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黄相间的画笔 陈舜臣






标榜团结力强的组织,当然以铁的纪律为统治的主要手段。
这一点,政治、思想团体以至于黑社会帮派,无一能例外。
违反纪律的人惟有接受无情而惨烈的制裁这一条路。
这样的私刑大多在山林中举行。
这是因为在尸体的处理上较为方便的缘故。挖个洞埋起来就一了百了,这不是很省事吗?
现在的交通网可以说是四通八达,任何偏僻的乡下地方以及山里都有车道,所以实在太方便了。
“下来!”
到了适当的地方就叫行将接受私刑的可怜的牺牲者从车上下来,然后带到不容易被人看到的地方,接着便是就地处刑,而后埋进土里。
这里是兵库县丹波路山中,黑社会帮派之一的冢本帮正要依照帮规,举行一次私刑。即将被处刑的是一个叫做高田的帮内分子。
他是从京都被带来的,为了不让他在车里挣扎乱叫,弟兄们逼他服下了安眠药。
这个安眠药的量是计算好的,来到车子和人迹稀少的山路时,他就会刚好睡醒。
高田睡醒后,果然有所挣扎。
但,他哪有动的自由呢?
车子在街道上行驶时,人靠在座椅上睡觉,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可是,车子如果载有用绳子捆绑的人而被人看到,警察接报后,不是会派巡逻车追上来检查吗?所以这些人是在来到山里以后才把还在睡着的高田绑起来的。
“我们起码应该把他的手腕和脚绑起来。这样从车窗外是看不出来的。”
从京都出发时,有人曾经提出这样的建议。而负责私刑的老大川崎却反对了。“我们还是谨慎为妙,免得出差错。在进入山区之前,靠安眠药就管用,还是不要绑人吧。”
他们办事态度之慎重由此可见。
对违背帮规之人的处刑,最大的目的在于杀一儆百。
因此,处刑必须要做到使帮内分子害怕才可以。服下安眠药还没有睡醒,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把这个人干掉,这就太便宜他了,一点收不到私刑的恐怖效果。使用药物,只是使带人到目的地行动能顺利进行的手段而己。处刑必须在受刑人神志清醒之下进行,使其面对即将来临之死亡的阴影而胆颤不己,同时为了不断加到身上的痛楚而呼天抢地——不这样,处刑就会失去意义。
恢复了意识的高田发现自已被捆绑着,这一刹那他已知道这是要被带到刑场去,于是准备尖叫起来。
但,在他还没有发出声音之前,很快地伸过来的一只手将他的嘴巴捂住了。
“堵住嘴巴!把他按倒!”川崎下达了简洁的命令。
用布堵住嘴巴,将人按倒在车子地板上,以便不让交叉而过的车上的人看到——命令的意思如此。
开车的人叫做山本,坐在前面座位上的是三岛,后面座位上的川崎和村井分别由左右押着高田。
村井听从命令,立刻将布塞进高田的嘴里,并且把他按倒在车子的地板上。
“你少挣扎!”
村井用皮鞋跟踩住高田的耳畔,狠狠地说。
被按倒在地板上的高田个子不小。因此,坐在座位上的人脚不晓得该伸到哪里去好。川崎只有将膝盖抬高,双脚踏在高田的腰部上了。
“前面找个地方就停车吧,看清前后有没有车子,山本,你要特别注意哦!”川崎说。
开车的山本一边减低车子的速度,一边仔细看过前后说:
“现在没有问题啦。”
停车后,坐在前座的三岛下来就把高田拖了出去。
村井打开行李箱就取出一把用报纸包着的细长的东西。棒状的这个东西前头倒是扁平的。原来这是埋葬时要使用的铁铲。
“这一带的情形一点没有变,老样子嘛。”川崎环视一下四周后说。
由对这地势的熟悉情形看来,他好像是在这个地方出生的人的样子。
“我该怎么办?半个小时后来接,行吗?”司机问道。
“好吧。半个小时应该可以处理完才对。”川崎回答说。
车子停在现场容易引起怀疑,要是车号被人记住,那就更糟糕。因此,工作在进行的当儿,要车子到附近去转几下,等半个小时后再来接人。
车子扬起白烟就绝尘而去。
三岛狠狠地推了一下高田。
高田由于过度的恐惧,人几乎已瘫痪了。
“妈的!你不会走路吗?”
