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死亡004




1995年春节后,当一个新的学期开始,鹤乡中学的领导正为他们的年轻教师展鹏涛未能如期返校而感到纳闷的时候,我已经在这座城市的一家中档宾馆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一个秘书的位置,我发现与往来宾客打交道被人称为先生老板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同时我也发现靓丽的女人用不着痴心地用心去追求,甚至贞操也可以用金钱计量的方式去购买,为之而较真是犯傻。一年后我离开了那座宾馆,正式在工商局为自己注册了一个经理的头衔,在这座城市开了一家名叫雅乐书屋的个体书店,为我提供贷款担保的正是我供职过的那家宾馆。
应该说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作为一名图书零售商我的生意做得还算不错,如果不是我对金钱有过于急切的贪婪现在我还是一个小有积蓄的老板,但是,说到底,我虽然变成了一个贪婪者却不具备贪婪者的心理承受能力。因此,当我订购一批价值20万元的图书因为对方发出的货是盗版并且在运输的途中被有关部门扣押之后,我的心理一下子就崩溃了。我是第一次尝试冒险第一次就翻船了成了落水者,我不敢想象自己背负着如此巨额债务而生活在社会空间的样子,我将如何面对债主?如何面对在银行为我提供贷款担保的朋友?
如果深刻地追究一下自我,或许我在潜意识里还是那个原来的我,我承认这几年来我虽然与素素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却不与她见面。但在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重逢的那一天,但到我与她见面时我的身份必须是一个巨富商贾,我必须比那个华西夫有更多的金钱。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会是在身处绝境的时候去求助于她——不幸的是,这却变成了现实。
我问吴明:“吴警官,到现在,你认为我该说的话说清楚了没有?”
吴明说:“说清楚了。”
我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现在就只有等你作出判断,我可以不活了,活下去我也不堪承受我应该承受的那份压力,但我却不愿蒙冤入狱。”
“不会的,”吴明说,“包括在滨江公园练太级拳的老人在内,我们已经找过了那天晚上你去过碧柳小区5号楼的三位间接证人,这三个人的证词构成了一个证据链——”
“这么说我不是完全没希望了吗?”我急急地说,“那么温小馨呢,温小馨你们找到没有,她应该能证实我没有行凶杀人啊!”
“如果她一口咬定你是凶手或是凶手之一呢?”吴明冷冷地反问。
“那我就完了,”我颓唐地说,“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我们可以这样假设,你与温小馨正在做爱,冯定山突然回来了——”
“没有那回事!”我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当然没有那回事,”吴明不紧不慢地说,“因为,冯定山在你决定自杀的这天晚上的前一天晚上就已经死了,你其实不必费心去否定你到过现场,因为你去的时候他就是个死人,这一点,你应该相信我们的法医能够对人的死亡时间作出正确的判断。”
我这才如释重负。“这么说,你们就是找不到温小馨也可以解除我的嫌疑?”
“我们必须找到温小馨,”吴明加重语气说,“我们也能够找到温小馨。”
“这是你们的事,与我没有关系,”我轻松地说,“但我希望你们抓到她后,能在定性的时候认真地考虑一下她的动机,从轻发落她。”
吴明冷冷一笑:“听你这意思,看来你已吃准了我们会认定冯定山是温小馨失手打死的?展鹏涛先生,你是不是把我的智商估计得太低级了一些呢?现在,我再告诉你另一个事实,你知道你那天晚上在滨江公园遇上的那个练太极拳的老人是谁吗?”见我插头,他提高声音说:“巧得很呢,这位老人在离休之前是本市人大常委会法制工作委员会的主任,他在担任这个职务之前是我们公安局分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他的眼睛可毒得很呢!展鹏涛,展鹏涛,你怎么偏偏要在他的面前做戏呢?”
我懵了,眼前又浮现出那位老人慈祥的面孔和那对漂亮的长寿眉,还有他夜幕中踽踽独行的身影……看来,我必须对我的叙述作一些必要的更改了,我该作怎样的更改呢?
