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华生这一辈子里,只有一次在我那位传奇朋友福尔摩斯面前破过一次案。 一晃工夫我已年过九旬,记忆力严重衰退,惟独这桩案子使我终身不忘。我得尽快把它记下来。反正如今这也不会使福尔摩斯感到难堪,因为他已经躺在坟墓里40多年了。 那是一个下雨的沉闷下午,钟刚敲过一点半。福尔摩斯坐在窗前,手里握着他那把小提琴,并没演奏,而是默默观望着窗外的细雨。福尔摩斯有时会沉默寡言,尤其在一连下了7天雨的情况下更会如此。头天晚上他预言次日10点钟以前准会放晴,可我起床时,天反倒下起大雨来了。 他忽然挺直身子,用手指拨响一根琴弦,嘲讽地微笑道:“华生!快过来瞧瞧,还从来没见过一只淋得这样湿透了的猎狗呢!” 这当然是指莱斯泰德探长。他坐在一辆敞篷马车上,雨水顺着外衣直往下淌,两只探询的眼睛瞪得老大。马车还没在贝克街22/B号门前停住,他就纵身跳下来,扔给马车夫一枚硬币,直奔我们的家门,活像一只猛冲乱闯的公羊。 我听到赫德逊夫人劝他别进门,他那身湿衣服会把屋里楼上楼下的地毯都弄脏的,福尔摩斯此时走到房门口,朝下喊道:“让他上来吧,赫德逊太太。他要是呆得时间过久,我就在他脚底下垫张报纸……”莱斯泰德三步两步窜上楼梯。他满面通红,两眼冒火,龇出一嘴烟叶熏黄的牙。 “莱斯泰德探长!”福尔摩斯高兴地说,“这样的大雨天,是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莱斯泰德气喘吁吁地答道:“吉卜赛人常说魔鬼能叫人的愿望得以实现。现在我信了。你要是想满足你的愿望,就赶快跟我走一趟吧,尸首还没僵硬,嫌疑犯都排好队正等着你呢。” “莱斯泰德,你这股热情真把我吓坏了!”福尔摩斯讥诮地扬扬眉毛。 “别装模作样了,老伙计。我急着来找你,就是让你有个来之不得的机会来解开一个谜:一桩在锁着的屋子里犯下的谋杀案!” 福尔摩斯朝墙角走去,也许是去取他那根顶端镀金的手杖,下雨天他出门总爱拿着它。同时他转身睁大两眼,对来客说:“莱斯泰德,你别是闹着玩吧。” “我要是不当真,才不会在这大雨天,冒着得肺炎的风险,乘坐敞篷马车赶到这儿来呢。”莱斯泰德反驳道。 于是福尔摩斯冲我喊道:“快,华生!去看看热闹!” 莱斯泰德方才叫马车夫在外等候,所以我们只好登上那辆敞篷马车,冒雨赶路。 他吩咐马车夫驶向萨维尔街。一路上,他酸溜溜地说福尔摩斯一向有魔鬼恩赐的好运道,并问福尔摩斯认不认识赫尔勋爵。 “倒是听说过,”福尔摩斯答道,“不过还没有荣幸见过他本人,现在我想永远见不到他了。是搞海运生意的,对不对?” “对,”莱斯泰德说,“没见过他倒是你的幸运。赫尔勋爵是个彻头彻尾的坏种,现在他总算结束了他的恶行。今天早晨11点左右,也就是两小时40分钟之前,有人把一把匕首扎入了他的后背。那当儿他正在自己的书房里,面前的写字台上摆着一份遗嘱。” “这么说,”福尔摩斯沉思道,同时点燃他的烟斗,“这个讨人厌的赫尔勋爵的那间书房是从里面锁上的?” “我认为是这样。”莱斯泰德低声说。 “我和华生过去刨过这类洞,可压根儿也没碰到过水。”福尔摩斯朝我瞥了一眼,“华生,你还记得那有斑点条纹带的房间吗?” 我无须乎回答。是有桩案子里有一间从里面上锁的屋子,不过那里面还有一个通风洞、一条毒蛇。一名杀人犯把毒蛇引入了通风洞。福尔摩斯没费多大工夫就把案破了。 “讲讲案情吧,探长。”福尔摩斯说。 莱斯泰德便用一种资深警官的口吻说起来:“赫尔勋爵在生意场上是个暴君,在家里也是个恶霸。他的老婆给他生育了三个儿子,却没能叫他在家中稍稍改变一下野蛮行为,尤其是在对待她那一方面。赫尔夫人不愿意谈这类事,她的三个儿子却毫无保留。他们说他们的父亲从不放过任何机会来伤害她,责备她,而且当着孩子面这样做。 他还背着他们常常殴打她。 “大儿子威廉告诉我,他的母亲时常清晨来到餐桌前,不是眼睛红肿就是脖子上青一块紫一块,而她总是编造一套瞎话,说什么她忘了戴眼镜撞到门上了。‘一周她总会撞上一两次,’威廉说,‘我们家哪有那么多她看不见的门!’”“嗯,”福尔摩斯沉吟道,“三个儿子就没法儿制止他吗?” “可她不许。”莱斯泰德说。 “神经病!”我插嘴道,“打老婆的男人最令人憎恶,可是那女人宁愿挨揍,倒也反常得叫人费解。” 莱斯泰德解释道:“她那种反常行为倒也可称之为‘明智的忍耐’,因为她比她的丈夫年轻20岁。赫尔勋爵酗酒贪嘴,5年前他70岁的时候,为此患了痛风症和心绞疼。” “等暴风雨过去就可以享受阳光啦。”福尔摩斯评论道。 “是啊,”莱斯泰德说,“不过这种想法也引导不少男女误进了魔鬼的门。赫尔让他的亲人明确知道他的财富和他的遗嘱内容。