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案追魂005




高闻正这几天暗地里调查了方经理的情况,发觉这家公司并不很富裕,还有不少职工已经下岗,但作为经理层人员,仍身挂手机坐洋车,照样整天吃喝。这种现象社会上叫做“穷主人富仆人”,体脑倒挂已发展到主仆倒挂。
那位贼骨头的角色到底是姓方的亲自扮演,还是他指使的什么人干的呢?这是高闻正近日反复思考的问题,并作为下一步调查的任务。
但是还没等及高闻正的“下一步”,贼骨头的又一封来信令他惊诧不已。
高局长:
自上封信后,我一直处在遄遄不安之中。要知道,我也是个热血青年,也有过崇高的理想。
爸爸、妈妈从小就教育我要做个诚实的人,别人家的东西再好也不能眼红,要靠自力更生才能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之才。因此我从小刻苦读书,在学校里我的成绩一向很好。工作后我因为看不惯厂里领导的作风,爱提意见,结果屡遭厂长报复。以后随着某些领导不善经营而大肆挥霍公款,企业经营状况越来越差,只好减少职工,于是第一批下岗人中就轮到了我。
从那时起,我就下定了决心,要跟那帮不顾职工死活而整天花天酒地的头头作斗争。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了解到你贪污受贿的劣迹,所以你就成了我第一个要报复的对象。
与你们这些人作斗争,是没有啥个道理好讲的,只有以毒攻毒,以牙还牙!因为平时职工群众的困难你们根本就不关心,向你们反映,你们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理也不理。所以现在对你们这帮人已经没有啥个好讲的了,惟有复仇!你们既然拿了不义之财不感到脸红,我们为啥要感到心虚呢?你们不义,我们也不仁,我以不义的行为拿了你的不义之财,就等于是负负得正了。
然而,这种道理也只有我自己心里讲得通,根本不能对别人讲。自从我到过你家后,每当有穿警服的人在我身旁走过,我心里总是发虚,我知道负负并没有得正,仍然是负的。当你一次次执行了我的指令后,我发现自己的品格也不过如此,充其量也不过与你差不多。我在深深地反省自己:悔恨当初做了件遗憾终身的事。我尽量想弥补自己的罪过,于是把从你家里拿来的十万元分别捐赠给了灾区儿童、老人和妇女,捐赠给生了绝症的病人,捐赠给残疾人联合会……与你一样,我也不敢具上自己的名字,只能落款为:“一个知迷即悟的青年”。然而,这一切还是减轻不了我心中的内疚感和犯罪感,尽管我没有化过从你那里拿来的一分钱,但为什么改正了错误、赎了罪过,也还是不敢光明正大地做人,即使在做善事时也要偷偷摸摸的?我能到那里去寻找这个答案呢?没有人能给我答案。这大概就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吧!
我的问题只有我自己才能回答。你不义,岂能我亦不义?在生活中,负负并不一定能得正。
你的不义行为刺激了我的不义,我用自己的不义来报复你的不义;反过来,你的悔改又刺激了我的良知,那我的良知能否唤醒你的良知呢?人啊,从来就不是一张无色的纸;人呀,都是用有色的行为来描绘自己的历史。现在,我才明白:我即使用一辈子的钱通过这种方式来弥补自己的罪过都将是无济于事的------高闻正看到这里,连连称奇。世上竟有这样奇特的贼骨头:一个挺有水平的贼骨头,一个富有哲理的贼骨头,一个品格高尚的贼骨头。贼骨头呀,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好啊!现在我虽然还了债,但你却背上了精神包袱,不好过了吧。这也算是天意了!