“你很聪明,或者说你自己以为很聪明,”吴明在我进行急剧思考的过程中,却一改内敛的形象,态度变得咄咄逼人不依不饶,“你故意找到三个证人,证实你与温小馨只是偶然相识,证实你是在冯定山死亡24个小时之后才去过现场,并且表现出你想遮掩这个事实,你知道法医是能够对人的死亡时间作出正确判断的,这样,你先将自己故意的纳于嫌疑人的行列,然后又让我们依据死亡时间来排除你的作案嫌疑,而且,你为了让我们进一步加深你在案发前不认识温小馨的印象,你又通过吕素素安排了两名保安员作新的证人,证实你害怕与温小馨这个陌生而神秘的女郎见面,展鹏涛,你确有点儿小聪明,但你却忘记了你面对的是谁?是一个正常运转的国家专政机器啊,你懂吗?中国的确很大,人只要挪个地方,别人就不了解他的过去,或者甚至可以割断自己的历史而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我们公安人员一旦盯准了你,情况可就不是这样了,你说是不是?”
作为一个书商,我懂得向不同的读者推荐不同的书籍,那么,一个聪明的作者,则在炮制自己的作品时心里就应该设定自己作品的读者,那样的书才好卖。
我怎么会请一个老侦探来看我和温小馨演戏呢?由于我的疏忽,我得承认我有罪了。
是的,我与温小馨在江边的邂逅不是我们的开始。我们的开始要往前伸展很长一段时间。实际上,在我和温小馨各自的心目中,我们的开始时间是不相同的。我是以悄然的方式进入她的心灵,她却是以突然的方式进入我的生活。温小馨说,她是从看到我的第一眼开始就爱上了我。
温小馨是我的学生。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我第一次走进她的教室的样子。她说我是她见到的第一个穿米黄色高尔夫夹克衫的老师,在鹤乡那个偏僻的山区小镇上,即使是进入了1990年,男人们也基本上穿着五颗纽扣的中式制服,于是我便在她的眼里显得风流倜傥,卓尔不群。还有我的瘦削的身材,我的变色眼镜和不修边幅的乱发,以及我讲课时相对发音比较准确的普通话,总之,在后来她追述我最初出现在她眼中的情景时,我觉得我有点儿像琼瑶小说中的人物。我敢断定我的形象在这个姑娘的心目中是被理想化了,但我的确是鹤乡中学有史以来第一个毕业于国家级正牌师范大学的教师。这是事实。
温小馨闯入我的生活很突兀,令我毫无心理准备甚至是措手不及。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的傍晚。
我记得当时刚刚放暑假,绝大部分教师都已离校了,包括素素也在这天上午回城了,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她,她是哭着离开小镇的,而我在她走后的几个小时仍心烦意乱地将自己困在房中,端着素素在长江边的沙滩上拍的一张泳装照片发傻,温小馨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走进我的房间,她推开我紧闭的房门时金子一般的阳光随着她一道照亮了我的眼睛。
“展老师。”
“温小馨,你怎么来了?”
“放假了,你不回老家去看看?”
“不回了。”
“吕老师也走了。”
“嗯。”
“我去送了她,她上车时一直在哭。”
“嗯?”
“你们吵架了?”
“嗯。”
“她想结婚,你不同意是吗?”
“你怎么知道?”
“她说你爱她又嫌她。”
“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她怎么会对你说起这些事?”
“展老师,你不觉得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吗?还有一个学期我就高中毕业了,展老师,吕老师可一直拿我当朋友看,我在你的眼中怎么就长不大呢?”
我这才发现我的这位品学兼优的女学生已经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薄薄的衣衫下有一对饱满壮实的乳房,审视我的眼睛明澈而透亮,在灿烂的晚霞之中,她那洁白的皮肤上的那层小绒毛像隐隐闪动的光晕。当时我就想象,素素要是像她一样的纯洁该多好啊!