母子过的生活简直就跟奴隶一样。” “那份遗嘱成了束缚他们的契约。” “正是如此,赫尔如今拥有30万英镑。他从不让家人插手财务。财务主任每季度来一趟,向他详细汇报海运公司的收支账目。他紧握财权,从不对任何人轻易加以恩赐。” “太恶劣了!”我感叹道,同时想到我时常在海德公园见到一些心狠的男孩,用一块糕饼逗那些饥饿的小狗,可等它们欢腾跳跃一阵之后,却又把食物塞进自己的嘴里。我觉得这一比喻对赫尔勋爵来说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他死后,赫尔夫人可以得到15万英镑,长子威廉5万,次子乔瑞4万,小儿子斯蒂芬3万。” “还有3万英镑呢?我问。 “少量的遗赠,华生,一个住在威尔士的侄子啦,一位远在法国的姑妈啦(不过赫尔夫人的亲戚却一个子儿也拿不到),5千英镑分赠给几个仆人啦。哦,还有一笔你会赞同的,福尔摩斯,那就是赠一万英镑给韩南希尔太太收养弃猫的收容所。” “你这是在说笑话吧。”我喊道。莱斯泰德如果想借此讨好一下福尔摩斯,那可想错了。福尔摩斯只微微点了下头,就又点燃起他的烟斗,好像早就料到会出现这类事似的说道:“伦敦东区天天都有死于饥饿的婴儿,12岁的童工每周在纺织厂要干50个小时的活,而这老家伙居然捐出一万英镑养猫?” “没错,”莱斯泰德答道,“如果没有今天上午发生的那件事,他还会把养猫的钱加27倍捐给韩甫希尔太太呢。可那事我闹不清是谁干的。” 我目瞪口呆地思索,心想赫尔勋爵大概是打算剥夺妻子和儿子的继承权吧。 福尔摩斯抽足一口烟,从嘴上取下烟斗,把里面潮湿的烟丝磕掉,说道:“现在告诉我,赫尔勋爵什么时候相信他就要死啦?” “福尔摩斯,”我插嘴道,“你怎么会认为那个老家伙知道自己要……”“这很明显嘛,华生。”福尔摩斯说,“我对你说过不止一千次了,品质说明行为。用遗嘱来束缚家人,这一定叫他觉得怪有趣。”他瞥了一眼莱斯泰德:“我猜想准是还没有安排什么人来托管遗产,也没办理什么正式手续吧?” 莱斯泰德摇摇头:“什么也没办。” “这可太离奇了!”我说。 “一点儿也不,华生;记住,品质说明行为。他要亲人像士兵那样服从他,叫他们相信等他一死,全部财产都留给他们,可他心眼里却压根儿就没真正打算那样做,对不对,莱斯泰德?” “我同意你这种看法。”莱斯泰德答道。 “那咱们在这一点上意见一致了,华生,对不?赫尔勋爵意识到自己快要死啦,他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确信这次没错了,于是想最后再搞一次恶作剧,便把妻儿老小聚到一块儿。什么时候呢?今天上午吧,莱斯泰德?” 莱斯泰德肯定地嘟哝了一声。 福尔摩斯用几个手指支住下巴颌:“他把他们叫到一起,告诉大家他又立了一份新遗嘱,把他们的继承权全撤销了……佣人、他的几个远房亲戚,当然那些野猫则除外。” 我想插句嘴,却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脑中又浮现出那些残忍顽皮的男孩戏弄饿狗的情景。我也没想到要问一声,这样的遗嘱在法律面前是否有效。当今一个人偏爱弃猫收容所而忽视他的近亲,想必会遇到些麻烦的。可是在1899年,一个人立下遗嘱,如果没有许多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是个疯子,而是出于一种怪癖,那份遗嘱还是完全合法的。 “那份新遗嘱有公证人吗?”福尔摩斯问。 “有,”莱斯泰德答道,“昨天上午,赫尔勋爵的家庭律师和他公司里的一名助手到他的书房里去过,呆了一刻钟左右。小儿子斯蒂芬听见律师大声抗议过两次——没听清说些什么——都让老头子制止了。二儿子乔瑞在楼上画画,赫尔夫人出门拜访朋友去了。不过斯蒂芬和威廉哥儿俩看到,那两个人进门后只呆了片刻就告辞了,两人都是低着头离开的。斯蒂芬还问过巴纳斯律师是否不舒服,客套地提到连绵的阴雨,可是巴纳斯先生没答理,那位公司里的助手也畏缩不语。威廉也说,两位来客像是满面羞愧地溜出去的。” “既然说到这里,那就谈一谈三位少爷吧。”福尔摩斯提议道。 “好。他们对老头子的憎恨当然并不亚于老头子对他们的厌恶。那就按顺序说一说吧。威廉36岁,他爹如果给他点儿零用钱,我想他都会乱花掉。他终日泡在体育馆里,像在搞一种所谓的‘体育活动’——看上去他是个浑身肌肉发达的中年人——晚上总在廉价咖啡馆里消磨时光。他要是碰巧有点儿钱,就准会进赌场,把钱输光为止。真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家伙,没有目标,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远大抱负(只想比他爹活得长些罢了)。