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辉来重庆之前一直在厦门做服装面料批发生意,挺红火的。今年9月中旬,他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一个名叫罗云的重庆人。两人一见面谈得挺投机,9月20日夏辉与罗云一起到过重庆,一个星期后,夏辉回到厦门,把他几乎所有的货物一古脑地发到重庆,夏辉的朋友们都认为夏辉此举过于草率,他却执意如此,还说重庆的生意比厦门好做,说重庆人的生意经不如厦门人念得精,甚至30日上飞机前还对为他送行的人调侃说,重庆人的钱好骗,用不了半年,他准能抱回个金娃娃回厦门。不料他来重庆没有几天,厦门就有传言说是夏辉调到重庆的货全被别人骗走了,这一传言我们也是后来知道的。” “夏辉调到重庆的货,价值多少?” “据估测,至少有二百多万。” “这么多?”文静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有没有罗云的材料?” 杨影从公文包里取出几份材料,递给文静说:“我们在夏辉的家里找到这些,一份是罗云的营业执照复印件,一份是重庆朝天门服装批发市场的门面租赁书复印件,还有一份南坪农业银行的存户资金数额清单,也是复印件。” 文静一一取过来看了看,说:“好吧,我派人查一下。那么,你对夏辉死亡情况了解多少?” “我是在厦门市公安局看见了你们发的传真。” “那好,你还想知道什么?” “夏辉致死的原因确定了吗?” “确定了。法医解剖了尸体,没有发现中毒和病变的迹象,身上虽有不少瘀血,显然是打斗造成的,但都不致命。头骨破碎相当严重,是直接致死原因。” “那就是说,夏辉摔下去是头先触地的?” 文静从打开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只档案袋,递给杨影说:“这是现场的有关材料,我已经为你准备了一套。” 杨影接过来说:“你想得真够周道的。”说着,发现里面有几张现场的照片,于是取出来仔细看起来。这时文静站起身来说:“我要告辞了,你先看看材料,有什么问题再联系,好吗?” 杨影也站起来,留好了文静的电话号码,便送她出房间,走到电梯间门口时,杨影问:“刚才扫了一眼现场照片,好象当时501房间的窗户全是关着的?” “对,是吴起进入房间后,觉得冷,动手关上的。重庆这几天来寒流,是够冷的,还有,假如厦门方面有什么新情况,请尽快告诉我。” 晚上8点多钟的光景,501房间里几乎所有的灯都关闭了,唯有两盏床头灯中的一盏亮着,杨影把其调节到最为微弱点,以使半明半暗之中,让人生发出种种的幻觉。此刻的他尤其需要幻觉,需要幻觉滑进夏辉的内心深处,破译紊乱离奇的思路。他埋头于文静提供的材料中已经连续七,八个小时了,但终是游离于想象中的真实之外。他极想进入,哪怕是依赖幻觉也要进入。 房间里又是凌乱不堪,但不是那种打斗的凌乱,而是表现出杨影心绪不宁的凌乱。各种材料扔得到处都是,无序,随意,但又都是在他的视线之内。重庆警方认定他杀的可能要大于自杀的可能,看来确是有一定的道理的。虽则警方的职业嗅觉最敏感于他杀。而带有先入为主意念,处心积虑想证明夏辉诈骗保险金的杨影,此刻也深觉重庆警方的倾向有一定的道理。显然警方这一倾向主要源自现场的打斗,还有就是现场那只黑色的密码箱里盛装着现金,现场清点的数额是46万,是真钞,是唾手可得,而且显然是属于夏辉的。由此一来,夏辉放着眼前的46万不要,而用撒手人寰的方式去诈取保险公司的20万保险金,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会认定是不可能的。何况既是打算从窗户跳下去,为什么还要约人来谈项目呢? 但是,为什么让妻子投保意外伤害保险,为什么早不投晚不投,偏偏是在到重庆之后呢?妻子自作主张还是夏辉授意而为?如果是授意而为,那么夏辉一定是察觉到一种潜在的危险,一种将要危及其生命的危险将要降临。真若如此,难道除了投保,就没有别的更合理的回避方式了吗?就算是拿到了保险金,但他的生命就此消亡,他的价值二百多万的货物就此丧失,如此得不偿失的事情,身为商人的夏辉应该知道如何取舍,商人重利轻离别,商人看重得失的比重,商人精于计算,精于权衡,但是,但是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杨影幻想自己就是夏辉,就是到重庆做生意,住在沙坪酒店501房间夏辉,什么时候,什么情景之下,夏辉会授意妻子去投保呢?