现在我怎么办呢?趁热打铁?还是不打落水狗?不!我要趁热打铁。高闻正咬紧着牙齿狠下心。

(十八)
中国人的茶馆饭店常常是斗争场所和政治舞台,并不仅仅是休闲乐园。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将来肯定还是这样。
高闻正已是第二次“请客”方经理了。
方经理竟是招之即来,若无其事,从容坦然。
这是一间小包房,电视里播放着流行的卡拉OK歌曲。桌上摆着这家饭店所有特色的菜肴,有椒盐大黄蛇、生龙虾、清炖美国红鱼等。席间,高闻正言语并不多,只是一个劲地向方经理敬酒,好像在舌战前先要斗酒量似的。这大概是决战前的沉寂,双方都在准备着自己的策略,都在揣度着对方的意图并构思着自己的对策。这大概是暴风雨来临前的蓄力,是惊雷炸响前的屏息,是海啸山崩前的储备。总之,这是双方最难熬的时刻,甚至还巴不得让那决战的炮声早一点到来。
“你晓得这个是啥个菜?”高闻正终于开口了,指着刚上桌的一盘菜问方经理。
方经理看了半天,也没看懂:“这是啥菜呀?甲鱼烧老母鸡,有这种烧法的?从来没看见过么。”
“这叫霸王别姬。我特意点的。”高闻正不露声色地说着。
“为啥?”方经理不解地问。
高闻正一笑,并不作回答,转了个话题说:“方经理,我们来唱首歌吧!”
“唱歌?”方经理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了。
高闻正笑嘻嘻地递过一个话筒给他:“来,你自己点一个。”
方经理木讷地接过话筒,脑子还没转过来。鸿门宴上只有舞剑的,从没听说有唱歌的,大概是时代不同了,斗法也讲究文明了吧?哼!管他呢,唱就唱。唱啥呢?唱《智斗》,不好,太明显了,再说谁唱刁德一,谁唱胡传魁呢?唱《花心》,有啥唱头,这里又没女人。那唱啥呢……高闻正见他很为难的样子,不由笑了:“随便唱么,唱你最拿手的。”
方经理硬硬头皮,说:“好,我先唱一个,唱不好,你别笑话我。”说完便唱了起来: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所有问题都自己扛,想来总是简单,相处太难,不是你的,就不要勉强,不是你的,就不要勉强……高闻正起先还是笑眯眯地听着,听到后来,面色越来越难看。这小子竟敢还在取笑我?原本就怀疑是你在捣鬼,现在看来,肯定非你莫属。你不要自作聪明,还虚构一个什么“知迷即悟的青年”,故事讲得多动听呀!像真的一样,把我当乡下人了?即使不是你的所为,肯定也是你指使别人所干的。是的,是我心太软,早点戳穿你的西洋景就好了,我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尴尬局面了,把所有的包袱都自己背着,与你这样的人相处,确实也太难了。那些钱不是我的,可也不是你的呀!我有啥个好怕的?我是受了贿,那么你呢?你就是好人啦?要知道,行贿也是有罪的。帮帮忙!你不要吓我噢!
方经理可不知道高闻正此时此刻的心情,只管自己唱,而且是越唱越起劲,唱哑了嗓子也舍不得停下来,那管得高闻正痛苦不痛苦的。
“喝口茶吧!”高闻正将一杯茶水重重地放在方经理前面,企图让他的歌声停下来。
“不要紧,不要紧。”方经理还想继续唱。
高闻正冷笑道:“方经理唱出瘾头来了,是不是有点别的什么意思吧!”
“啥个意思?”方经理停了下来,警觉起来。
“啥意思,你会不晓得?”
“我是不晓得么,有啥个闲话,你尽管讲好了!”方经理知道已经拉开了战幕。
高闻正尽量慢腾腾地讲,可以斟字酌句而不授人以柄。
“方经理,我们相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都是场面上混的人,应该知道规矩,要是把我出卖了,你也不见得有啥个好处。”
“那当然,我可从来不做过河拆桥、出卖朋友的事,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别人。再说,我就是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出卖你这个高局长呀!”方经理是以硬对硬,以软对软。
高闻正冷笑起来:“你歌唱得很不错,戏也演得不坏。我问你,那些购买医疗设备和药品的奖励都是你自觉自愿给我的,我可从来没有主动伸手向你讨过,也没有在任何单子上签过字,对不对?”