我在讯问他的时候,觉得有一种古怪的印象:他简直不像是个活人,而像是一个上面贴着赫尔勋爵头像的空花瓶。” “一个等待装满英镑的空花瓶。”福尔摩斯补充道。 “乔瑞又是一种类型,”莱斯泰德接着说,“赫尔勋爵对他更加厌恶。在乔瑞小的时候,他就给这个孩子取了好多绰号,什么‘鱼脸’啦,‘桶子腿’啦,‘大肚皮’啦。这些称号倒也不难明白,因为乔瑞身高不到5英尺,罗圈腿,脸又很丑。他长得有点像那个诗人,那个胖家伙。” “王尔德吗?”我问。 福尔摩斯有趣地瞥了我一眼:“我想莱斯泰德指的是史文朋,那位文人长得并不比你更胖,华生。” “乔瑞生下来的时候是个死胎,”莱斯泰德说,“足有一分钟之久毫不动弹,全身发紫。医生就宣布他已死亡,在他那畸形的身上盖了一块白布。赫尔夫人忽地鼓起勇气坐起来,揭开那块白布,把婴儿的小腿放过身旁的一盆热水里,小家伙一下子就哇哇地哭起来了。” 莱斯泰德扑哧一笑,点燃一支小雪茄,接着说:“赫尔勋爵认为正是这一烫造成了孩子的罗圈腿。他有时喝醉了就拿老婆出气,说她不该多此一举,乔瑞这样子活着,还不如当初死掉好。他有时说乔瑞是个长着螃蟹腿和鱼脸的怪物。” 福尔摩斯对此没做出什么反应,只夸赞莱斯泰德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竟知道了如此多的情况,真是了不起。我呢,作为一名医生,却觉得这件怪事颇值得怀疑。 “这就是为什么我猜想你会对此案发生兴趣的缘由,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他们用不着逼问便都抢着说话,因为给压制不准说话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此外,那份新立的遗嘱不见了!” “不见了!”我惊呼道。福尔摩斯却没吭声,脑子里还在琢磨那个残废儿子乔瑞。“那他长得丑吗?”他问道。 “不能说漂亮,不过也并不像我见过的某些人那样丑。他爹有点儿不服气,因为乔瑞……”“因为乔瑞是唯一不需要他爹钱财的孩子,而是独自闯荡天下,对不对?”福尔摩斯替他说了。 莱斯泰德瞪大眼睛:“见鬼!这你怎么知道?” “因为赫尔勋爵总在嘲笑乔瑞的生理缺陷,这个儿子便想方设法摆脱他的控制。 我料想老头子有点儿惧怕这个罗圈腿的儿子咧。乔瑞是怎样摆脱牢笼的?” “我不是说过他会画画儿吗?” “嗯,倒也不赖。” “赫尔宅邸大厅里挂着的乔瑞的几幅画可以证实,他是个蛮不错的画家。我并非说他很了不起,不过他绘的爹妈兄弟肖像那么逼真,以至于几年之后我首次见到新发明的彩色照片时,顿时就回想起1899年11月那个阴雨天的下午。他爹的那幅画像恐怕是最出色的。乔瑞画得十分狠毒,画布上似乎飘浮出一股墓地阴风,叫人看了不禁毛骨悚然。乔瑞也许长得像史文朋,可他爹那幅肖像却叫我想起王尔德虚构的那个人物——那个近乎不朽的酒色之徒道林·格雷。乔瑞画油画画得很慢,可是素描速写却很快;每星期六下午,他从海德公园回来总能挣到20多英镑。” 福尔摩斯说:“我想他爹肯定不会喜欢这一点的。一个船王的儿子像个吉卜赛人那样给美国游客阔佬和他们的情人画像。” 莱斯泰德咧嘴一笑:“老家伙恨透了这件事。可是乔瑞不肯放弃他在海德公园摆的画摊,至少在他爹同意一周给他35英镑零用钱之前决不撤走。老家伙把这称为勒索。” “噢!我心疼得都流血了。”我讽刺道。 “我也一样,华生!”福尔摩斯附和道,“那个小儿子呢,莱斯泰德,快说说,咱们都快到目的地啦。” 听莱斯泰德的介绍,那个小儿子斯蒂芬更有理由恨他爹。赫尔勋爵由于痛风病越来越严重,脑筋也越来越糊涂,不得不把公司的许多业务交给小儿子管理,可是稍有差错,他就责怪;处理对了,使他爹的买卖火红兴旺,赚到的钱却没有份。赫尔勋爵本应特别宠爱这个有能力掌管他创建的事业的儿子,可他非但不这样做,反倒指责、怀疑,甚至嫉妒这个做出很大成绩的儿子。近两年,老昏头竟然在许多场会说斯蒂芬“想从一个快死的人眼皮底下盗窃钱财”。 “这个老杂种!”我不禁骂了一声。 “先不谈那份新遗嘱。”福尔摩斯说,又用手指支起下巴,“即使那份旧遗嘱比较慷慨大方,斯蒂芬也不过只能得到他作为小儿子的那一份罢了。顺便问一下,在那份我们可以称之为‘猫咪遗嘱’的条款下,海运公司今后的业务由谁来管理呢?” “交给董事会,没有斯蒂芬的份。”莱斯泰德说,“不过嘛,现在老头子归西了,新遗嘱又不见了。斯蒂芬就有了美国人所谓的‘起杠杆作用的影响力’。公司会让他出任总经理。” “‘起杠杆作用的影响力’,好字眼!”