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貌复原术001 草野唯雄




垃圾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一言以蔽之,是东西的残骸,即使是在世界上不可一世、风靡一时的东西,也都会老朽,都会被使尽,被抛弃,最后是灭亡。在这些东西中,无论是纸屑、破袜子还是三角裤,无论是果皮、菜叶还是残羹剩饭,不管他是伟人、美女,或是奇珍异宝,更不用说枯萎凋谢的插花,都逃脱不了被抛弃而灭亡的可悲命运,这是事物常理,司空见惯。
唉,但是在这世界上,一般的人,是毕竟不会去考虑这种情况的。
看见用垃圾车装来,倒入巨大的储存槽的肮脏垃圾,望着那流放到海里的腐烂的垃圾山,谁都会转过头去。
可是,惟独田代不是如此。
对于田代来说,垃圾是亲密的朋友。他一面用吸尘吊车抓起垃圾,慢慢运到漏斗,一面注视着吊车抓着的垃圾,每一抓都仔细过目。
田代酉夫,45岁。他透过吊车玻璃窗注视垃圾,已经有五个春秋了,说真的,在他这份工作中,他是各种各样的垃圾都见过。可是,竟然在垃圾中发现人的头骨,那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那个头骨被夹在抓斗的齿缝中,牙齿露出,眼窝发黑,朝田代轻轻地摇晃着。
田代吓了一大跳。那是做成头骨形状的玩具吗?他一时这样考虑。可是,怎么看都不像玩具,总感到是个不祥之兆。于是,他关闭了机器,迅速从吊车操作室里降落下来。池上警察局在接到多摩川清扫工厂的电话之后,派去了正在局内的宫胁和板东两名刑警。
两名刑警首先登上了吊车的操作室,板东通过玻璃窗确认那不是玩具或标本之后,开始了取回的准备工作。他们从漏斗的投入口插进一块木板,让吊车抓住的那部分垃圾轻轻地放到木板上,然后把木板抽出来。头骨还有两层包装,被放在茶色牛皮纸袋和塑料袋里,因为袋底破裂才滑落下来,头的后部就钩在吊车的抓齿上了。
可以看出,它曾经连袋子一起被埋在土内,还粘附着比较干燥的泥土。丝毫不差,头骨是真的,那头腔中显然还残留着若干软组织。刑警们都直感到,这不是出土的古物,显而易见,有犯罪的迹象。
和头骨一起落下的垃圾,有废纸、菜叶、果皮等,都同头骨没有关系。可他们转念一想,就姑且把它们留待处理吧,于是就连同头骨一起,装进了一个大小合适的空铁箱。收集有关的犯罪证据是不能马虎的。
这个垃圾储存槽通常储存三天收集到的垃圾量,而从中间层发现这点来看,似乎是前天收集到的。
垃圾车上的人员受到了调查,可他们都歪着脑袋,说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们的卡车,在用机器把垃圾压结实的时候,会不会把骨头压碎?”刑警宫胁问道。
“虽说压结实,可周围都是些软东西。”清扫工回答。
“这样一个硬家伙,不会被轻易压坏,是吗?”
“嗯,可以这么说。”
“等一下……”其中一名清扫工似乎想起了什么。“这东西嘛,本来被丢弃在离垃圾堆放场不远的地方,那天看见有猫狗在把它叼来叼去。我原先想随它去吧,后来又想把它捡掉算啦,这才捡了过来。多半就是这个纸袋。”
“当时袋子破了没有?”
“哎,底儿有一点破了,我想还是给狗咬破的。不过,里边的东西还没有露出来。”
“发现的地点在哪儿?”
“调市岭町三段的垃圾堆附近。”
宫胁在笔记本上作了记录。
在大田区田园调市的一角,有一幢围着树湾的住宅,虽然是在城市里,却很幽静。
门牌上写着“小池五郎”。可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竟是一位研究头骨的权威人士。虽说是一个平民百姓,可他还是有一个头衔,那就是警察科学研究所的特约研究员。说得更详细些,他是该所科学侦破部法医研究室的特约研究员。他是个年龄不算大的人,今年已经35岁了,但还没有结婚,家务全靠一名每天来上班的保姆帮助料理。他的双亲已经亡故,也没有兄弟姐妹,孑然一身。
现在,刑警宫胁来到了小池的家门口。他按了门铃。先是看门狗“汪汪”一叫,接着是老保姆出来开了门,将他接到会客室里。
不一会儿,小池来了。他是个身材颀长、体格健壮的人,头发剪短,目光锐利,面容严肃,仪表堂堂。
他让宫胁在面前的沙发上坐定后,就往他那个爱不释手的邓希尔烟斗里装烟丝。
“小池先生,我们所长已经同您联系过,有事情要拜托您啦。……”宫胁一面说,一面解开一个包裹,取出了一个方形的瓦楞纸箱。
“哎,我已经听说了。”小池划了根火柴,看着火苗闪动了好一会,然后点着了烟斗。
“这就是那个头骨。”宫胁摊开一张白纸,放在上面。
小池抽着烟味浓郁的烟丝,透过烟气仔细看着。
老保姆端来了冰茶,宫胁把茶一口气喝了。“这可是个棘手的案件。这东西被丢弃在普通的垃圾堆放场上,垃圾车无意中把它捡了回来。我们大致已决定,准备进行公开侦破,可毕竟只是一个骷髅,无法推断它的来历。”
“知道被丢弃的场地吗?”
“哎,只知道大体上在调市岭町三段附近,不过也还没有证实。”
“报纸上说是装在什么袋子里的,是吗?”
“是的。纸袋外面还套了塑料袋。”
“能不能从袋子上提取到什么线索?”
“做是做了,可没有用。两个在现场找到的袋子上都没有任何文字标记。”
“那么,能不能看做在家里他杀?”
“是的,只能这样考虑。实在是走投无路,一筹莫展,结果只能决定,来求助于先生的容貌复原术。”
“唔……”小池点了点头。“好吧。这样的事嘛,我当仁不让,就尽力而为吧。”
“谢谢。天气很热,实在过意不去,不过请多关照。”宫胁放下头骨,告辞回去了。
所谓“容貌复原术”,其实并不是什么术语,而是大概五年前由小池创造的一个新名词。那就是,在死人的头骨上进行加工,使之恢复死者生前的容貌。这种实验,为数虽不算多,可也有做过的先例,就小池来说,至今亲手做过的例子,已经超过一百个了。
可是,这作为侦破犯罪的方法来使用,还是不久之前的事,而且,它的创造人就是小池。