方经理也冷笑着:“对,是我给的,但我可不是自觉自愿给的。你不要装戆了,我要是不给你好处,你会把生意让给我做吗?不错,是没有啥个单子请你签过字,这是因为你肯签吗?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在这上面留下一点痕迹呢?所以这种事大家是心知肚明,你不会忘记,我也不会忘记。”
“你岂止忘记,而且还记录在案呢。”
方经理鼻子“哼”了一声,不作回答。
高闻正厉声道:“姓方的,你到底想做啥?你如果付不起回扣,就算了,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不搭界,为啥给了回扣,还要寻我算账?难道还要我再回扣给你?”
方经理也火了,“腾”的一下站起身来,说:“今朝我倒也想问问你了,你到底想做啥?上趟你请我洗浴也是阴阳怪气的,闲话是不二不三的,我越来越看不懂了。你以为我这么喜欢给你回扣?你眼睛戳瞎了!你晓得哇,我们公司快要倒闭了,职工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我是没有办法再来求你的,你买了我一台CT机,我就可以喘口气,让职工发一点奖金,快过年了,再不发点给大家,也太对不起这些一年忙到头的职工,有些人可能还要到市政府去上访呢。我是没关系的,大不了下台,不做经理罢了。这种经理有啥做头?人家还以为我天天轿车进轿车出的,手机响响,场子赶赶,多潇洒呀!我心里是讲不出的苦啊,如果不是为了这些职工,我早就自谋出路了。可你呢?日子比我好过多了,这么多商家都在等着你去挑挑拣拣,你还可以对自己的回扣进行讨价还价后再步步紧逼,多轻松多潇洒呀!好人都让你做去了。我呢,为了送你回扣,只能在公司的利润中再挖掉一块,你晓得哇?你拿一次回扣,我的职工就每月少发几十块奖金。你还要哪能呢?还要盯牢我做啥?”
高闻正冷笑道:“你发啥个神经?还亏你是场面上混了这么多年的人呢,回扣又哪能啦?现在市面上都是这样的,你也可以不给呀,那是你的事,管我啥事?”
方经理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了:“我能不给你回扣吗?你会白白买我的CT机吗?我算认得你这种共产党员了!在这条道上跑了这么多年,我可是越跑越糊涂了,越跑越看不懂了。真正想做点事的人就这么难,啥人都会伸手来吃你的、拿你的,稍不满意就卡你、压你。你们都是些什么东西?我出道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但还是你运道好哇,整天糨糊捣捣,老酒喝喝,还能到处捞外快。啥人给你们这种权力呀!”
“你好像不是做生意的,倒像个检察院里的。现在还没轮到你管我的时候呢。”
轮到方经理冷笑了:“嘿,会有人来管你的,到时候大家等着瞧吧!”
高闻正紧盯着他:“这么说,真的是你想来‘管’我?怪不得我碰到怪事层出不穷呀!”
“你的怪事管我屁事!”
“哪能不管我的事?把我出卖了,你又能得到啥个好处?”
“我出卖你?我还没这样的闲功夫。”
“你敢说,你没有在我背后捣鬼?”高闻正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吼着。
方经理也不甘示弱地吼着:“赤佬捣得鬼,你有啥个证据就拿出来呀!”
“啪”的一声。高闻正把一封信摔在他面前,说:“这是你写的吧。”
方经理疑惑地拿起信,不解地阅读起来,渐渐地,心里不由一阵暗喜。
高闻正见他看了信不吭气,以为他默认了,说:“你以为把我出卖了,你就有好下场?别做梦了,我戴了808,你也逃不脱,你以为自己就那么纯洁?按照新刑法,你行贿也同样有罪。”
方经理哈哈大笑起来:“我也有罪?那我们一起上检察院去,哪能?你敢不敢!谅你不敢。
老实说,这封信还真有点水平,我想写还写不出来呢!”
高闻正反倒不明白了:“这封信不是你写的?你敢说从来就没有写过信?”