几乎倾其所有地把二百多万的货物调到重庆,满心满意地希冀能在重庆捞一大把。但是事非所愿,夏辉遇到了挫折,遇到了意料之外的,而且必须是那种致命的挫折。二百万与二十万相比,是一笔大数字,但二百万眨眼之间灰飞烟灭,遁于无形,那二十万就变成巨大的数字了。对了,一定是那二百万的货物出事了,他才会授意妻子投保。会出什么事呢?什么事会使他的百万货物无影无踪?传闻是被骗了,那么这样的骗一定是骗得惨,骗得他绝望,骗得他要跳楼。但他自己没有跳,却是被人推下了楼。幻觉又碰壁了。 也许他自己不想死,是因为怕别人要他死才让妻子投保。有戏,这样的幻觉仿佛更接近真实。谁要让他死,为什么要让他死,夏辉又是怎么察觉出来呢?你在问谁?杨影四周环顾,确实只有自己独自一个人,真够蠢的,是自己问自己。吴起要他死,因为夏辉欺骗了吴起,不象。文静说吴起没有作案时间。穿毛衣女子想要夏辉死,但与夏辉打斗的不是她。小胡子要让夏辉死,但肯定那笔46万巨款是小胡子带来的,哪有来杀人先送钱来的怪事?那是什么?杨影颓丧之极,也想从窗户上跳下去。他幻想着自己是夏辉,被吴起,或毛衣女子,或小胡子掐住了脖子,扭打着,挣扎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在哪个方位?杨影站起来目测了一下,床与梳妆镜之间的空地最大,就在这儿,渐渐,杨影设想着自己被掐着脖子被推到窗户跟前,自己的脊背死死地抵在了窗栏上。他用一只手伸到背后丈量了一下窗栏的高度,稍稍凸起墙壁的窗栏抵在他的腰椎上,夏辉比自己悄矮,那也一定半个以上的驱体在窗栏之上。或吴起,或女子,或小胡子死命地掐着,死命地推着,致使自己上半个身躯死死在抵在了窗户上。窗户立时成为自己整个身体重心的支撑。等一等,假如这时窗户是敞开的,那么不就是没有了支撑了吗?随着加力,自己的身躯定会是倒卷向窗外,唯一的支撑就是腰下很窄的部位,只要再一加力,或掐住自己的人用手或用脚搬移支撑,自己就会失却平衡,自己就会如断线的风筝,头朝下的坠落。突然,他好象发现了什么,急匆匆在到处都是的材料中翻捡起来,直到找到吴起的材料,才把床头灯调到最亮,仔细地啄磨起来。他刚才看的时候就注意到吴起的一句话,吴起说,他进入房间之后,感到很冷,就动手去关敞开的窗户,警员问及细节时,他讲到,他先关闭上左侧的,然后一只腿跪在沙发上关闭了另一扇。杨影也模仿着吴起描述的动作试了一下,总觉得有些别扭,他退后几步凝神端详着窗户,眼睛迷成了一条缝,这样一动不动地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急忙找到吴起的电话号码,也不管现在已经是几点钟了,拨通了吴起的住宅电话。 杨影与吴起的电话交谈前后将近40分钟。 他放下电话,即刻快步走到窗前,按照吴起详尽的描述打开了窗户,又象是测量师那样上下左右反复丈量了一番,待到想法基本定型之后,他又抓起电话找到了文静。杨影的原意是想请文静明天抽空来一趟,不想文静极为爽快地说马上就来,并说也有新的情况通报。 文静一进房间,就对杨影说:“你发现什么新疑点了?是我先说呢,还是先听你的?我看还是你先说吧。” 杨影问文静喝哪种茶,文静说还是花茶吧,你们厦门的功夫茶喝起来头晕。杨影泡好了茶,似有些把握不大地推托着,执意让文静先说。 文静取出几份材料交给了杨影。 “罗云查到了,确有其人。他是重庆渝江商贸公司的法人,是96年注册的集体性质的公司。注册资金50万,注册地点在重庆南坪开发区。主要经营项目很多,也很杂,几乎什么都可以经营。这种类型的公司从94年到96年二年期间最多。大多数不是什么真正有经济实力的公司。但是你从厦门带来的那件营业执照复印件还不是罗云的渝江公司,而是另外一家专营服装和面料的公司,法人也是罗云,但掌权的人却不是罗云。罗云实际上是被雇用做法人的,赚到钱了,他分几成,赔了他一般不出血。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惹上什么麻烦了,他就要出面承担民事责任。所以夏辉与罗云相识时并不知道这一内情。