三岛举腿就猛然踢了一下高田的屁股。
高田脚下一踉跄就往前伏倒在地面上。
周围一片竹林——
三岛抓住衣领就将高田拉了起来。高田的左眼上方被擦破,从伤口看到一线淤血。
“小心!”川崎说,“附近不能留下血迹,免得以后被人发现。”
“不会的,川崎老大。高田这个混账只是擦破一点皮罢了。”
穿过竹林,前面是一片林区。



“村井,你开始挖坑吧。那边不是有一株大松树吗?就是那棵老松。你到那后面去挖坑。”川崎发出命令说。
“是的,我这就挖高田的坟了。高田,你这个家伙也够讨厌的,还要老子来为你挖坟哩。”
村井嘀咕着将铁铲插进枯松后边的地面上去。
“让要死的人挖自己的坟,这才更有意思吧?川崎老大,您认为怎么样呢?”三岛说。
残忍的微笑在他那薄薄的嘴唇上流露着。马脸、浓眉的他,一双贼眼不停地在滑动。想到残忍的点子就自己先高兴起来——他属于是这种类型的人。
“你们看不出他的手脚已是软软的吗?这种家伙哪有可能挖自己的墓穴呢?我们的时间有限。我们在半个小时内还得好好折磨他。最后才能埋掉。你们就算做做好事,帮他挖坟算了吧。”
川崎说。
“是的。”
三岛似乎有些遗憾的样子,怏然回答说。
“挖就挖吧。”
村井这才认真地挖起来。
“我要你好好挖。”川崎叮咛着说。
“老大,您放心吧。埋人也好,埋东西也好,埋了之后不让人发觉曾经挖过土,这一点我村井是行家哩。过去每次械斗之后,把装在木箱里的手枪或武士刀埋进土里,这不都是由我负责的吗?”
高田看到自己的墓穴正在一点一点地加深,此刻已经面无血色,发紫的嘴唇颤抖不已。
啪!
一记锐利的打击声响在高田的脸颊上。
川崎的手里握有一条皮带。他正是用这个东西猛抽了一下高田。
川崎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后又摆出冷若冰霜的表情来。他的右脸颊上有一条三厘米左右的疤痕,这是过去和人打架时受伤留下来的。
高田由于嘴巴被塞以布块,所以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
他睁得大大的眼睛,露出的是哀求的神色。但,对这些人无论如何哀求也得不到饶恕。这一点他自己最清楚。
你们干脆一刀把我捅死吧!
或许他的哀求是这样的哩。
但,慢慢折磨,凌虐致死——这是系本帮处刑上的传统手法。
高田由于私通冢本帮之死对头的吉田帮,事迹败露,依据帮规将被处以死刑。
“高田,这里是刑场,你是无话可说的了。我这是奉命行事,让你慢慢断气。希望你不要一下子就翘辫子,让我好好乐一阵子哦。哈!哈!哈!”
一阵令人悚然的笑声。
惨不忍睹的私刑开始了。
被脱得光光的高田,受到的是利用皮带、木棍、石头、铁铲的各种方法的凌虐。被脱下衣服时,他同时也被松绑,但,塞住嘴巴的布块依然在。
人能残忍到怎么样的程度——这场私刑好像在实验这一点似的。
“嘿!你们可不能加害他的心脏哦!”川崎偶尔提醒手下说。
这当然不是对高田的体贴。
他是以这样的凌虐而得到无上的乐趣,受刑人若在他还没有过瘾之前就一命呜呼,不是太扫兴了吗?
三岛的虐待狂倾向似乎变本加厉了。他将一节木棍插进高田的肛门……
“嘿!你们不能让他昏迷过去喔。”川崎又提醒手下。
受刑人昏迷过去就不觉痛苦——这样的私刑不就索然无味了吗?
冢本帮是以凶暴出名的黑社会帮派,就这一点而言,这三个人好像是帮里的佼佼者。由这样的人来执行私刑,应该算是最理想的人选吧?
“是不是昏迷过去了?把嘴里的布抽出来看看。”
川崎一声令下,三岛立刻为不省人事的高田抽出了嘴里的布块:
“呜……呜……”
听到细微的呻吟声。
“没有。还没有翘辫子哪。”三岛喜滋滋地说。
好戏还没有收场——他当然为这一点觉得高兴。
“撑得好,我为这一点表示感谢。”川崎扭歪着嘴唇说。
“下面我们用哪一着呢?嘴里的布既然抽出来了。我们来让他泥巴吃个饱怎么样?”