“我怎么写的出这样有水平的东西?”方经理嘴上不承认,但心里在想:写是老早就想写了,但就怕告不倒你,所以就……高闻正心想:不能被他迷惑住,这个上海滩上的老屁眼,不会那么轻易就上钩的。他越是装得没介事,也就说明他越是有问题。好吧,你要兜圈子就兜吧,我今朝奉陪到底。
“男子汉大丈夫敢说敢为么,写就写了呗。”
“哼,你想哪能讲就哪能讲好嘞。”方经理似乎横竖横拆牛棚了。
“朋友多年,没想到你是这样一种人。”
“你说我是那种人?你去问问别人,我姓方的做人从来不推板的。我倒要问问你了,你做人上品哇?人家都讲你门槛不要太精噢!做起生意来,动一动就要讨回扣,叫人家哪能吃得消?
现在做生意有多少钞票好赚呀?好容易赚了一点,又叫你给剥去一大半。你的心真狠呀!”
高闻正冷笑着:“你是三岁小毛头呀,现在市面上啥人不要钞票?我与你做生意,到底是我宰你,还是你宰我呀?你倒给我搞搞清爽,不要拎不清!好哇,就算是我宰你,可是我也在被人家宰,你以为医院是保大洋?头上的执法部门哪一个不找我的麻烦?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你宰我、我宰你的。有啥个大惊小怪的?你没有心理承受能力,就不要在市面上混。”
“那你今天要哪能?是不是又要宰我了?你到是讲讲看,有啥个条件?”方经理象山东人吃白冻,弄了半天也没搞懂高闻正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今天不为啥,只是……”
高闻正突然听到门外有点动静,警觉地叫了一声:“啥人?”边说边上前拉开门一看,只见一个女人背影在走廊另头一闪而过。
是小林!她来做啥?

(十九)
那个身影确实是小林。
自从小林知道高局长有个神秘的电话后,一直在留心着精卫公司那个方经理,今天见高闻正又悄悄地与他会面,于是就暗暗跟踪而来。起先在门外偷听,但只听得三言两语而且一知半解。不过,凭着她的朦胧感觉,似乎那个姓方的在敲高局长的竹杠,像是在威胁着高局长什么。当她被高闻正发现后,就连忙避开了。
那个方经理为啥要敲竹杠呢?难道高局长有啥个把柄被他捏在手中吗?这真奇怪,高局长为人正正派派的,还会有把柄被他这种人捏在手心里?哦,也许是高局长有啥个人隐私被他抓住了?或者是高局长家人的啥个秘密被他捏住把柄了?反正那个姓方的决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张终年梳着分头、面涂香波的马脸,绝对是个坏料。我得帮帮高局长,自己的职责不就是为领导分忧解愁吗?
怎么去帮他呢?去报警?不行,如要报警,高局长早就去报了,还会忍气吞声到现在?肯定是既不便于报警,又无奈于对方,所以才……。她犯愁了,这种事也许是公私纠葛在一起,最难弄,剪不断理还乱,就像豆腐掉在灰堆里,是吹不得亦打不得。是啊,人人都有自己软档,领导也是人,哪能会没有短处和软档?而最可恨的是那些有空就钻、有机就趁的家伙。
这种人无风也起浪,巴不得天下大乱,别人不乱似乎自己无法太平一样。看来,一定得摆平这个方经理,否则高局长就没太平日子了。
她想了好久,终于想出了个主意。
一天后,方经理被几个朋友邀去吃饭。
这个酒家不大,但装饰很考究,用进口的材料装饰出来的却是中国民族风格。内部铺设的黑色瓷砖、家具、卫生用具都是进口的,门外却是用竹子筑成的牌楼;悬挂着的四个大灯笼,里面却是新潮霓虹灯。酒家经营的菜肴风味也是主随客便,南方人在这里能吃到南方式的北方味,北方人能吃到北方式的南方味,可谓皆大欢喜。这里的女服务员从不穿西装扎领带,而是清一色民族服装,绣满各式花纹的丝缎旗袍非常合身得体,一挪一动,一摇一摆都处处体现着东方少女丰满窈窕的魅力。