福尔摩斯说,“再问一句,那份旧遗嘱有没有丢失?” “没有,就放在写字台上,他的尸首旁边。” “嗯,还有什么别的情况?赶快说说。” 莱斯泰德一边翻阅笔记本一边陈述。一个月前,赫尔勋爵发现在腿膝盖后面长了一块黑斑。家庭医师诊断后认为是坏疽症,需要进行膝盖以下的截肢手术。勋爵笑得眼泪都淌下来了,说道:“将来我进棺材的时候是要有两条整腿的。谢谢你这位高明的外科大夫的忠告!” 医生告诉他,如果不截肢,他活不过6个月,而且最后两个月会在极端痛苦中度过。赫尔问,如果非截肢不可,治愈的可能性有多大。医生嗯嗯呃呃地说一半一半吧。 老家伙扬声大笑,真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似的。最后他说:“至于痛苦嘛,我想还不至于疼到那般地步,只要有鸦片酊和一把调制它的匙儿就行啦。” 第二天他便宣布了那份叫人吃惊的新遗嘱。 “是吗?”福尔摩斯问,两只发眼珠冷峻地盯视着莱斯泰德,“谁感到吃惊了?” “我想谁也没显露出来。可你了解人的本性,福尔摩斯,人总爱对得不到的东西抱一线希望。”“可是也有巧妙的计划来抵制灾难。”福尔摩斯明智地说。 今天上午,赫尔勋爵把家人都叫到客厅里。大家入座后,他便演出了一幕立遗嘱人很少能扮演的戏,因为众所周知,遗嘱一般都由他们的巧嘴灵舌的律师代为宣读,他们自己的舌头早已永远不管用了。总之,他向大伙儿宣读了新遗嘱,就是说把大部分财产遗留给韩甫希尔太太的弃猫收容所。在一阵沉默中,他吃力地站起来,用他那个象征死亡的骷髅头冲他们龇牙一笑。接着他支着手杖,又说了下面一段话:“大家都听明白了吧?一切圆满无缺!你们作为妻子和儿子,都相当忠诚地侍奉我40多年了。现在我准备以极其清醒的头脑和问心无愧的良心把你们统统打发掉。不过要振作起来!事态可能会变得更糟!当年埃及的法老临终前,只要还来得及的话,就把他们的宠物——大多数是猫——全都杀死,好让那些宠物在阴曹地府迎接他们的到来,再永远供他们由着性儿踢打或爱抚。”然后,他用一只干枯的爪子抓住那份新遗嘱冲他们扬一扬,哈哈大笑。 威廉站起来说:“你虽然是我的亲爹,可你也是自从那条引诱夏娃的毒蛇以来在地球上爬动的最下贱的玩艺儿!” “不完全是!”老恶魔还在笑,反驳道,“我认识四个人比它还坏。现在请原谅,我还有些重要文件要收进保险箱……另有一些没用的文件要烧掉。” “他跟他们对抗时还保存着那份旧遗嘱吗?”福尔摩斯问。 “保存着呐。” “可他一旦立了新遗嘱,就该把旧的烧掉。”福尔摩斯沉思道,“昨天他有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可以处理这事,可他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这事你怎么看,莱斯泰德?” “他大概还没气够他们吧。也许想借此考验考验他们,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然后再作决定。” “接着说说后来的情况,探长。” “他们母子四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老家伙慢慢走出客厅,在前厅里磨蹭到自己的书房那边去。只听见他手杖的笃笃声,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厨房里一只猫咪的叫声,还有客厅里那座大钟沉稳的滴答滴答声。随后,嘎的一声,他打开书房门,走了进去。” “慢着,”福尔摩斯说,“谁也没亲眼见到他走进书房吧?” “客厅里的人都没看见。”莱斯泰德答道,“不过赫尔的听差斯坦利那时正在楼上整理主人的卧室,听到老爷在前厅走动,便来到楼梯栏杆那儿问他需不需要搀扶,老家伙笑着说这几步路他还走得动,揉揉后脑勺便走进书房,把门倒锁上了。” “在警察到来之前,斯蒂芬有没有可能跟斯坦利交谈过什么?”我耍机灵地问。 “当然可能,”莱斯泰德不耐烦地答道,“也许他俩交谈过,不过好像并没有什么勾结。” 赫尔勋爵就这样走进了书房。大家都听见他转动钥匙的声音——那是开启那间私室惟一的一把钥匙——接着又响了一声颇不寻常的插上插销的声音。然后是一片静寂。 赫尔夫人和三个儿子在那一瞬间都变成了一贫如洗的叫化子,相互发愣地呆视。 厨房里的猫又喵喵叫起来,赫尔夫人心烦意乱地说,如果厨娘再不喂它一点儿牛奶,她就要自己去喂啦,猫这样叫下去会使她发疯的。她于是走出客厅。没过多会儿,三个儿子也默默地走了出去。