三岛一边折响指头的关节,一边以期待的表情说。
“这个主意不错,可是,时间好像快到了。我也不舍得就此结束,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还是开始收拾吧。”
川崎看看手表说。
“可是,人家演戏最后都有高潮,我们这样结束,不就成了虎头蛇尾吗?”三岛耿耿于怀地说。
折磨半天,最后没有高潮——他当然为这一点而心中不悦。
“这一点我已经想好。最后来个活埋,这还不精彩吗?”
听到这句话,瘫痪的高田突然发出了尖叫声——
“天啊,救命哟!”
他虽然拼命嘶喊,但由于体力耗尽,实际上发出来的只是一点点低声而已。
“嘿,这个家伙还蛮有精神的嘛。这样,活埋起来才好玩哩。村井,你把这个家伙的衣服和劳什子东西全都丢进坑里去。还有,刚才用的木棍和石头也全都扔进去。万一上面沾有血渍,被人看到了是不好的。”
川崎在细心方面毕竟高人一等。他就是有这样的长处,所以才被选派为私刑的负责人。
三岛和村井仔细拣起散乱四处的衣服以及用刑道具,一一扔进坑里去。
接着,两人拖着光裸的高田,把他推进坑里去。
高田好像完全丧失了抵抗的体力和气力。
“嘿,你还没有断气吧?如果你还活着,请哼一声,行吗?”
川崎对着坑里的高田说。
“唔……”坑里传出高田细微的声音。
“哈!哈!哈!哈!”三人齐声大笑起来。



将奄奄一息的高田埋好后,自诩为行家的村井踩踩翻过的土,拣来一大把枯叶撒在地上,又连根拔来一些野草种植于新土。掩饰工作倒是做得相当周到。
“这样,谁还看得出来呢?”村井骄傲地说。
“你对这种事情倒是蛮在行的嘛。”老大川崎情不自禁地夸奖他一番。
“咦?那是什么呢?”
三岛突然指着前方,以紧张的口吻说。
“怎么啦?”川崎朝三岛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边怎么有一间小木屋呢?”村井说这句话时用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川崎为这个发现着实也愣了一下。
前面确实有一间小木屋。之所以一直没有发现它,是因为周遭有密密麻麻的竹林,同时,木屋上又爬满藤草的缘故。而从挖了墓穴的枯松后面就可以看到这间木屋的一部分木板墙壁。
“奇怪!这里以前没有这样的小木屋呀。”
川崎嘀咕道。谨慎如他的人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对附近的地理太熟悉,所以一时大意的缘故吧?这是绝无人烟的地方,由于有充分的把握,因此事先没有勘查一番。
“这样的地方不可能有人住吧?会不会是守林人的小屋呢?”
川崎自言自语着,而三岛却露出胆怯的表情摇摇头说:“我好像看到有人在那里晃动。我相信我不是看走了眼……”
“二尚,你这是真的吗?”川崎兀地露出一股杀气。
“我相信我没有看错才对……我不是在唬你们,这样的时候我哪敢开玩笑呢?我尤其不敢和老大胡闹……但愿这是我的错觉”三岛回答说。
“我们过去查一下就知道了,”川崎压低声音说,“我们兵分三路,把那间小屋围起来吧。我一做手势,三个人就同时冲进去,知道吗?”
这间小木屋一看就知道是外行人随便搭建的。
使用的材料显然是临时性的,却也不是很旧的东西。
在川崎的一个手势之下,三岛、村井、川崎三个人一同冲进小屋里去。
里头果然有人在。
是个留着长发的男人,年龄大概在40岁左右吧。
这间小木屋好像是盖来作为画室用的样子。四面的墙壁上挂有不少油画。这当中有风景图,也有静物图,但大多是抽象画。
一边的木架上杂乱地叠有一大堆画稿。
这名长发的男子是个眼神沉郁的人物,正面对着挂在三角架上的约为50号大的画布。
三名汉子闯进去时,这位画家以反射式的态度握起了画笔。
这是一支柄上有红黄相间图纹的奇妙画笔。
画架上的这幅画几乎已经完成。没有想到在山中完成的这幅画,题材却是海岸风景,画面的将近一半是南欧式的天空,白沙绿波的构图看起来很清爽。
“你们是来杀我的吧?”
