦查员把上海产的所有棉纱绳样品搞齐了、弄清了。上海产棉沙绳是12股合成,现场遗留的才10股,显然又是伪劣产品。4月19日,为访棉纱绳的出处,刑侦支队侯焕副支队长来到卖榔头那家店的隔壁。那家店主承认,棉纱绳是他店里卖的。侯队长揉着走酸的腿说,我们到你店里来过的,为什么早不说,让我们跑这么多路?
店主不好意思了。我怕你们警察老来找,好烦的。说没有,打发掉就算了。谁想到你们三番五次跑路,老辛苦的,再不讲不应该了。
侯焕真不知讲什么才好,她知道这不是店主一个人的问题,这是眼下的国情,上海警察破案要面对的世道人心。谢谢侬!
还有袜子的接口,不同的接口说明不同的机器。在脚趾上方接口的产自东南亚的机器,在袜筒收口的产自欧洲的机器。我国东南沿海省份多进口东南亚的机器。这双袜子的接口和裤子的缝口,都说明产品来自东南沿海。上海市场不大会进这类商品。假设上海人作案,在家穿妥贴不好吗?有什么理由背着内衣裤到处跑?
查红色塑料马甲袋。

5

老王的生意遍布上海市五个区七个大的农贸市场。做水产生意大多半夜2点进货。侦查员专找这个时间进水产市场,找人,找马甲袋的来源。以至于后来被访者都烦了,你们警察老来找,我们生意还做不做了?
你们讲讲马甲袋哪里来的,我们就不找了。
找小黑皮,上海所有水产市场马甲袋都是他一个人搞的。
小黑皮住哪里?
八仙桥厕所对面———瞧瞧这地方!
终于找到小黑皮,小黑皮火眼金睛,拍板定性:这类袋子肯定不是上海的!要么温州,要么福建!
福建———侦查员的心被敲响了!数天来的走路访问腿脚酸痛起泡破皮,挨的青白眼,听的冷硬话,统统化作一缕虽说不太明亮,却充满着希望的阳光,阳光指明一个方向:犯罪嫌疑人是外地人,可能来自被害人的家乡!外地人来沪作案要有落脚点,为此侦查员又查了黄浦、虹口、南市、闸北四个区600多家旅店、浴室,仍然没有结果。在排除了老王的所有关系人后,国英的嫌疑陡然上升!
围绕国英的关系调查!
国英这是第二次来上海。第一次是3月16日,她和弟媳妇一起探望被静安分局处以劳动教养的丈夫和弟弟。案由是当年春节发生在上海的一起诈赌案,同案9人,跑了3人,其中一人是国英的哥哥。6人中间最轻者叫阿夏,治安拘留15天。3月22日那天,国英去劳教所接阿夏出来,在老王家住过两天。3月29日,她和弟媳妇一起回福建。三天后的4月2日,她一人来到上海———来干什么?两次来沪总共二十来天,她怎么能从一句简单的问话中断定劫匪是上海人?国英第二次住进王家,不用王家电话,跑出去打自己带的手机———为什么?王家保险箱内36万元原打算14日寄回福建的,因等当天另一笔14万到了再一起寄回,这些情况国英知道,询问时她却矢口否认———为什么?被抢当天上午,她一会儿出前门看看,一会儿关上前门打开后门———为什么?
国英的关系人中跳出个修勤,再查他4月14日在上海某银行存入现金30万,这天是王家被抢36万元的当天,修勤与目击者讲的发案时在老王家走动的男青年年龄、个头也接近。修勤被带到黄浦分局,让躲在暗处的大英辨认,大英一见此人,冲将出去,抓住他的头发就打,就是他,那天打我、抢我家的钱就是他!侦查员好一阵兴奋,以为破案在即。
再经过仔细询问和查证落实,修勤不具备作案时间,他只是一个做建筑装潢生意的小老板,与国英4月2日同机来上海时搭识,后来同国英在旅馆睡过觉,给过她钱。国英狮子大开口,一下子就要三千元买衣服,吓得修勤再不敢同她来往。4月14日存入30万元是工程款。
4·14案作案手法是否与福建方面类同,要去那边查。
住过老王家的阿夏有无作案可能,要去那边查.
国英的通话情况,也要去那边查……
一下福建势在必行。
一下福建查清那只马甲袋的来源,二下福建查机票未果
4月18日到28日,刑侦支队重案一组四人在黄修业探长的带领下到了福建。
他们到地方后,向当地同行介绍了4·14案的案情。同行一听就讲像福清人干的,当地也经常发生抢劫熟悉生意人的案件,手法与本案雷同。三枪牌棉毛衫内衣外穿,外面再套一件西服是福清人的习惯穿着……这些都给黄浦警方带来了信心。