威廉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斯蒂芬晃进了音乐室;乔瑞走到楼梯下一张长凳前坐下来,他曾对莱斯泰德说过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一遇到什么不痛快或者难解决的事,就爱坐到那儿去沉思冥想。 不出5分钟,从书房里忽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斯蒂芬当时正在音乐室里弹奏一架老掉牙的旧钢琴,连忙奔出来。乔瑞在书房门口跟他相遇。威廉这时已跑下楼梯一半。见到他俩在撞书房的门。斯坦利那时也从勋爵卧室跑出来,再次来到楼梯栏杆那儿。 斯坦利证明他看见斯蒂芬撞开书房门,看见威廉奔到楼梯末一级时差点儿摔倒在大理石地上,看见赫尔夫人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捧着一罐牛奶呐。没多会儿,佣人也都惊吓地跑出来,聚拢在一起。 赫尔勋爵趴在他的写字台上,三兄弟站在两旁。老家伙那双眼是睁着的,露出一种惊讶的目光。他手里握着他的遗嘱……那份旧的。新的却无影无踪了。后背插着一把匕首。 这当儿,马车已经来到赫尔宅邸。 门口有两名面无表情的警察在把守。前厅挺长,黑白相间的大理石铺地,很像一个大型的国际象棋棋盘。尽头是那间出了事的书房,门口也有两名警察看守。左边是楼梯,右边有两扇门,我猜想那里一间是客厅,另一间是音乐室。 “全家人都在客厅里呐。”莱斯泰德说。 “好,”福尔摩斯说,“不过华生医生和我想先看一下犯罪现场” “要不要我陪你们?” “不用了。尸体给移动过吗?” “我去找你之前还在原处,可现在恐怕已经给抬走了。” “行了。” 莱斯泰德说:“信不信由你,福尔摩斯,书房里没有秘密夹板,也没有暗门。” “我想等我……”福尔摩斯刚开口,忽然感到窒息,连忙伸手往上衣兜儿里瞎掏,掏出一块可能是昨夜晚餐时心不在焉放进去的餐巾,用它使劲捂鼻子。我低头看到一只雄猫正在他脚边转悠。它的一只耳朵卷曲着,另一只可能是在巷战中让同类咬掉了。福尔摩斯遇到猫有打喷嚏的毛病,这时又打了几个喷嚏,把那只猫踢开。莱斯泰德像猢狲那样朝前伸着脑袋做了个怪脸。 “这里可有十几只猫到处乱窜呢!”说完他就走开了。 我们经过两位看守的警察,进了书房,福尔摩斯把门关上。 那是一间窄长的屋子,两边有窗户。尽管天气阴沉,房间里的光线倒还充足。 墙上挂满了漂亮的柚木镜框,里面装着彩色的海运图表。屋里还有各种精致的气象仪器:风速计啦,晴雨计啦,寒暑表啦,气压计啦,等等。 我们察看房门,门的插销给撞开了,钥匙还插在锁眼里。福尔摩斯用他那双泪眼扫视各处,啥也不放过。我也四下里看看。窗户都安着双层玻璃,插销插得紧紧的,一块玻璃也没碎。书架占满了两面墙。室内没有壁炉,只有一个煤炉,案犯不可能像圣诞老人那样从烟囱里下来,因为烟囱很窄,而且炉子还温热着呐。写字台放在这间窄长明亮的屋子一端,对面尽端摆着一张小咖啡桌,两旁各放着一把高背椅子。小桌上胡乱堆放着一些书。地上铺着土耳其地毯,上面没有留下什么可疑的脚印痕迹。 福尔摩斯突然问我:“你相信吗,华生?” “相信什么?” “莱斯泰德说,在谋杀发生之前4分钟,他们母子四个人先后走出客厅,去的是四个不同方向,这你信吗?” “我不大相信。”我含含糊糊地说。 “我一开始就不信。可是……华生!你的表情挺怪,怎么啦?” “有点儿不大对劲。”我一边说,一边瘫坐在咖啡桌旁的一把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咖啡桌腿投在地毯上的黑影。这当儿,莱斯泰德出现在门口:“你们要是查看完了就……吁,华生怎么啦?” “我想华生大概已经侦破这个案子了,”福尔摩斯用平静而略有分寸的口吻说,“对不对,华生?” 我点点头。尽管还没完全破案,可也八九不离十了。我知道是谁干的,怎么干的了。 “华生破案了?”莱斯泰德不以为然地说,“噗!华生过去对一百桩案件提出过上千次推测,结果全都错了。我还记得今年夏天……”“我可比你更了解华生,”福尔摩斯说,“这次他猜对了。我一看到他那种眼神就明白。”这时那只缺耳朵的猫趁莱斯泰德敞着门也钻了进来,挺亲热地奔向福尔摩斯,使他又打起喷嚏。 “如果你这样认为,”我说,“今后我不会再嫉妒你啦,福尔摩斯。” “人总有顿悟的能力嘛,”福尔摩斯用不带一点儿自负的口气说,“那就说出来吧……要么干脆像侦探小说末一章那样把嫌疑犯带进来,怎么样?” “不!”我惶恐地说,因为我谁也没见到过呢。“我只想先琢磨一下作案的全过程,然后再讲给你们听。