骗夏辉到重庆做生意,是罗云背后的人设计好了的圈套,故意让夏辉钻。他们先是当着夏辉面从厦门进了一批货,而且成交价位要比夏辉的价位明显高出一截儿,他们是想先勾起夏辉的贪欲。夏辉果然上当了。夏辉设法笼络住罗云,本想让罗云从他那儿长期进货。罗云不仅答应了,还提出合起来到重庆做面料的批发生意。夏辉能计算出来这样做比在厦门批货给罗云利润高出许多,便急不可待地要与罗云签合同。罗云欲擒故纵地劝夏辉,还是先到重庆考察后再签也不迟。如此一来夏辉更是戒心全无。跟随罗云到重庆之后,罗云领着他到朝天门批发市场转了一圈,夏辉看到了重庆的批发行情,看到了罗云的经营门面,最后确定市场可为,罗云有经济实力,于是回到厦门立刻把货物发到了重庆。等到10月30日兴高采烈地飞到重庆后,他发现二百多万的货物如泥牛入海,踪影全无。找到他曾看过的门面,店主说根本就不是罗云的门面,甚至说根本就不认识罗云。找到罗云的公司,当然他不知道罗云的渝江公司,人家告诉他说罗云被解雇了,他不相信,哪里有解雇法人的。可是真是如此,反正罗云不在了,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罗云的债务人家不承担,并说早就登了报了。总之罗云给夏辉的材料全都是假的,伪造的。”文静停下来喝茶。杨影心想,在厦门曾听说夏辉很老道,不想竟会在重庆翻了船。他问文静:“那能不能说,罗云是在诈骗夏辉呢?” “证据不够充足。” “为什么?” “夏辉与罗云签的是合作协议。其中有一条,只有第一批货物销完后,双方才能进行结算。” “那么也等于说,罗云至今也没有说不给夏辉货款?” “基本上可以这么说。” “可是货都没有了,夏辉还能拿到钱吗?” “协议上还有一条,货物的销售,除了价位以外,销售的地点,方式夏辉是不能干预的。” “那对夏辉来说货物不见的事实,对罗云而言并不能说是不见了,可能是换地销售,那罗云就没有违法,就没有骗夏辉?” “这一点我们还不能最后确认,因为我们还没有找到罗云。刚才我所讲的都是通过另外的途径查到的。更准确,更详细的内情非找到罗云才可了解到。还有,那天第一个进入现场的小胡子就是罗云。” “如果真是这样,那罗云就没有杀夏辉可能啦?” “那倒也不是。从现场情况分析,预谋杀人可能性是很小,但一时冲动,过失杀人的可能仍就存在着。” “为什么这么说呢?” “假如罗云事先谋划好了要置夏辉于死地,那至少他会事先设计好几个方面的事情。第一应该精心选择时间,选择地点,不可能是随机性的动手的。而他进入501的时间不合适。上午9点30分进入之后,他没有绝对的把握在作案过程中没有其他的人进入。没有把握那就意味着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有别的人进入。罗云要杀死夏辉最直接的动机就是图财,图财的前提是自身安全,如果杀死夏辉之后自己也身陷囹圄,那图到的财就没有意义了。而且地点也不合适。一般情形下,案犯是不大愿意到酒店那种公共场所动手的,完全有条件把夏辉约出来行事。第二,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罗云还没有非置夏辉于死地不可的地步。他已经将夏辉的货物骗到手了,退一步说,假如他的诈骗罪成立的话,他就是杀死夏辉也与事无补,照样要受到法律的惩处。所以说他应该让夏辉活着而不是死,他不想罪上加罪。” “那就是说,很有可能罗云是在情急失手的情形下把夏辉推下楼去的?” “有这种可能。” “顺此而推的话,情急失手的也有可能是那个穿毛衣的女子啦?”杨影象是在抬杠,但文静还是想听听他要说什么。但杨影又接着说:“吴起也有这种可能?” 文静揣磨了一下杨影的真实意图。当发现杨影有些认真,于是说:“有没有可能,现场材料你都看过了,你说呢?” 杨影也自觉得话出得太快了,于是缓和般地说:“当然,从现场分析这样的可能性不大。我可能没有把我的真正想法表达准确。” “你是想说,那女子和吴起可能都与夏辉有更大的恩怨?” “是的。” “那顺此而推,”文静戏谑地模仿着杨影的话语。“那女子或吴起就有可能使用我们尚不得知的方式杀死了夏辉?” “会有这样可能吗?” 文静没有回答。她在想,确实有这样的可能。杀人都是出自己一定的动机,那女子动机不清楚,但吴起确是对夏辉恨之入骨。