方经理在朋友的一次次劝酒下,已经喝得面如猪干,目光呆滞,嘴里不断地嚷着“喝,喝呀”,眼睛却死死盯着身旁往来的女服务员。对他来说,那些旗袍开岔处时而露出的富有青春气息的大腿,是最具吸引力的。再加上酒醉后的人,处在人性最原始状态,所以表现得大胆直率而不加任何掩饰。
朋友见方经理喝得差不多“到位”了,便劝他去舞厅唱歌跳舞。可方经理仍死死不放酒杯,嚷着要再喝下去。结果还是被朋友们“绑架”着来到舞厅。
光怪陆离、五彩缤纷的旋转灯在头顶上晃动,晃得人们眼花缭乱。一对对男女在舞池里拚命摇晃着身体,摇得每个脑袋像拨浪鼓似的。
这时,一个年轻美貌女郎轻盈地走到方经理身旁,笑容可掬地邀请他跳舞。
方经理仿佛身处梦境一般,惊喜望外,受宠若惊。手脚不由自主地随她下了舞池。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方经理醉得眼睛也快睁不开了,但脑子还有一丝清醒。
“当然,你方经理是本区的大名人,啥人不认得你?可你哪能会记得别人呢?”经过重彩浓抹的小林似是而非地回答着。
方经理得意地笑了,舞姿更加放肆了,两只肉团团的手紧紧搂着小林的细腰,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这两个一胖一瘦舞动起来,倒也摇摆有致,构成了一幅令人喷饭的滑稽画面。
一曲罢了又跳了一曲,小林尽管已经跳得满面通红,香汗淋漓,但始终耐着性子与其周旋。
五曲罢了,方经理才微笑着请求她原谅,说是要方便一下,于是就离开了舞厅。少顷,等方经理回来时,又一舞曲开始了。
这是一曲探戈舞,会跳的人很少,许多人只好作璧观。这竟增添了方经理几分得意:贵族舞就是贵族舞,人人都会跳还有啥个希奇。这个舞确实给了他施展才华的机会,他目不斜视,收腹挺胸,两手或直或折均平平整整,舒展而节奏感强。尽管他肥得几乎看不见脖子,但转头甩头都合着节拍一分不差。周围无论新手还是老手,都认定他是个训练有素的舞场行家。
说实在的,小林已经跳得很累了,原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随便跳几圈把他摆平算了,没料到他越跳兴致越高,而且舞技也挺好,随着舞蹈难度的加大,尽管她以前受过些舞蹈训练,但也多年不习而有些生疏,今天被方经理一鼓动,倒也有几分吃力。
方经理见小林满头香汗,舞步明显减慢,倒也徒生几分怜香惜玉,便主动提出休息一下。小林自然应允。
两人来到一间小小的KT包房,方经理殷勤地问她需要点啥,她便点了马爹利。方经理暗暗称道:不俗不俗。服务员将两杯酒送来了。小林推说去一下洗手间。方经理老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将里面少许粉末倒在小林的酒杯里。少顷,小林回来后,娇嗔道:为啥不打开VCD唱歌。方经理得令后很乐意地上前去调试音响。就在他转身当口,小林冲着他背影轻蔑地笑了笑,随后敏捷地将方经理的酒杯与自己的酒杯调换了一下,等方经理转过身来,她已经举着酒杯等着与他干杯了,并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干而尽。方经理带着醉意缠着要小林先唱,小林非要他先唱。结果,他还是敌不过她的娇媚,胡乱点了个歌,拉开破铜锣嗓子喊起来了。开始还算唱得有点样子,到后来他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连自己都听不见了,头也斜倒在小林怀里,眼闭上了,口水却流出来了……小林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象是啥也没看见。