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阴天。 宇宙日报记者求真刚做完一单新闻,觉得肚子有点饿,走进一间快餐买了三文治牛乳,正坐下吃,忽闻街上轰然一声巨响,接着有人耳语整间店堂骚动起来,客人争向街外涌去。 卜求真是个新闻记者,她特有的触觉告诉她,街外发生了事故。 她连忙抛下三文治抓起手袋扑出去。 什么事? 抢劫、交通事故、抑或塌楼? 她以第一时间取出照相机。 求真推开人群挤到现场。 这时警察亦已赶至,只听得有人对警察说:“跳楼!跳楼!” 记者最怕这种场面,从高跃下,有时需要七十小时以上的修补工夫,才能把肢离破碎的事情并在一起。 求真刚想别转脸,只听得身边一个好事之徒说:“不像是跳楼。” 求真偷偷看一眼一看之下,呆住了。 只见警察们围着一辆大房车,车顶已被压扁,凹下去一大片,车上躺着一个年轻女子,脸向上,面容姣好平和,一如刚刚睡着,无表面伤痕,身上穿一件大花夏衣,足上整整齐齐穿着缕空半跟鞋。 求真倒底是记者,虽然惊讶万分,亦迅速举高相机飕飕飕按下快门。 真奇怪连头发都一丝不乱,一只贝壳型的发夹都还扣在鬓边,那女子像是随时会睁开眼坐起来说:“谢谢各位注意。” 最讽刺的是刚在此际阳光自云层中透出,一丝金光,落在女郎的脸上。 此时,救护车已到,救护人员连忙采取行动。 求真放下相机,呆呆地挤在人众中。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 这时,求真忽然听见身后有一把声说:“可惜,真可惜。” 谁,这是谁? 求真转过头去,十分惊喜,“小郭先生!” 是,站在她身后的是私家侦探小郭。 求真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路过。” “真巧,我也是路过。” 小郭问:“拍到精采照片了吧。” “ 嗯。“求真拍拍皮包。 小郭主动地说:“来,冲出来看看,我有相熟的冲洗间。” 求真当然跟他跑。 照片出来了。 无论如何,女郎都不似自高处堕下她嘴角还有一丝微笑。 小郭说:“我至恨生命的浪费。” 求真试探地说:“但,一个成年人也许可以对他生命的前途有所抉择。” 小郭摇摇头,“每一个人活在世上都有一定责任,逃避责任即造成他人不便。” 求真指着照片,“女郎这么年轻,恐怕还没有子女。” 谁知小郭如数家珍般说:“林红红,女,廿二岁,宇宙广告公司秘书,未婚。” 求真目定口呆:“你怎么知道?” “她皮包里有证明文件。” “你怎么会拣到她的皮包?” 小郭欠一欠身,“我比较幸运。” 求真大学毕业已经一段时间了,不再天真,知道世上已没有幸运这回事。 小郭一定比谁都懂得把握机会。 求真佩服之至。 小郭披上外套,“我们走吧。” “慢着。’ 小郭讶异,“还有事吗?卜小姐。” “这林红红为什么自高跃下,你不想知道?” 小郭摇摇头,“无论因为什么,都为生无可恋。” 小郭说得对,大都会一年中起码有成千宗自杀案,哪里追得了那么多,都不过在新闻版角落占小小数十字篇幅。 一个廿二岁的年轻女子觉得生无可恋,为什么?是她私人问题抑或社会问题?求真决定做一个专题。 老总皱皱眉头,“不要花太多时间。” 他真是一个好编辑,换了别人,一定劝求真去做财经新闻,或追查女演员的绯闻。 求真很快自广告公司得到林红红家人及本人的住址。 她的雇主与同事很大方地接受访问。 “我们对警方也是这么说,她很好学,有上进心,爱打扮,活泼,我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寻短见。” 求真心里想,会吗,林红红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女孩子? “她没有病,亦无任何不良嗜好,大家与她相处和洽。” “她喜欢穿花裙子。” 同事们要花许多力气才能说出她的特征,他们对林红红这个女孩子根本没有太大的印象,真的,职员那么多,工作那么忙她只是一个小角色而已。 求真在笔记内注脚;其实我们都是社会上的小配角小临记,微不足道,我们来我们去。谁会注意? 年轻的求真感慨万千。 “她在本公司工作已有一年,之前?我不知道她做过什么,那要到人事部去查她的履历。” 求真到人事部去查档案。 “卜小姐,这本是公司的秘密文件,不过,我看也无隐瞒必要,她说她曾任售货员。” 低级职员流动性甚强,公司等人用,不大追究履历的真实性。 求真去问过,林红红所说的诗敏服装公司,根本没有用过她。 看过照片,经理说:“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求真只得找到林家去。 林家住在政府建筑署划为危楼那种老房子里,一条黝黑木楼梯踏上去吱咯吱咕响。 偏偏在这种房内特别多孩子与老人。 求真按门铃。 房主极之小心“找准?你是林家的什么人?” 求真隐藏身分,“我是红红的同事,来探访伯母。” 半晌门打开了,求真连忙闪身入内。 求真又捏造一个理由,‘我欠你姐姐的钱,特地来归还。” 屋内住着好几伙人家,少年把求真带到一间房前。 “妈,姐姐的同事。” 一个五十多岁妇人缓缓抬起头来,井没有大多的哀伤,只是厌倦地挥手,“走,走,我不想说话。” 这环境已说明一切。 求真自原路出去。 那男孩子拉住她:“喂,你说你欠我姐姐钱。” 求真自手袋中取出张千元钞票,‘你要回答几个问题。” “问吧。” 求真看着他,“你可爱你姐姐?” 少年轰然笑出来“这是什么话?” 求真忽然生气了,“回答我!” 少年搔搔头皮,瞄一瞄千元大钞,“她早已搬出去住,我极少看见她。” 求真只得把那张钞票给他。 她到林红红本人寓所去按铃。 求真知道屋内有人,林红红收入她租不起整幢房子。 果然一个少女来开门.“又是警察问活?”很不耐烦。 “不,我是红红的同事。” 门很快打开,“我还以为你们都找不见她。” “找不见?” 那少女叹口气。“红红抱怨,说整间公司的人当她透明,只有在影印文件或打字时找她,既不对她笑又不同她打招呼,把文件扔在她面前算数。” 求真没想到林红红感性如此丰富,为之恻然。 求真抬起头来打量红红的同伴。 说也奇怪,一个人做什么职业是看得出来的,求真不用问,也知道该名少女捞的是偏门。 那少女见求真审视地,便笑,“是,我在宇宙夜总会做事,你猜得不错。” 求真低下头,“关于红红的事,我很难过。”这并不是假话。 “你来得及时,我今晚就要搬走,我不怕她回来找我,我们一向很谈得来,是我男朋友怕。” 求真说:“我想着看她的房间。’ “请便。” 那是一间很细小很朴素的房间,看看衣橱要挂着几件下价时装,被褥尚未收拾好,主人像是随时会回来舒服地睡一觉,化妆台上放着几管口红,两本小说。 求真叹息一声。 那少女靠在门框上对求真说:“她负责打理寓所,我少收一点租。” 求真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除非不正常,谁会没有男朋友?” “可以把他的名字告诉我吗?” “姓陈叫卫东,在大通洋行办公。” “谢谢你。” 少女忽然说:“你不是她的同事,你是一个新闻记者。” “好厉害的眼睛。” 那少女得意洋洋的笑了。 求真说:“你好像不为红红悲伤。” “我,我有什么资格可怜同情他人,我的下场说不定比她更惨。” “你不觉得生命宝贵?” “那还得看是谁的生命。”少女坐下,望着天花板,“许多生命,贱过垃圾。” 求真不敢问下去。 “你不觉得我伤心?昨天我一夜不寐,等她回来。” 求真只得说:“谢谢你帮忙。” 少女一边送客一边说“她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年纪那么轻,有什么可记,有什么可写。 她生命的来去,都似一阵轻风。 求真心情沉重,她找上小郭侦探社喝杯咖啡。 小郭先生问她:“查到什么?” 求真摇摇头,“很普通的身世,极平凡的一个女孩,她的生活不见得会比其他成千上万的少女更加沉闷枯燥乏味,可是其他人活下来了,结婚生子诸如此类,她却没有。” “你说她母亲不爱她。” “居于一些很奇怪的理由,家母也不爱我,但是却不影响我求学求上进。’ 求真摊摊手,“我们又何尚有知己,人生本来寂寞。” 小郭又说;“她工作没有满足感。” 求真摇摇头,“更不是结束生命的理由,大可以转工。” “是什么导致你追查这段新闻?” 求真抬起头,想了很久,说;“是她脸上那种平和的感觉,生真的全无可恋?” “别想大多,当心着魔。” “明天,我会去找她的男朋友陈卫东。” “方便的话,请把过程告诉我。” 求真点点头。 第二天她一早找上大通洋行去。 陈卫东只是一个经纪。 他穿着廉价西装与皮鞋,但是因为年轻,倒是一副精神相。 