我得承认我与素素的爱情并不都是在诗情画意中度过的,我们矛盾的焦点就在于她曾经有过的而又是我无法进入的历史。说到底,我还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是真的爱素素但又时时想到在我拥有她之前她曾有过别的男人,我爱她又不能原谅她的过去,这使我在婚姻上面临着两难的选择,而我的犹豫又使我们双双地陷入无法摆脱的困惑之中。
我已经记不清在那个夏日的傍晚与温小馨对话的全部内容了,但就是在那个傍晚,温小馨以替代素素的身份给了我一个完整的身子,她说她愿意将贞操奉献给一个她深爱的男子,上床时她的态度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定。事毕之后,她泪流满面地对我说,展老师你一定要好好地爱吕老师,展老师你一定要好好地爱吕老师。
温小馨走的时候,月华如水,我在房中看着她消逝在溶溶月色之中,心中正感慨万千,却没想到素素会像一个幽灵一样从房后的暗影中走出来。
我到了县城又返回来了,她说,我不忍心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我想回来陪你。
你都知道了?我问。
她无声地点点头。然后,她望着温小馨消逝的方向,说了一句令我至今也难以忘怀的话:女人都傻,女人一旦爱上了一个男人是拿自己的命去爱,男人的爱情中却有太多的杂念。她问我:展鹏涛,你已经得到了一个姑娘的贞操,现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不是滋味儿。我说。但我心里知道,从此我在人世间又多了一份牵挂。
在鹤乡那个小集镇上没有什么事儿可以保密,第二天一大早温小馨就在莱市场上碰到了我和素素,但这姑娘却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一样彬彬有礼地与我们打招呼,像往常一样地喊展老师吕老师,素素则很亲热地叫她温小馨同学,并用一个老师的口气叮嘱她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假期中好好用功争取考上大学。她们之间这种微妙的默契令我尴尬也让我十分感动。
后来温小馨考上大学离开了鹤乡。
实际上,素素在嫁给华西夫之前与我有过一次含蓄的但又是推心置腹的谈话。她说在经历了一段平静的山区教师生活并有过与我的爱情之后,她才算活明白了,就像植物离不开土壤一样她的生活离不开城市。她说人以群居同类才能相处,我只是没想到她会以下嫁华西夫的方式离开鹤乡,那是个年龄可以当她父亲的男人啊!
吕素素,温小馨,两个与我的生命密不可分的女人,她们都离开了鹤乡,难道我还能在那里生活下去吗?
在我追赶素素来到这座城市的最初的一段艰难的日子,是温小馨陪我一道度过的。在我第二次返回这座城市的那个风雪之夜,我一直在帝豪娱乐城门前徘徊至半夜,才看到身穿裘皮大衣一身珠光宝气的吕素素挽着华西夫的手有说有笑地钻进停在门口的一辆轿车之中,等我追上前去的时候,小车已经启动,旋转的车轮溅起的雪沫沾了我一身,我抓起几个雪团追赶着砸过去却远远地落在了小车的后面,我像一个找不着家的幽灵一样在寒夜中四处游逛,直到第二天黎明,我才疲惫不堪地走进温小馨读书的那所大学校园。学校已经放假了,校园中空寂而冷清。我知道温小馨没有回家,她那在山里辛勤耕耘的父亲没有能力提供足够的金钱,给在城市中生活的女儿,她呆在城里不仅仅是节省往返路费她还要利用放假的时间挣钱积攒下学期的费用。当她在睡梦中听到敲门声并打开房门见到我时,她表现出来的惊喜无法用语言形容。我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对她说:温小馨你的吕老师已经嫁人了找的是个老男人,小馨如果我想娶你你毕业后能嫁给我吗?我的语音刚一落她便将温热的身躯投进我的怀中。
我病了,一夜的风寒无情地摧毁了我的身体和心理,一连发了几天的高烧,温小馨衣不解带地守候在床前。那可真是一个凄苦困窘的严冬啊,好像空荡荡的校园里就只剩下我们这对由师生畸变为情侣的男女,当我能够从病榻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除夕的前一天晚上了,整座女生宿舍楼再也没有第三个人出现了,我们的身上都一文不名,可供我们度过除夕之夜的只剩下一包袋装速食面,那是我真正意识到金钱重要的一个夜晚。后来还是温小馨找她的辅导员借了一百元钱凑合着度过了一个春节,大年初四我们便双双外出寻找打工的机会,好在春节过后的城市有许多空出来的位置,温小馨在我后来当经理秘书的那家宾馆里找到了一个临时顶替当迎宾小姐的位置,我则临时顶替了一个锅炉工,直到宾馆经理秦晓梅女士无意中发现我拥有大学本科文凭,并且能写一手漂亮文章之后,我才算是在这座城市里暂时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位置。
在那段凄苦的日子,温小馨可以说是我精神上惟一的支撑。女人与男人不同的是,只要她认为自己拥有真爱,她可以全身心地沉浸在爱河之中,哪怕她面对的是一个落魄者。
我承认是我首先在感情上伤害了她。
实际上那次我是一次办公室性骚扰的受害者,但温小馨无意中闯入时看到的景象却是我与秦晓梅在缠绵,她当时只是冷静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而走开了,可过后无论我如何解释她总是冷若冰霜地听着,我告诉她无论如何目前我还不能得罪秦晓梅,我只有在拥有一定的经济实力之后,才能在社会上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为此我还引用过韩信甘受胯下之辱的故事,生活的第一原则是你首先能够生存下来,如此说来,暂时的卑微和违心的应酬只是一种手段,她给我的回答是为了我们共有的将来就让我们现在想办法多弄些钱吧。后来她果真源源不断地给我一些钱让我存起来,她告诉我说她在亚华公司做事,每做成一笔生意都能拿到定额回扣,直到有一天我陪同秦晓梅去一家夜总会时,无意中发现温小馨与冯定山在一个包厢里,她躺在冯定山的怀里发嗲,冯的一只手则在她的上衣里肆无忌惮地揉搓,我才知道她给我的那些钱是从哪里弄来的。
每一张白纸都会被颜色印染而失去它本来的纯洁,生活也在改变和扭曲人格。在现代都市里有什么能够自然生长呢?就连街道上的梧桐树也要被剪去主干而畸型蓬展,人要适应这个社会就得按照生存的需要来设计修整甚至是扭曲自己,我自己和深爱我的两位女性不都是这样走在人生的路上吗?