劳驾,请你们二位先出去一下……”“那就快一点儿,华生,好让咱们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莱斯泰德还倚在门框上,鄙夷不屑地打趣道:“要不要我把这个仰慕福尔摩斯的小家伙也带出去,华生?” “就把这小猫咪留下吧,出去时请把门关上。” “我敢跟你打5英镑的赌,你这是在瞎浪费我们的时间,老伙计。”莱斯泰德说。 “关上门,我不会耽搁很久的。” 他把门关上。我独自留在书房里,当然还有那只猫。这当儿,它蹲在地毯正当中,瞪着两只绿眼望着我。我总爱在兜儿里存放一小块面包,为的是喂那些飞到福尔摩斯住所窗台上的鸽子。我把它掏出来,一边把它放在咖啡桌底下,一边哄那只猫过来。 赫尔勋爵当时想必是背对着这张咖啡桌,手里拿着新旧两份遗嘱,坐在写字台前。 那只猫懒洋洋地钻进桌子底下,探查那一小块面包。 我急忙朝门口走去,打开门:“福尔摩斯!莱斯泰德!快进来看!” 他俩一走进来,我就走向那张咖啡桌:“到这边来看!” 莱斯泰德皱着眉头朝咖啡桌看看,没看出什么名堂。福尔摩斯当然又打起喷嚏,用那块已经湿透了的餐巾捂着鼻子说:“能不能把那个讨人厌的小家伙撵出去?” “当然可以,”我说,“可是那小家伙在哪儿呐,福尔摩斯?” 他露出一副惊讶的神情。莱斯泰德朝四下里瞧瞧,走向赫尔的写字台那边去寻找。福尔摩斯心里明白,那只猫如果在那么远的地方,是不会使他有如此强烈的敏感反应的。他弯腰瞧瞧咖啡桌底下那片空间,只看见地毯和后面两个书架的底端,便直起身子。要不是他的两眼因敏感而流泪昏花,他想必会看出点儿毛病来。他就站在那张咖啡桌跟前,这次居然失了眼。不过嘛,该赞扬的就要赞扬。咖啡桌底下那片空间其实是巧妙安置在桌前的乔瑞的一幅油画。这幅使人造成错觉的杰作画得实在太妙了。 “我没……”福尔摩斯刚要说些什么,那只猫咪从咖啡桌底下一边钻出来了,又在我朋友脚下转悠,好像宁愿舍弃面包而更喜欢他似的。莱斯泰德瞪着两只大眼,惊讶地走过来。福尔摩斯又打起了喷嚏。 我连忙冲着那只猫说:“够了,小家伙,你已经完成了任务,可以走开啦。” 我抓起它,打开门,使劲把它扔出门外。手让它抓破了好几个口子,我赶紧关上门。 福尔摩斯瓮声瓮气地喊道:“我的上帝!”莱斯泰德惊呆地注视着咖啡桌底下那块褪了色的土耳其地毯,纳闷那只猫是从那块空间哪儿蹦出来的。 “我早该……”福尔摩斯喃喃道,“是啊,可你怎么那么快就识破了?眼真够尖的!”我听出那声调多多少少带点儿尖酸刻薄的意味,可我毫不计较。 “是那些条纹。”我指着地毯说。 “当然!”福尔摩斯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笨蛋!我就是个笨蛋!” “哪儿的话,”我蛮谅解地说,“这个宅子里到处是猫,而且有一只还把你当成亲人看待——我猜想你对这桩案子早就一清二楚了。” “那块地毯到底是怎么回事?”莱斯泰德不耐烦地问,“我只觉得它很漂亮,价钱也许不便宜,不过……”“不是指地毯,”我解释道,“而是指那上面的几道黑影。” “指给他看,华生。”福尔摩斯无精打采地说。 于是我弯身拾起一条桌腿投下的阴影。莱斯泰德一屁股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好像让人抽冷子打了一拳似的。 “要知道,我一直在观察那几道阴影。”我有点儿窘迫地解释道,因为每次调查完毕后,一向都是由福尔摩斯道破案犯作案的经过。我知道他这时已经洞悉一切,而我真想亲自来解释,因为我心里明白今后也许不会再有这样的好机会了。“我得说那只猫起了关键性作用。一位魔术师如果没有一顶高礼帽和一只小白兔,想必也不会把戏法变得那么奇妙。我一进来就觉得这里有些地方不大对头。今天下倾盆大雨,天阴沉沉的,你向四周看,没有什么家具投下阴影,惟独那张咖啡桌的四条腿有。” 莱斯泰德咒骂了一声。 “已经下了一个星期的雨。福尔摩斯和赫尔勋爵的晴雨计都显示今天可能是晴天,而且肯定会是的,所以那家伙最后又在地毯上添加了几道阴影。” “是谁干的?” “乔瑞呗,”福尔摩斯又用无精打采的声调说,“还会是谁呢?” 我弯身把手放在咖啡桌右下方,从桌前看,手就不见了,就跟那只猫方才呆在里面的情况一样。莱斯泰德又咒骂了一声。我用手敲了敲那幅搭在桌子两条前腿上的油画背面,画上的地毯和书架底端就晃动起来。那本来看上去几乎乱真的幻象就给破除了。 乔瑞画了一幅咖啡桌下面那片空间的景象,然后自己钻到画后面,等他爹走进来,锁上门,手里拿着两份遗嘱坐到写字台前时,他便从画后面爬出来,手握匕首……“他是惟一能画出这样一幅形象逼真的油画的人,”我一边说,一边抚摸那张画的表面,“他也是惟一能躲藏在画后面的人,因为他身高不到5英尺,罗圈腿,外带溜肩膀。但是这幅画却不是一朝一夕能画成的,可能早在一年前就准备好了,等待时机使用。” “也许5年前就画好了。”