这位画家撩起垂到前额上的头发说。他的神态倒是十分镇定。
“你算是识时务的人……”川崎称赞着说。
“我本来想逃走的,后来认了。因为被你们这个小混混看到了嘛。”画家指着三岛说。
“什么?”
三岛为被称呼以“小混混”而勃然大怒,川崎将他制止住。
“我已经说过,这位先生是个识时务的人。因此,我们没有道理像对待高田那样折磨他。他和我们没有任何过节,只是运气不好罢了……老兄,画室盖到这样的地方来是你自己倒霉,我们没办法不处置你,你不介意吧?”
“我已经认了。”画家回答说。“你是川崎老大,另外两个是三岛和村井——你们彼此称呼的名字我都听到了。我看到你们刚才的那一幕,更知道你们的名字,你们纵然有菩萨心肠,也不会放过我。其实,我在这样的地方搭建画室,可以说是以寻死为目的哩。只是,我始终动不了手解决自己的生命,现在你们要来帮我这个忙,我或许应该向你们道谢才对呢。”
“你这样说,倒减少了我们的罪恶感……”
“我有过自杀未遂的经验……”
“那我们来帮你完成自杀身亡的样子好了。投环自尽——这样可以吧?在这之前,老兄你就写遗书嘛。这样,没有人会怀疑你不是自杀身亡的。为了艺术上的苦恼而自寻解脱——这样死去也算是轰轰烈烈的啊!”
川崎对自己的这个构想似乎非常满意,他眯起眼睛微笑着。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这位画家说。



“你有什么要求呢?”川崎有些惶惶地问道。
“你们要让我完成这幅画。”画家说。
“这幅画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这个天空部分我希望能补上几笔。”
“很抱歉,我们的时间不多,再过5分钟车子就要来接我们了。”
“有5分钟就够了。我只是要上一些药水而已。这样,颜料就不容易掉下来。我并不是要上颜料……”
“好,看样子你像是个挺干脆的人,我也只有答应了。不过,时间以5分钟为限哦。”
川崎看了一眼手表后,对两名手下说:
“把捆那些画的绳子解开,挂到梁上去。前面打结弄个环,知道吗?还有,相信没有人会怀疑这不是自杀,不过,为求万一,你们要小心不能留下指纹哦。”
冢本帮的两名喽罗立刻照老大的吩咐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
画家利用这个时间在海岸风景的天空部分动起他的画笔来。
他的手一直画个不停。
他的身边摆着一个装有某种黏液的罐子。他偶尔用画笔蘸上这种黏液就在帆布上涂抹起来。
“到底是个行家,这个手势很熟练嘛。嘿,这支画笔动得很有韵律感哩。这就是所谓艺术家的执著吧……死期临头还能这样沉着地完成最后一幅画……这样的精神实在令人钦佩。嘿,你们以后做事情要学习这位先生的精神,知道吗?”
川崎由于暂时无事可做,所以便趁机对三岛和村井教育起来。
不久,画家把手握着的红黄相间的画笔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去。
这张桌子只是用几块粗木板随便钉成的。
“好了,是不是?”川崎问道。
“好了。你满足我最后的要求,我向你表示谢意。”
“我要你死,你却向我表示谢意,这不是太叫我难为情了吗?对,你要留下遗书才行啊。”
“我会写的。”
画家拉开会发出声响的抽屉,取出一支素描用的铅笔来。
接着,他从木架上抽出一本素描簿,想了片刻就如行水流云般地写下了如下的文字——

我想,我的创作已经山穷水尽。我累了,所以我要走了。
我承认自己不是正人君子,我曾经骗过不少有钱人,但我从来没有背叛过艺术,这一点我是问心无愧的。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我应该没有欠任何人的钱才对。倘若尚有未清楚之部分,请和户田真纪子小姐核对,并请她代为还清。
我尚有些许存款存在M银行之K分行。
至最后一刻尚能执红黄相间之笔绘画,本人以此为荣。别矣。

 中杉勇一 绝笔

“咦?你的遗书怎么没有指名留给谁呢?”川崎探头看了遗书发问说。
“我没有父母兄弟……这封遗书算是留给所有我认识的人嘛。”
“原来如此……这封信写得不错,很有真正的遗书味道,这佯,没有人会起疑心才对。你这位老兄原来是姓中杉的喽?下次投胎的时候,你最好生做和梅原大师或林武大师一样会赚大钱的名画家吧。以后别在丹波路这种寂寞的山里盖画室嘛。”川崎说。
这时附近传来响着的汽车喇叭声。
“时间到了。我们现在请这位仁兄上吊吧……既然是自杀。当然要踏到凳子上面去。这里有一把椅子,你就利用这个吧。先投环然后踢椅子,是不是这样呢?”三岛对着川崎问道。
“我没有上吊的经验,所以不知道。你就这样处理吧。”川崎回答说。
画家中杉勇一静静地闭起了眼睛。他难免变得脸色苍白而冒冷汗了。
“我不觉得怎么样,但对这位仁兄我实在不忍心下手哩。”村井说。
“让我活着,你们就不能高枕无忧——不是这样吗?”