6

然而当地的治安情况却无法让他们深入调查。当地派出所称那里危险,不留他们过夜,也不允许他们自己到村里去。他们解释说村里人乡土观念和宗族意识相当强,搞不好,会把他们当人质扣留。之前,浙江某市警方到福清海口镇抓一名抢劫案嫌疑人,在当地警方的配合下,嫌疑人被抓到了,可是他们被村民包围根本无法出村。三名警员脸上身上被浇上硫酸,一位警员眼睛被硫酸烧瞎,一位警员佩枪被抢走,腿被打断。被抓的对象趁乱带铐逃跑……
听了介绍,黄修业几人心情沉重。很显然,交通不便加上语言不通,没有当地警方配合,他们无法展开工作。既然来了,也不能空手回去,尽可能在外围扫一扫边,多搜集与本案有关信息。一下福建,落实了阿夏的情况,结束治安拘留带回当地,阿夏做起正常生意。取到他的相片带回,又带回国英的手机号,为进一步查证打下基础。
那天,侦查员董方亮和王建强在福州火车站调查,一对小夫妻擦肩而过。他们手里拿的红色马甲袋让两人眼睛一亮———正是案发现场的那种样式!他们急忙拦住小夫妻,问他们马甲袋是哪里买的?小夫妻吓了一跳。他们连忙笑着解释说,这个马甲袋对工作有用的。女同志说,是从莆田娘家带来的。两人大喜,说,买一只新的,换你们旧的可不可以?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小夫妻接过新袋子疑疑惑惑离开,不时回头瞅那两个大男人举一只旧袋子开心地傻笑。
和黄修业等一同回沪的还有两个福州市公安局鼓楼分局刑侦队的警员,是为了解决审讯时语言障碍专门请来的。他们参与对国英的审讯。
国英用方言问福建警员,你们抓了多少人?是谁?并说,你们放了我,我会感谢你们,让你们满意的。还斩钉截铁表示,我没事,你们会看到我清清白白出去的。
再查国英手机,4月2日来沪后到案发前的12号共通话185次,其中67次是打往福建的同一号码,12号后就再没打这个电话了。那个通话者是福建的谁?
再去静安分局劳教所提审诈赌案中的国英丈夫,问他认识的人当中有谁与国英关系密切?他支吾片刻,讲出一个亲戚:翁其乐,福清市三山镇人,讲他与国英有不正当男女关系,无业,吸毒,毒瘾很大。
此情况让人兴奋,无业,吸毒,完全有作案动机和条件。支队领导借预审把此情况抛给国英,想看看她的反映。谁知她听到翁其乐三个字,毫不扭捏腼腆,坦然承认认识,关系非常好,多次电话就是打给他的。打电话是为了安慰他。安慰他什么?预审员问。他毒瘾好大的,正在戒毒,戒毒好痛苦的,我安慰他,帮他减轻痛苦!
多次审讯,国英要么大喊大叫,要么一坐五个小时不开口。讲她的两个孩子,她不动心,头发披着,连表情也看不到。
口风这么紧嘴巴这么硬!是她真的没事?还是抗审心理特别强?凭她一个不识字没文化二十多岁的农村妇女……一些民警也疑惑起来。别抓不住罪犯,把被害人抓住了……放,还是留?案件侦破到了关键。
李家华队长分析了方方面面情况,觉得国英有问题,围绕她身上的疑点没有说服力的证据能够扑灭。支队领导反复斟酌,并报局领导批准,决定对国英继续审查。
5月4日,案发后20天,意识到此案不是快侦快破能够拿得下来,专案组成立。李队长指出,工作重点还得放在福建方面,假定翁其乐是重要嫌疑人,他12号晚9点后就没有与国英通话了,假设他来沪作案,39个小时,又要赶路,又要踩点,又要买工具,除非坐飞机,别的交通工具都来不及。李队长让二下福建的警员重点查机票,就查13日福州飞上海的乘客名单。