他笑问:“你是哪一位?” 求真答:“我是红红的表姐。” 陈卫东马上气馁,“请到会客室来。” “坐!”不掩上门,他立刻向求真说:“我们分手已有好几个月,她绝非因我自杀。” 求真质问:“因何分手?” 陈卫东坦坦白白,老老实地说:“因为没有前途!” 求真一怔。 陈卫东苦笑,“没有能力,如何组织家庭?” “结婚丰俭由人。” “是,但婚后生活,衣食住行,哪一样不需要钱?” “开销可以分担,慢慢才生孩子。” “现在我可以不眠不休为公司拼命,婚后可能吗?我是家中独子,家母是寡妇,我需要负担她的生活。” 求真噤声。 陈卫东说下去:“奋斗就靠这十年八年的力气了,我没有资格分心,走了两年,红红见没有进展要求分手。” 求真叹口气。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没有人是坏人,找不到罪愧祸首,可恨。 半晌求真抬起头,“你爱不爱她?” 陈卫乐忽然之间泪盈于睫,“爱?”他哽咽地说;“天天为口奔波,只望接多几单生意—一我不知什么叫做爱,硬说有能力娶她,等于害了她,她年轻貌美,说不定另有奇逢,只是谁都没想到她会下此策。” 不关他事。 他是一个正直的好青年。 陈卫东抬起头说:“昨夜我梦见她回来。” “她说什么?” “穿着夏天薄薄衣裳,跟平时一样,笑问我这个月生意好不好。”陈卫东眼泪泪汨汨而下。 求真站起来离开大通洋行那小小的会客室。 在电梯大堂里,发觉迎面而来的陌生人向她投来诧异的目光。 求真下意识摸一摸面孔,抹了一手眼泪,原来她哭了有一些时候了。 她忽忽上小郭侦探社去。 一进门,不管三七廿一,坐在沙发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只觉有人递纸巾及热茶给她。 哭完了来宾抬起头道谢,发觉对面坐着一个温婉标致的女郎,笑容如一抹金光般和煦。 她开口道:“我叫绮绮。我是小郭的合伙人。” 求真低声道:“打扰你了。” 绮绮答:“不妨不妨。” 求真问:“你不问我为什么大哭?’ 绮绮温柔地说:“人不伤心不流泪,自然是为着悲伤。” 求真一听这样的知己话,忍不住握住绮绮的手。 “哭过舒服得多吧?” 求真点头。 “你请坐一会吧,小郭很快就来。” 绮绮退出去。 果然,小郭不到十分钟就返来,看看来宾,不由得微笑,他说:“做你们那一行,注入太多感情,是要吃苦的。” 求真轻轻答:“我感触甚深,世上很少有幸福的人吧。” 小郭坐下来,“你认为自己幸福吗?’ 求真不知怎么回答。 小郭代她回答:“你有自由,你有健康。你还拥有青春,我怎么看你,你都是一个幸福的人,问题是,你怎么看自己?” “林红红也有自由健康有青春。” “她的思想钻入歧途。” “你肯定?” “当然,”小郭坚持地答:“既来之则安之,一定要努力走完这条人生路。” “小郭先生,你真积极。” 小郭又微笑,“世人是积极的多,否则世界如何建设起来。” “小郭先生,红红如果有你这样的好朋友,她或许会改变主意。” 小郭摇摇头,“卜小姐,什么都靠自己,朋友不能廿四小时陪住你。’ 求真不出声,小郭讲得对。做人靠自己。 “事情还有内情。” 求真抬起头来,“愿闻其详。” “红红有一个新男朋友,她手中的一张附属信用卡,由该人签发,你可以去查一查。” “是他害死她?” 小郭笑笑,“卜小姐,警方宣布林红红死因无可疑。” “有,她死于谋杀,许许多多无形的凶手合力谋杀她。”冲动地喊出来之后,求真才觉得口气实在太文艺腔,有点不好意思。 小郭待她冷静下来,才说:“你去调查一下这个人。”小郭递上姓名地址。 “好,我去找他。” 小郭又想起来,“对了,卜小姐,如果有无形凶手与你作对,你又如何应付?” 求真冷笑一声“我会同他们周旋到底。” 小郭点点头“对,千万不要服输,我们要做斗士。” 这次,求真找到嘉兴银行去。 小郭叫她找敬英安这个人,他是贷款部主管。 求真满以为那是一个面肉横生,淫贱的中年人,动辄狞笑,欺侮少女。 但是不,敬某斯文有礼,见到卜求真的时候,神情还略略不安。 求真心里喊:为什么没有坏人,为什么?如果有坏人的话,还可以打他一拳,骂他一顿,将唾沫吐到他脸上去。 此刻,求真冷冷瞪他一眼,只能说:“我为林红红而来,我是她表姐。” 敬荣立刻吃一惊,退后一步。 “敬先生,你是有妇之夫,赠送附属信用卡给林红红是否过分?” 