犯罪意识往往是潜伏在仇恨之中的,也往往是潜伏在人的思维深处,一旦到了某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以及特定的形势下,犯罪意识就会爆发出来,它一方面会蒙蔽人的理性,一方面又释放出难以遏止的冲动,于是做出自己都想象不到的蠢事。于此看来,仅仅从打斗的现象认定是罗云而一下子就否定了女子和吴起,是不是有失周详呢?文静决定回去之后,再调出卷宗仔细推敲推敲。 “你的想法很有启发性。我们还要再研究一下。现在说说你要说的吧。” 杨影立起身来,走到窗前,只是自顾自地把窗户全部打开,冷风瞬时灌进房间,文静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惊愕地说:“你在干什么?要冻死我呀?” 杨影也开始哆嗦起来,但却没有关闭的意思。 “请你看看这窗户,有什么不对的吗?” 文静猜不出来杨影的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但她反应过来,一定是非比寻常,否则不会这么晚了还给她打电话的。她也站起身来,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看了一阵,随即摇摇头。 “吴起进入房间时,窗户就是这样开着,应该这么说,我是按照吴起的回忆,把窗户恢复了原样。” “原样?” “对,夏辉无法再改变的原样。” 文静又重新打量起窗户。几乎占据整个一面墙的窗户最外围是一个没有任何横竖档格的窗框。中间一条竖框将窗框一分为二,每部分又有两扇可以左右滑动的滑窗。这种窗户的式样极为普通,文静没有看出来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但又一想,夏辉就是从这个窗户坠落下去的,杨影此时又是如此的郑重其事,那一定有其缘故。文静定下心来,对着窗户思考着,比较着,最后终于看出点端睨。她自言自语地说:“这窗子是有点怪。”但具体怎么怪,文静还是没有看出来。 杨影这时走到左侧窗前说:“请看,”他用手推拉了几下左侧窗的右滑窗,然后又走到右侧窗用手推拉了几下右滑窗。“你推断夏辉是从哪一侧摔下去的?” 文静几乎是脱口而出:“当然是从左侧。”说着,文静也走到右侧,“这再明显不过了。”文静指着右侧窗窗栏底下的沙发说:“这个沙发占了右侧窗根大约一半的位置,紧挨着角柜,角柜的另一边靠墙壁又是另一个沙发。如果夏辉是从右侧窗摔下去的,那摔下去之前身体的大部分是倚在沙发上,他自己跳也好,别人推他也好,都必须要有一个踩踏这张沙发的过程。而若是真有这个过程,摔下去就不是一蹴而就的。” “那你看,哪一侧的窗户先被滑开呢?” “你是想搞智力测验呀?” “那倒不是。这一方面你是专家,我可不敢在你面前卖弄。我只是想推导出来一个你我都认同的前提。” “我想应该先滑开左侧窗。” 杨影重复了一遍滑开左侧窗的动作,而且稍稍夸张地重复了滑开左侧窗右扇的动作。“肯定是把右扇往左滑而开启,对吧?” 文静点了点头。 杨影随即走到右侧窗,“如果接着又想打开这边的滑窗,一般会怎么做呢?” 文静猛然醒悟,高声说:“有问题,真是有问题。” 打开左侧窗后,如若马上再打开右侧窗,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利用双向滑窗的便利,抓住右侧窗的左滑窗,往右侧滑开,这样做一是顺势又顺手,二是免除沙发阻碍。可现在呢?右侧窗的开启却相反,是右扇窗向左滑开。等于是开窗的人开完左侧窗以后,又特意绕到角柜的边上,别别扭扭的打开了右侧窗。文静先后关闭了所有的窗户,背倚着窗栏问:“你是怎么看?” 杨影说:“我不知道开窗的用意是什么?” “实际上是你不知道由谁打开的窗子?” “是这样。假如是夏辉打开的,由于寒流的缘故,不太可能是为了通风,透气,即便是,那打开一扇就够了,为什么要打开两扇,而且是如此不顺手地打开呢?如果是凶手打开的,那打开的目地自然是推夏辉下楼。如果不想费很大的劲儿的话,他应该打开左侧窗,而没有必要打开有阻碍的右侧窗。同样,他也只打开一扇就够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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