7

5月21日,范惠翰副探长带三位警员二下福建,行程一周。
到了福建,他们听到不幸的消息,一下福建配合工作的福清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副队长林万霖,在追捕歹徒时,被来福枪打中牺牲了。福州市公安局的警力全部投入侦破此案,抽不出人配合上海黄浦警方。他们下到当地派出所,派出所大门紧闭,只留三人在家,一个工纠队员守门。范惠乾提出查找翁其乐的户口,一个三山镇就有6个翁其乐,哪个才是国英的姘夫翁其乐?6个的材料统统翻出,查年龄,询问身高、履历等,才找到需要的那个翁其乐,并翻拍了照片。
5月22日返回福州查找机票。福州每天飞上海四个航班,两个航班是厦门航空公司,两班是东方航空公司。时间过去一个多月了,机场工作人员讲,没法查。没法查也要查。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对方才答应让他们到成捆封箱的上万张机票中查找。四个警察一丝不苟地找,4月13日飞上海的厦门航空公司的两班客人查遍,没有翁其乐的名字。再找东方航空公司的两班机票,被告知,这里没有,要到总部去查。
消息反馈回上海,黄浦警员直奔东航总部。
到售票处查票,告知没有存根;到登机处,告知飞机平安落地名单就销去了;到总台电脑室查,回答是“没有”;到机场公安处请人帮忙也无济于事,莫非山穷水尽了?老马队长提议,可否到东航财务部查查,再怎样,收了机票费得有收据呀?
黄浦警员赶到东航财务部。一位科长讲,公安局查机票?查不出的。多少家到这里查机票,没有一家查出来过。黄浦警员讲,我们的案子重要。科长说,来的人没有讲案子不重要的。黄浦警员赔着笑脸说,帮帮忙了。他讲,怎样帮?东航的售票处遍布全国,机票在全国各地都有的卖,合肥、南京、南昌……要么你们到各地去查?!
为了工作,为了办案子,侦查员们什么脸都得看,什么话都得听,他们好言好语对那位科长说,能不能等所有售票处的票款结算后再来查?
科长看定他们片刻,说,东航财务结算每月23号在北京汇总后返回上海,到时你们来看看吧。
23号去电话,票据没来;24号去电话,还没来。直到29号,黄浦警方得到通知,说票据来了。侦警员直奔东航财务部。
李家华队长叮嘱董方亮,就查4月13日下午的机票。
功夫不负苦心人,翁其乐的名字终于从那一堆乱糟糟的机票丛中浮出。售票时间4月12日,4月13日下午2点35分的航班。考虑到案子是两个人作的,再找与翁联号的机票。找到了。翁前边是一个台湾客人,翁后边是一个叫郭联凤的人。郭联凤不仅与翁的售票地点、时间完全相同,而且与翁都是福清市三山镇人!
好消息飞报等得心焦的队里领导,也告诉给东航财务部的那位科长。侦查员很诚恳地对科长说:谢谢侬!
黄浦警方从情报得知,国英的弟媳妇又到上海探望丈夫了。通过接触,从她口里得知,当地传说,翁其乐在上海发大财了,4月份,一下子寄回20万元。专案组请求福建警方协查。协查结果,有这个说法,但没取到证据。
新的情况给专案组以新的提示:为什么翁其乐会不远千里来到上海?上海有什么吸引这个毒瘾极深又缺钱的人,不早不晚刚好王家有巨款时他来到上海是巧合么?谁制造的巧合谁给他通风报信?4月13日一天,国英没有同翁其乐通话,而是声称外出接人,接谁?是翁么?
带着这些疑点,专案组第三次派员赴福建,黄修业带队。