“这么说你与温小馨的往来从头就没有中断过,对吗?”吴明问。
“是的。”我承认。
“这么说,冯定山被害的那天晚上你也有可能在碧柳小区5号楼内。”吴明语调平和地说,“我实地踏勘那里的环境,保安员看守的那道铁门实际上只是一个象征性安全通道,熟悉那里环境的人最少有4条路可以进入小区。”
“你这是把我往绝境上逼啊。”我苦笑着说道。
“人处在绝境的地位并不一定都是别人逼的,”吴明面无表情地说,“现在,如果我追究你在冯定山被害的那天晚上的去向,你认为你能自圆其说吗?”
“不能。”我颓丧地摇摇头。我只好承认是我用景泰蓝瓷瓶打砸了冯定山的头部,但这只不过是一起偶然的事件。我和温小馨都没有料到冯定山那天晚上会突然到碧柳小区5号楼来,他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间没有去了,那天下午温小馨打他手提电话通话时他说他在深圳,可就在我与温小馨忘情缠绵的时候却听到楼梯传来脚步声,我只得顺手操起那个景泰蓝花瓶躲在了门后,我原本只是想击昏他逃走的,没想到他那么不经打。在发现他已经气绝之后我和温小馨都吓傻了。
“但后来为了逃避责任,你们又做了一番精心的设计——”
“你为什么非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呢?”我粗暴地打断了吴明的话,“为了一个像冯定山这样的淫棍?吴警官,你作为一个警官你的缜密你的睿智都值得我尊重,但你也应该想一想我和温小馨的命运啊!难道法律真的不容情?”
“就你现在的交待来看,你还不至于就走上了绝路,不就是一起伤害致死人命案吗?还有那么多人们可以理解的因素在内,我想就这些事实拿到法院去,量刑还不至于太重。”
“这么说我还有希望?吴警官,我不是故意,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杀他。”我像一个溺水者意外抓住了突然飘来的一棵树。
“我也希望是这样,”吴明说,“死者已经死了,给你定再重的罪对他也没什么意义,哎,你与冯定山在案发之前有过交往吗?”
他跳跃式地蹦出一个新的问题,我沉吟了片刻之后,说:“没有,我恨他还来不及,我跟他打什么交道?”
“你这种感情我可以理解,毕竟是他夺走了你心爱的女人。”吴明说,“一个曾经陪伴你走出人生困境的女人。”
“不不不,你这样理解我又不安了,夺爱之恨是足以导致杀人的理由,我的意思是说,我没跟冯定山直接打过交道。”
“这你又没说实话了,”吴明冲我笑了笑,“楚露莹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个令我尴尬的话题,我不能将尴尬太多地暴露出来,但我又不能不回答吴明的问题。
我认识楚露莹纯属偶然。
发现温小馨与冯定山的事情对我的打击是沉重的,在一段时间里我几乎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心中的郁闷更是无法排遣,特别是到了夜晚,当我看到城市被各色灯光装饰得充满浪漫风情,而我却无处浪漫的时候,我更感到自己是一个心灵无处归依的弃儿。我是真的需要释放需要宣泄,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好的去处——舞厅。
我喜欢一个人在舞厅里独处,坐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面对着茶几上燃烧的半截红烛,听着音乐看着烛泪的滚动,慢慢地呷着啤酒饮料,独酌一份孤独,那绝对是一种情调。假如我需要,我也可以招来一位模样儿俊俏又善解风情的陪舞小姐,她们柔媚体贴声调温婉,尽管我知道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得到我口袋里的钱,但那也是一种公平的金钱与温情的交易,何况还能给我带来片刻的愉悦,我安慰自己说我们不是生活在商品经济的时代吗?