等到方经理被摇也摇不动了的时候,才笃悠悠探了探上身,将手伸到方经理的大哥大包里,慢慢地翻摸着,把手机、烟盒等都扔在一边,直到翻出个小本子,才仔细地翻阅起来。不一会儿她的目光停留在一页似懂非懂的文字上:叶所长 2000 3.2、鸿云楼王科长 8000 3.24、希尔顿张记者 500 3.31、百乐门姜总 4000 4.20、新锦江高院长 20000 4.30、香江娱乐城杨站长 25000 5.5、广慈医院……小林看了半天也没看懂,但她还是依葫芦画样地记在了自己的餐巾纸上。

(二十)
这个小本子上面记载着的是些什么呢?是方经理欠人家的钱,不像;是人家欠方经理的钱,也不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极可能是方经理与这些人经济往来的记录。这些数字显然代表着金额,是行贿的记录,还是受贿的记录呢?不过,也可能是敲竹杠的记录。那么到底是啥人向啥人行贿,啥人受啥人的贿呢?方经理为啥要记录这些东西呢?如果是方经理受这些人的贿,他为啥要把这个记录本子随身带在身上呢?他还没傻到这种程度吧。否定了这一点,那就是说,是他向这些人行贿喽?方经理是精卫公司的经理,是个医药商,他要做生意就必须与方方面面打交道。那些杨站长、叶所长、王科长之流大概就是代表着方方面面吧。那“高院长”大概就是高闻正吧?
这样的推理能成立吗?小林面对着那张从方经理小本子上抄下来的餐巾纸,呆呆地想着心事。她心目中的高局长,难道竟能与受贿贪污挂上号……这无论如何都是难以接受的。这怎么可能呢?还是来一下反推理吧。高闻正可是全区最优秀的年轻干部呀,一直是全市卫生行业中的先进典型人物,他从担任医院团委书记起,就一直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上升速度比任何人都快。再说,他担任局长后,多么重视抓廉政建设呀,还挖出了几个内部蛀虫,破了几个群众意见很大的历史遗案,最近还被评为市卫生系统中的廉政标兵呢,怎么可能与贪污受贿挂上钩呢?敢抓贪污受贿的领导自己竟会是个贪污受贿者?这可能吗?
小林实在不敢往下想了,于是走到窗前,打开铝合金窗扇,让自己的脸庞沐浴在习习春风之中,现在是清醒一下头脑,还是给脑袋再加加温呢?她也不知道。难道是自己以前的感觉错了,识别力迟钝了,还是刚才的推理推错了?自己真的会推理吗?如果推理是那样的简单,公安局还要那么多人做啥?她想到这里,不由发出自嘲的笑声来。
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一听,原来是叔叔打来的。叔叔在电话中告诉她:昨晚的区委常委会决定,送高闻正去中央党校学习,按常规,等他学习结束回来后,还会再受到提拔的。
因为高闻正是侄女的顶头上司,所以作为叔叔还是先给她“通通气”。小林很感激叔叔的好意,她过去多次对叔叔说过;你帮了高闻正的忙,就是帮了我的忙。
叔叔的电话来过后,小林似乎感到压在胸中的石头减轻了些,她苦笑了一声:凭啥说方经理这些数据就是向高局长行贿的记录呢?也许是他向高局长敲竹杠的记录呢!对,直觉告诉她,姓方的百分之九十九是个坏蛋,你看,他瞪着女人的那付眼睛多下作呀,令人恶心,还有他最近一系列不正常举动就说明了这一点。这次,无论如何得帮帮高局长的忙,毕竟是自己心目中长期以来崇拜的偶像,她不帮他,谁帮他呢?
高闻正没能制服方经理,心里愤愤不平,细细一想也无奈。啥人叫你没有抓住他的把柄?没证据拿他奈何?再说即使有证据又能把他哪能呢?与他争吵?与他打架?让全世界都晓得?