中杉反而以鼓励的语气对他说。
于是,有虐待狂倾向的三岛喜滋滋地搬来椅子,同时拉拉绳子,看看强度够不够。



筷山食口店的老板岛本和彦是中杉勇一小学以来的好朋友。
中杉把自己关在山里的画室,这样的事情一年只有一两次,每次的时间顶多一个月而己。这个期间,岛本每隔一天就用汽车送些食品和日用品给中杉,并且陪他聊一会儿。
中杉的尸体于第二天上午由这位岛本发现。这时候死者死亡后的时间还没有满一天。
“这件事情令我震惊……”
岛本虽然表示如此的感想,却说以中杉的个性而言,这件事情的发生也不是没有料到。
“我只恨自己没有多用点心来安慰他和鼓励他。他是个很怕寂寞的人,却偏偏在那么寂寞的山里搭建画室,好像要和自己过意不去的样子……实际上,他的求生意志非常薄弱,而且他对什么事情都非常看得开。对事情看得太开,有时候是一种缺点哩。”
这位善良的食品店老板似乎因好友的横死而受到相当大的震撼。
死者的一名画家朋友如此说道。
“中杉好像刻意回避我们。其实,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只是总做让人议论的事情。他的人生一直都被阴影笼罩着。他有过一次自杀未遂的经验,那是大约7年前的时候,自杀的方法是服用安眠药……后来他就绝少和画画的伙伴来往了。”
“他为什么有这样的阴影呢?”
在刑警的逼问下,和中杉年纪仿佛的这位画家支吾着说了。
“这……我不想说故人的坏话……只是……听说中杉在画已故的某名画家的赝作……我想他一定是受到缺德画商的怂恿,才干这种事情的。他的动机在于想赚一些钱,可是,后来受到艺术良心的谴责,才企图自杀的吧?可见他是个善良的人,同时,他的苦恼一定是很深的……”
背负着阴影,有作为艺术家的苦恼,何况更有自杀未遂的经验……那么,他终究还是会再度走上自杀之路的——他的朋友们都有这样的想法。
依本人的个性和现场的状况来看,几乎没有一个人怀疑中杉不是自杀身亡的。
然而,遗书中的一些字句实在令人纳闷。
第一,遗书中写着在M银行的K分行还有一些存款,而实际上中杉勇一在这家银行连户头都没有。
中杉的来往银行只有s合作金库一家而已,这儿确实有他的50万元的存款。
“奇怪!中杉会把银行名称写错,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他有许多家来往银行,一时混淆不清,这或许是有可能,但我知道这20年来,他来往的银行只有S合作金库一家而已这是我当介绍人开的户头,所以我当然知道。他在理财方面可以说一点概念都没有,税金以及其有关金钱方面的事情都是我帮他处理的。”岛本说完就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更奇怪的是“请和户田真纪子小姐核对”这一句话。
依据岛本所说的话,户田真纪子过去确实和中杉有过同居的关系,但,由于中杉于7年前自杀未遂,两人已断然分手,以后再也没有来往。
岛本于数天前来到山中的画室时,中杉还以怀念的口吻说过这样的话呢——
不晓得真纪子现在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听说在冈山的一所学校教美术,也不知她结婚了没有?从那时起一次都没有见过面,真怀念她哩。
要人找和他已于7年前分手的女人核对有无借钱事宜,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呢?
“会不会是面临自杀,精神有些错乱?把20年来惟一来往的银行的名字搞错,还有,在错觉中以为7年前的同居生活还在继续,所以要人找这个女人为他处理身边琐事……”
兵库县警局的办案人员以抱有这种看法的人占多数。但,实际上也有一些人是持相反意见的。
“这封遗书的文字和文章都写得有条不紊,哪像是出自精神错乱者的手笔呢?”