福尔摩斯插嘴道。他曾说有人会准备对抗灾难,这是很正确的。 “不管怎么说,反正赫尔昨天晚上通知全家人今天上午到客厅聚齐,我猜想乔瑞就知道使用这幅画的时机到了。他爹昨夜上床睡觉后,他想必偷偷溜进了书房,把画安置在了咖啡桌的两条前腿上。那几条阴影大概也是同时给放在地毯上的。换了我,今天早晨会在聚会前再踮起脚尖进来瞥一眼睛雨计,弄清是否天真会放晴,以保万无一失。 如果书房门是锁上的,他想必是从他爹兜儿里掏出钥匙,用完后又放了回去。” “根本就没锁上,”莱斯泰德说,“老头子一般关上门是为了不让猫进来。很少上锁。” “至于那几条阴影,你们仔细看,其实只是几条毛毡罢了。要是天放睛的话,上午11点那儿该有阴影。” 莱斯泰德嘟哝道:“假阴影是怎么回事呢?” 福尔摩斯替我解释道:“这还不明白?那块画布挡住了桌子腿。画上的桌腿可不会投影。可是今天上午没有阳光,他制作的阴影便露了馅,正好败露了他的鬼花招。” “我还有一点闹不明白。乔瑞今天上午怎样进入这里而没叫他爹看见呢?” “那间客厅里有一扇通往音乐室的门吧,对不对?”我问。 “对,”莱斯泰德答道,“音乐室还有一扇门通往赫尔夫人的起居室。从起居室也可以走进前厅。不过,华生医生,要是这间书房有两扇门的话,我也就不会匆匆忙忙地找福尔摩斯前来了。”末一句话多少带点儿自我辩护的口气。 “乔瑞今天上午溜进前厅时,他爹想必没有看见他。” “胡说。” “那我就做给你们看看。”我说,随即走向写字台,那个死人的手杖还搭在桌旁呐。我拿起它,转身冲着他俩:“乔瑞一看到他爹离开客厅,便站起来撒腿就跑,穿过音乐室来到赫尔夫人的起居室,在通往前厅的那扇门前朝外偷看。老头子患有痛风症加坏疽病,腿脚不灵活,当时刚走进大厅几步路,离书房还远着呢。莱斯泰德探长,现在请注意我,我给你表演一下人由于一辈子贪杯馋嘴而造成的代价昂贵的后果。你如果不信,我还可以给你找来十来个痛风病患者排好队走给你看,个个都会露出我眼下要模仿的那种尴尬样儿。首先,请注意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哪儿,怎样集中……”我开始笨笨咧咧地朝他俩走去,两只手紧紧攥住手杖顶端的圆球。我举起一条腿,慢慢放下,歇一下,再举起另一条腿,两眼从不仰视,只交替望着手杖和那条举起的腿。 “对,”福尔摩斯说,“这位名医学得像极了,探长。先是得了痛风症,继而身体就会失去平衡,最后(如果患者活得够长的话)由于总是低头朝下看,就养成了弯腰曲背的习惯。” “乔瑞当然很了解他爹走道的姿势和目光注意力。”我说,“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其实很简单。乔瑞在起居室,从门缝窥视,看见他爹低头朝前走路的时候,明白自己不会让他发现,便赶在老头子前溜进书房,钻到咖啡桌底下躲起来等待。他听见斯坦利从楼梯栏杆那儿跟他爹谈了几句话,接着老家伙就慢慢走进了书房。” 他俩急切地望着我,我觉出福尔摩斯很想插嘴说说他的看法。便连忙又接着说:“老家伙进来后,先向四处扫了一眼,确信自己是独自一人在室内,便用钥匙锁上门,再插上插销。乔瑞看着他爹慢腾腾走向写字台,放下手杖,把两份遗嘱放在桌上,他没有立刻动手杀死老家伙……”“你怎么知道他没有立刻动手呢?”莱斯泰德问。 “你不是说那声尖叫是在锁上门好几分钟之后才发生的吗?何况老家伙磨蹭到写字台那边去,也需要点儿时间的,对不对?” “然后呢?” “然后想必是赫尔勋爵坐下来,有趣地琢磨着那两份遗嘱。乔瑞明白他爹打算烧掉一份啦。其实老魔鬼也有可能只是想对亲人开个残酷的玩笑罢了,兴许会把新遗嘱烧掉,把旧的放进保险箱。可是乔瑞沉不住气了,看到他爹回头瞥了一眼火炉,手里拿着一份遗嘱,正要站起来,他便从咖啡桌底下钻出来,冲过去把匕首扎进了他爹的后背。 我相信验尸会证明匕首是刺穿了心脏右动脉,一直扎入了肺部,这就说明写字台上为什么会溅了那么多血。这也解释了赫尔勋爵为什么在死前还能尖叫一声。这一叫就把乔瑞告了下来。” “为什么呢?”莱斯泰德问。 “屋子上了锁使问题复杂化了,”我答道,“除非你打算把谋杀看成是自杀,那又另当别论。”我望了一眼福尔摩斯,他微笑地点点头。 “可是,虽然书房房门上了锁,窗户都关着,然而死者背上却插着一把匕首,这就不可能是自杀。我想乔瑞万没料到他爹会那样尖叫一声。他原本计划刺死他爹,烧掉那份新遗嘱,把抽屉里的东西翻乱,然后打开一扇窗逃出去,再从另一扇门进入前厅,坐到楼梯下那个长凳上去。随后尸体被人发现,看起来就像是一起窃杀案。” “赫尔的律师可不会那样看。”莱斯泰德说。 