认识楚露莹是我连续去过一段舞厅之后的事,我发现舞厅里也有一位像我一样的孤独者。她几乎每天都坐在同一个角落,每天从舞会开场坐到结束但从未见她跳过一曲舞,而且总是黑色衣裙、云鬓高髻的打扮,在烛光微黄的光亮里,她的面孔像象牙雕塑一样的精致但神情忧郁而冷淡仿佛与她置身的环境隔着一层无形的隔膜。我承认,她的美丽她的忧郁还有她对周围世界的冷漠吸引了我,一连几天我跃跃欲试想接近她但又深恐被她拒绝,在那几天里我拒绝了所有找上来提供服务的小姐们,较劲儿似的与这位陌生而美丽的女人练坐功,直到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向她。
“我可以在这儿坐一会儿吗?”
“位置空着。”
“小姐在等人?”
“虚位以待,不等人让位置空着干嘛?”
“你等谁?”
“空着的位置,谁来都可以。”
“能请你跳一曲吗?”
“当然。”
我笑了:“我以为你会拒绝我呢。”
“我为什么要拒绝一位绅士呢?”
我们相携着进入舞池,直到我搂住她的腰肢近距离地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比我还要高一些,她修长婀娜的身材足令在场的所有女人黯然失色,她的舞姿特别美,娴熟但又让自己处在被动的由我牵引的状态,这让我的感觉特别好,跳熄灯舞的时候我贴近了她,在探试的过程中没有感觉到她哪怕是最轻微的拒绝。我就这样走近了楚露莹,仿佛是一个天然契合的过程。“怎么,这有什么问题吗?”我问吴明,“当然,你可以谴责我在生活作风上不严谨,可现在是一个开放的时代。”
“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不是纺织学院的一位老师吗?专门带时装模特儿的,对吗?”我问。
“她结没结过婚?假如她结了婚,她的先生是谁,你知道吗?”
“看来吴警官你没有多少夜生活的经历,任何事情都有它自身的游戏规则。”
“你的意思是你对她没有作过深入的了解,对吗?”
“正是。”
“你们在交往的过程中也没有出过什么事儿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你们在交往的过程中应该曾经发生过不太愉快的事件,”吴明低头翻了一下手中的小本子,“具体地点是在长江大酒店的14楼8号房间。”
现在我开始有点儿恨吴明了,这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家伙,从开始接触到现在他一直保持着不动声色甚至是彬彬有礼的状态,哪怕是在大街上拦截我的时候都不失文雅。“你是展鹏涛先生吗?”当时我正从一家商场出来,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穿着一件条格西装,显得随意而潇洒。“我们谈谈行吗?”他掏出警官证在我面前晃晃,然后把我引到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上。
“那是个冤案,是有人故意陷害。”我说。
长江大酒店是本市的一家星级宾馆,像那种档次的宾馆警察一般是不查房的,但那次我与楚露莹栖宿在14楼8号房时却有警察去了,并把我们带到滨江路派出所审查,事后我们听说是有人打电话到滨江路派出所举报,说我们是卖淫嫖娼,后来是楚露莹的丈夫到派出所为她做的担保人将她领走。
吴明提出这个问题暗藏机锋。楚露莹的丈夫是冯定山,楚露莹是冯定山的第三任妻子。
那次到派出所领我并为我做保人的是吕素素。
这个话题一展开,我便成了一个衣衫褴褛到处都是破绽的乞丐,无论如何遮掩也是一种捉襟见肘的窘态。
我与楚露莹的关系的败露,真正的受害者是楚露莹,她后来几乎是一文不名地从冯定山的身边走开了,除了她和她女儿一点儿少得可怜的抚养费。像她这样一个年轻靓丽的女人这样与一个富翁离婚简直不可思议。我怀疑那次捉奸本来就是冯定山设置的一个阴谋,但我们没有证据,据说,打到滨江路派出所的电话是一个匿名电话。
由于吕素素到滨江路派出所为我做过担保人,我不得不承认我来到这座城市之后与她在暗中保持着往来,我承认我们这种关系是不合法的通奸性质,但对于我们双方来说,又何尝不是感情的精神的需要。素素在拥有一个富有的安全的婚姻的同时又能拥有我难道不是一件好事?我与她曾经那样地相爱,我为什么不可以给她空虚的心灵一点儿补偿呢?
关于楚露莹,现在我得承认我接近她具有明确的目的性,我承认自己知道她是冯定山的妻子才接近她,冯定山既然能夺我所爱我为什么就不可以给他也戴一顶绿帽子呢?难道天下的道理都在有钱的人手上?