侦查一课的岩本警部可以说是属于后面一派的人,他表示了这样的意见:
“我认为我能了解死者以这样的方式把这个女人的名字写出来的心情。莫非他是希望这个女人能来参加他的葬礼?既然在遗书上被提到,她难免会被警察请来吧?这封遗书上另外也有迂回的表现方式,看样子,这个姓中杉的人好像是喜欢用拐弯抹角的方法表达意思哩。”
“那……弄错银行的名字,这一点该怎么解释呢?”
“这我不知道。如果硬要举出理由,可能是想让人对这封遗书产生怀疑吧?不过,好像没有这样的必要嘛。”岩本警部摇摇头说。
遗书应该受到尊重,于是办案人员决定和户田真纪子取得联系。
由于遗书上有“冈山的一所学校”这么一句话,因此向冈山县警局申请调查,很快就查明她的所在了。
供职于冈山县乡下一所中学的她,和中杉勇一分手后,迄今仍过着单身的生活。
据说,由新闻报道知道中杉自杀的她,正有意参加葬礼,为他上香。



由于中杉是个性情孤独的人,因此,他的葬礼由好友岛本出面,在彼山的一所小寺庙举行。
户田真纪子也从冈山赶来参加。上香完毕后,她对着岩本警部问道:
“遗书上提起我的名字,这是真的吗?”
在她来之前,冈山县警局的人已把大致的情形告诉过她了。
“这是真的,你要不要看一下呢?这封遗书因为不是留给特定的一个人,所以暂时由这里的岛本先生保管着。”岩本回答说。
“我希望能有这个机会,那就让我看一下吧。”
葬仪完毕后,真纪子在岩本警部的陪同下来到岛本家。
岛本还在寺里没有回来,守店的太太将这封遗书拿了出来。
在里面的房间和岩本警部面对面坐着的真纪子,读完遗书后,已变成泪人了。上香时她是红着眼眶的。
“这封遗书虽然没有指名要留给谁,在我看来,好像是专为我而写的哩。”她呜咽着说。
“嗬……”岩本警部含糊地应声说。
感情丰富的女人想事情时,往往会以自己为中心,所以,把这封没有台头的遗书认为是留给自己的,这是想象得到的事情。
不过,户田真纪子好像是有某种确信,所以才说了这句话。
“我敢这么说一是因为上面的一个字句只有我看得懂的缘故。”她说。
“只有你一个人看得懂?”
“是的,就是‘红黄相间的画笔’这个字眼……”
“这不是……”
岩本警部想起在自杀现场的书桌上看到的一支笔杆颜色确实有点特殊的画笔。看到真纪子有意要继续叙述,他就不敢打岔了。
下面是户田真纪子的叙述内容——
中杉勇一是个挥霍成性的人,和她同居5年来也一直沉迷于“竞轮”。(日本盛行的以自行车比赛而进行的赌博。)因此,他有再多的钱也不够用。
于是他在缺德画商的怂恿之下,着手画画风和自己接近的某已故名画家的赝作。
真纪子算来也是一名画家,当然反对中杉做这种违背良心的勾当,为此,两人不知吵了多少次架。
关于艺术家的良心问题,中杉的说词是这样的:
——一些庸俗的有钱人一味崇拜有名人物。赚这种人的钱,良心还有受到谴责的必要吗?
真纪子却以这样的理由责怪他:
——你这样会欺骗后代的人,因为你的赝作太逼真了。这种鱼目混珠的作为,当然是不为世人所容许的。
中杉对她如此的责难却莞尔一笑说:
——不,我的作为不会使后世的美术史家发生混乱的。我对自己完成的赝作都留下记号,所以,不会发生鱼目混珠的事情。
——你留下什么样的记号呢?
真纪子对此提出反问道。
——以后对美术品的鉴定会趋向于采用科学手法,这是一定的。x光不就是一种方法吗?有些物质容易吸收X光,而有些物质则不然。照胃部X光照片时,医生不是要让病人先喝下硫酸钡吗?这个目的是在加强吸收X光。我就是利用这种原子序较高的元素配了一种独特的造影剂,而用这样的造影剂在我的赝作上写出“此为赝作”四个大字的。这种造影剂是一种黏液东西,它本身没有颜色,所以涂在画布上时,用肉眼是看不出来的,只有用x光透视才看得见。哈!哈!哈!