如果是这样,那比没证据还糟糕,结果更惨。现在只要贼骨头太平一点,不要枝外生枝,他高闻正就不会有暴露的危险,乌纱帽还是牢固的。目前的关键是与贼骨头比时间比速度,等自己再往上爬高些,保险系数就会更大些。对,要的就是时间,时间呀!因为他刚刚惊喜地接到一个在区委办公室工作的朋友来电,告诉他:区委可能要派他去中央党校学习。这可是别人做梦都想得到的机会呀,高闻正脑子当然很清楚,去中央党校学习,其重要意义并不在于学习什么东西,或是去领几张文凭;而是意味着一种待遇,意味着在他面前通往更高一层的宫殿大门已经打开了,在上升的阶梯上,他已经排在同龄人的最前面了。想到这里,他就感到热血沸腾,就像刚从桑那浴室中出来一样,每个细胞孔都在往外冒汗。他来到窗前往下看,仿佛自己站得高不可攀,与太阳一般高,眼前的景物实在是太小了,道路成了蚯蚓,幢幢高楼成了火柴盒,来来往往的汽车不成了能活动的蚂蚁么。真是蹬高众山小,视人如蝼蚁。
他觉得浑身越来越臊热,不由解开了紧扣颈脖的衬衣纽扣,松了松领带,让习习凉风润一润发烫的身躯,感到有一丝丝说不出的快感和适宜。
突然有几滴雨丝飘落在高闻正脸上,他心里不由一紧:下雨了?早晨的天气预报不是报晴天么?怎么说下雨就下起来呢?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呀!有些事情往往看似顺利,其实常常蕴藏着死机,不是吗?他从副院长到院长,从院长到副局长,再到局长,都往往在要紧关头来一记紧急刹车,如果不是自己随机应变和眼明手快,老早就闯穷祸了。可以说,在自己仕途上,貌似一帆风顺,其实是危机四伏。那个贼骨头总是牢牢盯住自己不放,他的奇怪要求层出不穷,防不胜防。这样的贼骨头真是少有少见,是红色贼骨头,还是黑色贼骨头?现在社会的人往往处在红与黑之间,你能分得清吗?哪有全是红一色或黑一色的人?越是自称是红字号的,常常以黑色而告终;而“黑”字号中也不失“红色”者。人的魅力不就在这里吗?哪像电影电视里的人物,要“红”就红到底,要“黑”就黑到根?好人和坏人难道那么容易分得清?想到这里,他脑海里突然有个声音高喝道:高闻正,你说句老实话,那个贼骨头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你自己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心头一震,这问题实在无法回答。也不是他所能回答得了的。人生做啥有这么多的问题呀!有些问题为啥非要回答呢?就像那位贼先生,想偷么就偷了,还提这么多的要求做啥!偷东西还这么疙瘩,还要自寻烦恼,那何必当初还去偷呢?大概这个贼骨头原想小来来的,没想到一下子偷了十万元,他恐怕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不晓得哪能处理了,就开始害怕了,想回头也来不及了,于是方寸就乱了,语无伦次了,反复无常了,做了婊子又想立牌坊了。真他妈的见鬼!也许他当初偷得少一点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赃款也许早就花完了,也不会“觉悟”起来了,更不会想到要“悔改”了,也不会这么“阿Q”西西了,当然也不会再来麻烦他局长大人了……然而,事情的走势并非如此。谁叫他高闻正有这么多的钱呢?贼骨头呀贼骨头,你想偷么就偷好了,再多偷点也没关系,我决不会为难你,可你不要再画蛇添足、枝外生枝、无事生非了,好不好?
“笃笃”,有人在敲门。
高闻正被打断了思路,迅速恢复常态,走过去开门。
来的是小林。她见局长今天的面色好像很喜气洋洋,似乎遇到高兴的事了,于是就放心地将一封信交给了他,并告诉他,这是刚刚才收到的。当然她没忘记用两眼的余光悄悄地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
高闻正似乎很坦然地接过了信,但在看信封时,嘴角边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轻轻抽缩了一下,尽管不明显,但还是被心细如丝的小林察觉了。她在惊讶之时,却仍然装得熟视无睹,照往常一样有礼貌地退出办公室,并在走出房间时也没忘记带上了门。
是那个方经理又来敲诈高局长了!他还没在麻烦中解脱出来呀?小林从内心讲,真的很同情高局长,一颗政坛新星、令人注目的拔尖人才,怎么可能黄浦江里不死,死在阴沟洞里?