8

第三次任务完成得不好,侦查员们没脸见人,进上海高速路关掉手机。李队长说,人意到了,案子没破,也许天意还没到。
三下福建从7月1日到31日,整整一个月,最热的一个月,孩子放暑假的一个月,黄浦刑侦队的警员年轻,孩子差不多都是小学生。这个暑假本来早有安排,带孩子出去玩,案子没破什么也谈不到,就是不出差,也没心情玩。
此次去福建三个任务,一是查清翁其乐的汇款,二是贴近控制翁郭二人。三是有可能的话,把他两人“带”回来。
到了当地,侦查员找到翁其乐汇款的收款人其泰。其泰承认翁其乐4月中旬从杭州寄给他一笔款子20万元,后来翁又分两批把钱从他处取走了,再到邮局查找汇款存根,确定4月15日从杭州寄出的,侦查员把单据复印固定。至此翁其乐的作案嫌疑上升为一号,要赶快把他捉拿到位,以使全案真相大白。
关于翁其乐,当地有种种说法,有人讲见他在福清宾馆,有人讲看到他在某某处吃饭,有人讲他出国去日本了,还有人讲他去戒毒所戒毒了。各类说法都有鼻子有眼。凡是讲到他可能出现的地方,黄浦警方都做了工作,企图贴靠上去。
去福清市戒毒所,一百多个名单查下来,没有翁其乐的名字。防止他用假名字入所,再一次带上相片,让人辩认,没有。听说福州市有两家戒毒所,又一家家查下来,没名字没影子。侦查员又到福清市边防大队,在二百多名偷渡日本遣返人员中查找,没有半点线索。
一天,有关系说,翁其乐到福清了,黄浦警方制定了周密的抓捕计划,结果空等一天人没来。又一天有人讲,翁其乐回老家买毒品去了。侦查员赶到三山镇拱北市场———当地秘密的毒品交易点。在外等候,没有,派人进去找,还是没有。侦查员感到奇怪,这个翁其乐,不找他,他在眼前晃,找他,他又神龙见首不见尾。
翁其乐的姐姐家就是国英在上海打了67个电话的地方。黄修业他们觉得应该进去看看才放心。当地派出所长说,我陪你们下去一趟。你们车牌换过,不要开口讲话。照此办理。侦查员陈卫国跟着当地警方借着冲赌进了翁其乐姐姐家。家里没发现有成年男人用的物品,翁其乐不在。出来后,只有请当地派出所协助布控。
对于二号人物郭联凤,侦查员了解到,他4月底一下子还了10万元钱,还买了一部手机。这个人成天在三山镇前郭村穿一双拖鞋走来走去。黄浦警方就是贴不过去。他的哥哥是村委会副主任,在当地极有势力。明知对象在那里,却拿他没办法。黄浦警方心急如焚。
当地派出所表示不能带他们去抓人,郭联凤的手机号也查不到,莫非走投无路了?!
在他们开车返沪途中,曾被邀请观看东海舰队的海上实战演习,很难得的一次机会!但他们没心情看。黄修业探长在日记中写道:不留了,没有抓到一个对象、胸口闷得慌,不过我们还要回福建来。真不甘心!
黄浦分局刑侦支队有一个不成文规定,因公出差返回的同志,队领导都要去接。三下福建的警员觉得自己没完成任务,没脸见同志和领导,更不好意思让大家接。临到上海高速路口,他们把手机关了。
他们的车子开到分局,正是午饭休息辰光,应该静悄悄的院子里站了许多人,局领导、队里全体在家人员都在院子里等着呢。7月31日中午,多热的天气!连其他部门民警都感到奇怪———谁来了,这么隆重?再一看,车上下来刑侦队几个出差的侦查员。
李家华队长握着他们的手笑着说,你们尽力了。人意到了。案子没破,也许天意还没到。
听这话侦查员们哭了,出门在外再苦再难时没有掉下来的眼泪,不轻弹的男子汉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龚洪昌政委给他们端来冰啤酒,玩笑着说,不是庆功酒,接风洗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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