“这么说你承认你恨冯定山并且采取过行动报复过冯定山?”
我被吴明的这一句问话打懵了——这意味着我有谋杀动机,稍有法律常识的人都知道,谋杀,与伤害致死人命或过失杀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面对吴明,我久久地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如何退守,也不知道如何反击,我发现我在他面前用任何一种叙述方式,都有可能被他抓住破绽,而他的思维却像探针一样,从破的洞口伸进来,直戳我内心的深处。我想,现在我惟一明智的选择就只有沉默了。
可是,吴明似乎变得爱说话起来。
“冯定山死后,我们对他的财产状况做过一些调查和审计,也发现了一些令人感兴趣的问题。比如说,他曾经注册过一家名叫雅楚的时装公司,他本人担任董事长,楚露莹担任总经理,这家公司后来宣布破产了,主要原因有两个方面,一是购进了一批根本无法进行再生产的劣质面料,二是一批价值近50万元的成品服装被人付5万元定金提货后,再也无法追回货款。而这两件事好像与展先生您都有些关系,对吗?”
我拒绝回答。
“第二件事是,冯定山送给温小馨的牡丹卡最近出现了大数额的恶意透支,这件事目前我们还没有发现与你有什么关系,但是,以你的聪明,你应该明白人的合理想象的能力和运用逻辑推理的能力。——这个话题看来使你很不舒服,咱们换一个话题好吗?不回答?不回答就算默认,你认为吕素素知道这些事之后会有些什么想法?她还会帮你吗?”
我没有回答,也不能回答,因为不管我的回答是会还是不会,都等于承认他说的两件事与我都有关系,那么,下面的话题就是:冯定山会不会知道这两件事与我有关,如果知道并且要追究的话,我又该怎样反击?
“你说了很多真话,”吴明继续说,“比如说你与吕素素、与温小馨甚至楚露莹的那些感情经历,我相信都是真实的,起码,你与吕素素、与温小馨的感情,应该说是很动人的爱情故事,可是结果都不美妙,原因呢,直接地说,是出现了华西夫和冯定山这两个有钱的人横刀夺爱,间接地说,就复杂了。你刚才的叙述有很多东西打动了我,也引起了我一些遐想,比如说,将吕素素和温小馨合成一个人,那么你展鹏涛今天会是怎么样?再比如说,你离开鹤乡中学来到这座城市后,在感情方面专一一点儿,或者说,你是一个善于作自我心理调节的人,抑或说,你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那么,那么多不该发生的事会不会发生?你会不会把你的智慧用在设计那场所谓自杀的闹剧?不会,我看不会。明摆着,你会有比较好的生活、未来。你与吕素素就有可能结合嘛,哦,我忘了问目素素与你之间已经不存在婚姻的障碍了你知不知道?”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问。
“华西夫死了,你不知道?”
“我怎么从来没听她提起过?”
“也许是她忘了说,”吴明笑了笑,“也许是你在找她时,她发现你正处在危难之中而没说,但华西夫确实是死了。”
“他怎么死的?”
“车祸,死在另一座城市,一个多月之前。”吴明说,“我们得到的信息是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肇事者骑的是一辆本田250红色两轮摩托车,在大街上撞死他后逃走了。我们刚刚得到的消息,肇事的摩托车已经在一个水塘里找到了,交警部门已经查到了出售这辆摩托车的车行,正在做进一步调查。我看我们今天的谈话是不是该告一个段落了?”他掏出一只正在像蟋蟀一样卿卿叫唤的中文机看了一眼,“瞧,我们派出去调查你在华西夫出车祸那段时间的侦查员已经回来了,我们得开会碰头了。”
我再也无法支撑自己了,我知道,我完了,我张张嘴想说点儿什么,但却没有发出声音。“有一点我看不起你。”吴明起身说,“你不该企图让温小馨承担打死冯定山的罪责。”
“我们本来是想,由她承担这个责任,你们会认为情有可原,起码从道义上讲是这样的。”我嘟哝着说,“从道义上讲,本来就是这样的,对吗?吴警官?”
“我只是一个刑警,”吴明在送我去看守所的路上说,“我的责任是查明案件的真相,至于道义上的问题,还是留给社会学家们去想吧,当然,你也还有时间思考,说不定你还有可能在号子里写一部忏悔录呢,你不是挺会写吗?”
我看见了出现在车前方的高墙、电网和哨兵,哨兵的枪刺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那可不是一个搞创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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