快临近下班时分了,小林也不知道自己一下午在做些啥,本来应该完成的工作报告,却一个字也没动。明天分管区长要来局里听取有关夏季卫生防疫工作的汇报,可汇报提纲也没整理出个头绪来,让高局长明天怎么去汇报呀?想到这里,她眼睛瞟了瞟里间办公室的门。咦,这么长时间了,高局长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平时他总要时而出来一下,吩咐她一些什么,或是打打电话什么的,可今天一点声音也没有哇,他在做啥?会不会出啥个事情……于是,她不容多想便轻手轻脚地走到里间房门前,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响都没有。她试着轻轻地呼唤起来:“高局长,高局长,汇报提纲写好了,你看一看吧?”
其实提纲还根本没谱呢,因为她想不出用啥个话题来作借口。
里面还是静寂无声。
小林皱起眉头,咬了咬嘴唇,一使劲,门被推开了。
高局长侧身坐着,头微微朝后仰着,一动也不动,样子怪怪的。室内空气象是凝固一般,窗帘紧拉着不透一点光亮,桌上的电话筒却空搁在一旁,发出轻微的忙音,一些纸片散落在地,象是洒落在高闻正身旁的雪花。
“怪不得电话打不进来,原来是……”小林走过来将电话筒重新搁回了座架,随手又捡起地上一张纸片放回桌上。真奇怪,她在屋里走来走去,竟一点也没把高局长惊动。
待小林在屋里绕了大半圈,走近高闻正面前仔细一查看,不由大吃一惊!
在夕阳的照射下,高闻正面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他双目紧闭,对周围动静竟无一点反应。
从他两只悬垂的手臂来看,好像是睡着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呀,在上班时分,精力一向充沛过人的高局长竟会打瞌睡?真是不可思议!
小林在思忖,是否该唤醒高局长,也许是他真的累极了呢?犹豫之际,她打量了一下刚才从地上捡起的那张纸片,看信封似乎就是刚才她送来给他的那封,她便好奇地阅读起来:高局长:我经过一个月的反复考虑,终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你是你,我是我,谁的问题谁自己去解决。你不义,就不要怪我不仁了。我已经给你这么多时间了,可你还在等待,我总不能一直等着你。后果如何你自己考虑吧!到时你别后悔……如果你想通了的话,请带好所有应该带的东西跟我一起去,切记:今晚九点,外滩20路电车站……小林越读越感到事态的严重性,她凭直觉认定这信是那个敲诈者写来的,虽然信中有些语句一下子还看不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是敲诈!而且敲诈的地点和时间也有了:外滩20路电车站,晚上九点。现在是几点了?不好,已经是七点多了。哪能办?她不由在屋里急得兜兜转,想唤醒高局长,唤了几声,高局长竟一点反应也没有。再摸摸他的脉搏,没想到竟是那样弱。不好!高局长好像是休克了,就是让那个敲诈的人恐吓的。怎么办?真是急刹人!
不能再犹豫了!救人要紧。小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果断过,她拿起电话拨了120,要了救护车,又思忖了一下,觉得还不够,再用电话拨了110……其实,小林没看见地上还有一张没有拣起来的信纸,上面写着:……即使你不愿同我一起去自首,我就是一个人也要去的!此生不去,我将终生不得安宁,噩梦终不得解脱,如果在闭上眼睛前,灵魂还没得到净化,那菩萨也不会保佑我超度到天堂的。自然,我的自首肯定会牵涉到你的问题,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当然,对于你已经在实际行动中表现出来的悔改行为,我也会在司法部门面前为你作证的,该有多大的问题就多大的问题,是谁的问题,就是谁的问题,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为。相信政府会实事求是地对我们作出应有的判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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