谁知那敬先生却静静说:“我已经与妻子分居,我打算娶红红,我对她一直有诚意。” 求真意外。 “红红却不愿结婚,她要求我资助她往外国留学,说,这是她的心愿。” 求真静静聆听。 “这个要求一提出来,我便发觉,红红不过是想利用我做踏脚板。我没有能力留住她,她有野心,她想出人头地,于是我建议分手。” 呵,原来如此。 “我仍然帮她考美国各大学,她的成绩差,分数不够只能进小学堂,学费与生活费非常惊人,红红并无实际计划,这件事搁浅,她不住责备我。” 求真忍不住问;“你爱她吗?” 求真不语。 “我不知道她为何跳楼。”敬某的声音低下去,“肯定不是为我,她并不爱我,也不见得尊重我。” 他说很对,他甚至没有高估自己。 求真觉得再问下去也毫无意思,她希望小郭先生在这里,他才懂得如何抽丝剥茧。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她跃下高楼的前一个晚上。” 敬某很想倾诉心事,他何尝不想一吐为快。 “她说什么?” “她问我拿钱。” “你给了没有?” “给了,身边所有,都给她了。”敬应安说:“我不算一个有钱人,但对女朋友的要求我不会吝啬,不过 ,我知道我不会满足她。” “她还说过什么?” “她笑,她说她即使努力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过理想生活。” “什么是她的理想生活?” “我不知道,”敬英安说:“我只知道我即使努力一辈子,也不能达到她的要求。” “她有没有病?” “没有,她活力充沛,很多时候身为中年人的我,精力跟不上,对了,小姐,你说你是谁,红红的表姐?” 求真没有回答,她站起来走了。 问了那么多,她对林红红这个人仍然没有了解。 在写报告的时候,她决定把所有名字都换掉,以假名代替,以存忠厚。同时,也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报告,只有过程,没有答案。 答案要读者自己寻找,一个年轻女孩子,缘何轻生,是因为生活令她失望,是因为寂寞,是因为缺乏爱,还是一时气馁? 求真走上那间大厦天台,那是一间百货公司的顶楼,天台由楼梯可以抵达,天台门虽有小小一把锁扣着,不难打开,求真一伸手推开了门。 二十八层楼高,俯视街道,人车如蚂蚁一般,凉风习习,求真承认,有一定诱惑,使人考虑是否应该一跃而下。 跳下去就不必天天劳累地梳洗、沐浴、挤车、上班、筹生活费用、应付人事纠纷了。 再过一百年人情世故还是这么来着,多亏无益。 求真抬起头,蓝天白云,忽然之间,她发觉白云聚集形成一个天使模样向她招手。 求真惊呆了。 天使越飘越近,求真知道那是幻觉连忙闭上双目。 忽然有人在她肩上一拍,“小姐,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这是私家重地请你下去。” 求真睁开眼睛,见是大厦管理员逐她离开。 求真一声不响下楼,在百货公司内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小姐太太们叽叽喳喳地采购衣服鞋袜化妆品,庸俗而热闹,人世间活脱是应该这模样。 她又到小郭侦探社去喝咖啡。 绮绮同求真说:“不要想太多,听听音乐,吃块蛋糕,大家活到耋耄。” 求真笑了。 过半晌她说:“林红红堕地那刹那看上去十分平静。” 绮绮顾左右言他,“来,我再为你斟一杯咖啡。” 求真说:“生死问题是很难探讨的吧。” 绮绮忽然说:“卜小姐,你读那么多书,凡事自然想得多,像我,苦出身,熬了下来,只要吃饱肚子,有屋栖身,已觉是美丽人生,夫复何求,纵有不如意事, 也会逐件忍耐。” 求真意外地看着绮绮。 “卜小姐,将来有机会,我才把我的身世告诉你。” 小郭这时进来,“谈些什么?” 绮绮去斟咖啡。 求真问小郭:“倒底是什么杀死林红红?” 小郭答,“她薄弱的意志力无法应付生活的压力。” 求真默认。 小郭说;“回报馆去吧,案头不知多少工夫在等着你。” 求真点点头。 “好好应付每一天。” “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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