福尔摩斯补充道:“我敢打赌,咱们那位艺术家原本打算在现场制造一些扑朔迷离的假象。狡猾的案犯都会那样干的,好让调查人员误入歧途,即使律师怀疑,也找不出什么证据。不过从目前这种情况看来,这倒像是一起十分周密策划的谋杀案!” “正是赫尔勋爵那声叫喊把那计划通盘打乱了,”我接过来说,“家里的人都给惊动了。乔瑞想必一时惊惶失措,就像一头小鹿突然受到一束灯光照射而惊呆僵住了那样。是斯蒂芬挽救了这一局面,他想方设法让人相信他爹被谋杀的时候,乔瑞是坐在楼梯下那个长凳上而不在犯罪现场。斯蒂芬从音乐室冲出来撞开书房门,轻声叫乔瑞赶快站到他身旁来,这样就好像是他俩一齐破门而入似的。” 福尔摩斯冲我挤了挤眼睛,我明白他在方才我指给他们看那个隐蔽处时就察觉到,这起谋杀案不是一个人独自干得了的。 “斯蒂芬说他是在书房门外遇到乔瑞的,”我慢慢说,“是他撞开门,兄弟俩一起过去发现了尸体的。他撒了谎,这样做无非是为了保护他的兄弟。一个人要是事先不知道书房里发生了什么事,决不会说谎说得那么从容自然。因此可以说乔瑞和斯蒂芬是共谋犯。” “其实不止他们哥儿俩,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沉稳地说,“而是他们母子四口人共谋的。” 我不禁目瞪口呆。 他点点头:“华生,今天你很了不起,洞察力敏锐,推理也算准确,我这厢脱帽向你致敬。不过你还是表现出一贯的天真,只看到人善良的一面,而不了解人可能会多么阴险。” 我谦卑地望着福尔摩斯。 他若有所思地在屋里来回走动:“谁出面证明乔瑞是跟斯蒂芬一起破门而入的? 当然是斯蒂芬和乔瑞哥儿俩自己。可是家里还有两个人出面,一个是大哥威廉。你同不同意,莱斯泰德?” 莱斯泰德说:“如果真相大白的话,威廉想必也牵连在内,因为他说过他在跑下楼梯一半时,看到两个弟弟一起冲进书房,乔瑞还走在前面一点儿。” “多有意思!”福尔摩斯说,两眼炯炯发光,“斯蒂芬撞开门——作为年轻体壮的,当然是他——谁都会认为那股冲力必然会把他先带入书房。威廉却说他在楼梯半当腰看见乔瑞走在前面。这是为什么,华生?” 我只能呆愣地摇摇头。 “想想看,我们应该相信谁的证词最准确。当然是那个不是家属的人——赫尔勋爵的仆人斯坦利。他在楼梯栏杆那儿正巧看见斯蒂芬撞进书房,事实上确实如此,破门时就只有斯蒂芬一个人。威廉在楼梯半当腰,应该说角度更好,可他却说看见乔瑞在斯蒂芬之前先进入书房。他这样作证,是因为他看见了斯坦利,顿时领悟到事后该怎么说谎。两位兄弟都证明乔瑞当时在书房门外。看来可以这么说,哥儿三是串通一气的。” “共同策划的阴谋。”我说。 “对。记不记得我问过你,华生,是否相信他们母子四个人在听到书房上锁后,一语未发地离开客厅,走向四个不同的方向?” “记得。我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们四个人,”福尔摩斯朝莱斯泰德瞥了一眼,接茬儿说,“乔瑞一见老头子离开客厅,想必立刻就开始了行动,好赶在他爹之前进入书房。然而,四名家庭成员,包括赫尔夫人在内,却都说他们全是在客厅里听见赫尔勋爵锁上书房门的。唉,不过,那个老头子要是知趣点儿,一声不吭地咽气,就万事大吉了。乔瑞就会像华生所说的那样爬出窗户,当然把那幅画和假阴影也带走……不幸的是老家伙把全家都惊动了,一阵大乱,佣人全都跑了进来,惊呆地望着死去的主人。他们的运气太坏了。莱斯泰德,斯坦利要去报警,警察却自己来了,对不对?” “其实警察正在街头巡逻,恰巧路过这幢房子,一听见那声尖叫就闯进来了。” “福尔摩斯,你怎么知道有一名警察就在附近呢?” “这太简单了,华生。如果没有,他们就会设法把佣人打发走,把那幅画和假阴影拿掉。” “我想还可以打开一扇窗户。”莱斯泰德补充道。 我也顿悟道:“当时他们母子四人只好面临一个选择,那就是赶快销毁那份新遗嘱。我想他们准是把它丢进火炉去了。” “只有赫尔这样狠毒的人临死时还会尖叫一声!”莱斯泰德说。 “也只有赫尔这样狠毒的人才会逼得儿子下毒手要了他的老命!”福尔摩斯附和道。 “老家伙其实6个月后就会自行呜呼哀哉。何必搞这样一场惨绝人寰的恶作剧!” 我感叹道。 “华生,”福尔摩斯对我说,“你已经破题儿第一遭破了一次案。现在没咱们俩什么事了,四名案犯会由莱斯泰德探长来收拾。咱俩走吧。” 临走前,我俯身从地毯上抬起一条假阴影,把它卷成一团,揣在兜儿里留作纪念。时至今日,我还把它当作一件宝贝保存着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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