赝作而有这样的记号,这样的画当然没有人会买。因此,这是一项秘密。知道这个聊以自慰艺术家之良心的秘密的人,除他本人以外,只有户田真纪子一个人而已。
“用造影剂写文字时,他就是使用红黄相间的画笔的。这支画笔绝不用来画画,以此为惟一的用途。这可以说是赝作画家中杉勇一良心的表现吧……所以我说,遗书上‘红黄相间的画笔’这个字眼的意思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真纪子说完就垂下了眼睛。



“后来他还在使用这支红黄相间的画笔吗?”岩本警部问道。
他对真纪子的叙述感到兴奋。
“是的,他仍然使用这支画笔,也就是说,他依然在干赝作的勾当。把这支笔扔掉——我不晓得求过他多少次了,而他始终不听我的要求,我们就是因此而分手的……您是说那次的自杀末遂吗?我知道那只是他演的一出戏而已。他想用这个方法来挽回我的心,但我还是毅然和他分手了。我这样做,其实是想刺激他,使他能够回头是岸,结果我的心机算是白费了,他并没有改邪归正。他甚至在遗书的最后部分写‘至最后一刻尚能执红黄相间之笔绘画,本人以此为荣’——我真不明白他的心理。这是正当的画家所不齿的行为,而他却以此为荣,他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真纪子用手帕按住眼睛,默视片刻后又说:
“我弃他而去,莫非他是存心用这一点来使我难堪?”
“应该不是吧。”岩本以安慰的口气说。
“不然他为什么写一些我看不懂的事情呢?遗书上面把我的名字写出来,我和他7年未见,他后来欠什么人多少钱,这我怎么知道呢?我实在被搞糊涂了,他到底想说什么呢?”真纪子说。
岩本警部越来越相信写这封遗书的真正目的在于要让真纪子看到。但要让真纪子看到遗书的用意是什么呢?这一点,岩本和她同样有如坠入云里雾中之感。
“啊……”岩本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而几乎大声叫起来。
连同把银行名称写错的这件事情放在一起想,这里头不是有故意指引某件事情的意思存在吗?
面对遗书时,真纪子以及警察人员都会有如坠云里雾中的感觉——中杉写遗书的时候,不就是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吗?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警察当局一定会深入侦查——这一点不正是中杉所期待的吗?
希望有人对这件事情产生疑问!
中杉所盼望的就是这一点!他要人们对他的自杀产生怀疑!
红黄相间的画笔——中杉在遗书中写出户田真纪子的名字,不就是想要警察当局把她找来,向她询问这个名词所指的意义吗?
岩本霍然站立起来。
这幅画说不定有什么秘密存在——
傍晚时分送来的报告书使得他目瞪口呆了!
这幅画经由X光透视的结果,发现天空部分竟有以密密麻麻的片假名和罗马拼音字写成的一段文字:

枯松旁 有埋尸 凶手川崎脸颊上有疤痕 帮凶三岛 村井 我因目击而被抹消 非自杀

文后有用阿伯字写的日期和时刻,并有中杉使用自己画画时的签署。
警察人员立刻出动,将小木屋附近仔细搜查后,终于从枯松后面的泥土里挖出一具尸体来。由于坑里有同时埋藏的衣服,死者的身份很快就被查明。
这名死者是冢本帮的高田。
至此,所有的疑团当然迎刃而解。
冢本帮的老大川崎脸颊上确实有疤痕。三岛和村井这两名唆罗也是有前科的家伙。
被带到警署的川崎以蛮横的态度说:
“你们是以什么名目抓我的呢……什么?杀人罪……开玩笑!我已经很久没有杀人了呀!你们不要冤枉好人好不好?”
“被杀害的是高田,尸体已经挖出来了。这件事情是在你的指挥之下干的,帮凶是村井和三岛。算你们狠,这具尸体实在是惨不忍睹。”
川崎还想狡辩,扭着嘴巴讪笑着说。
“这是什么人看到的呢?事情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你们有证据吗?”
“当时有个目击者,我们有目击者的证言!”
“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一抹不安的表情掠过川崎的脸上。
“是住在附近的一位画家——”
“什么?他不是上吊……”
川崎说到这里时“啊”地一声掩住了自己的嘴巴。但为时已迟。
“我们并没有告诉你这是什么人呀!你怎么知道有人在现场附近的画室里上吊自杀呢?”
岩本警部逼视着川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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