刑警一回去,小池就捧着头骨来到地下的试验室。这里面积大概只有四张铺席,不过室内可以开放冷暖气,空调完备,环境舒适。
他把头骨放在一个固定的装置,加以固定以后,便在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开始了观察。在着手容貌复原之前,首先必须尽可能确切地测定:此人的头骨是男性还是女性,年龄大概多少岁。以及其他一些特征。
小池观察的结果如下:
(l) 这个头骨的面部比较小,从正侧面看,头顶结节、颈骨弓、下跨角等突出的部位都小,眉间、眉上弓也不甚发达。就是说,整体上线条是平滑而优美的。根据以上原因,再从前项结节并不发达来看,这是个女性的头骨。
(2) 从头盖缝合的粘连状态、牙的磨损状态(到达珐琅质磨损的程度,尚未磨损到象牙质)来看,断定为22岁左右的女性。
(3) 头骨的软组织几乎都已丧失,不过头腔中还留着一部分脑硬膜。另外,脑的实质也留着,形成为极度收缩的块状。从以上各点来看,可以想象,这个头骨已经在比较干燥的泥土中掩埋过,掩埋的时间大约为四五个月。
基于以上测定的结果,小池开始用粘土在这个头骨上进行雕塑。因为有骨架的原型,大体的轮廓就不会有多大的出入,四方脸不会变圆,长方脸也不会缩短。
困难的是眼、鼻、口、耳等没有骨头部分的复原。眼,要注意同眼部、眼裂的关系;鼻,只有根据鼻骨尖端的雕塑,才能决定鼻背侧线是直形、凸形还是凹形。另外,鼻骨尖的延长线和从鼻腔上倒挂下的垂直线的交叉点,构成了鼻子的高度。
脸颊等处软部组织的厚度,拟定为三十多个固定点,再调整厚度的平均值同年龄的误差,根据以此获得的数据,就可以确定粘土的厚度了。
话虽如此,仅仅依靠数字,还是不够充分的,始终都必须注目于形态学的必然性。可以肯定,此人脸部清瘦,面容憔悴……他有这样一种直觉,也可是一种灵犀。在白色无机质的头骨上一点一点地贴上粘土,就可以逐渐恢复成人的样子。
小池稍作休息,又叼上了烟斗。通过袅袅上升的烟气,他凝视着这张未完成的脸。这和雕塑家为自己的创作所抱的喜悦有所不同,不过也有其一脉相通之处。
拿着这个头骨,再现它已经失去的“容貌”,这种尝试,给人以一种神秘的魅力,小池深深地为这种魅力所陶醉着。
牙齿,是有些轻度的龅牙。可是,从流经整个骨架的柔软的线条和端正的鼻梁来看,可以认为这个年轻女性有一张充满魁力的脸。
“你……”小池几乎想同她说话了。
究竟该配上怎样的眼睛呢?这不是摆在我面前的问题吗?据说是他杀。如果这是事实,你不是死不瞑目吗?那好,你等着吧。

可是,等到这个人的脸型完成后,小池遇到了令人绝望的挫折。
认为人的相貌之类必须符合一定的规则,这首先是一种误解。正如每个人的指纹都不相同一样,人的相貌也是不同的。兄弟姐妹,性格可能大同小异,而相貌有时简直如同外人。
有开朗的性格,也有阴暗的性格。残忍、温和、冷酷、敦实,这些性格上的不同,在人脸部的肌肉和皮肤上构成了微妙的变化和差别,这不是光靠骨相学所能处理的。健康或不健康,也是使相貌发生变化的重大因素。
他以往也常常碰到疑难,可这次的挫折却特别严重。看着自己所干的,实在是一种束手无策、一意孤行的愚蠢行为。
小池把粘土往地上一丢,走出了地下室,锁上了进口处的门。此后足有两三天,他都是到处溜达溜达,看看电视,把日子打发过去。从以往经历的例子来看,这样排遣一下苦闷,还是可以重新建立信心,继续进行工作的。
关于这个案件,报纸用了相当的篇幅作了报道。谈到的经过是:警察局连来历都没有调查,就推给了警察科学研究所,而科所又为此事找到了头骨研究的权威人士小池五郎,委托他进行复原。
小池想,快到警察科学研究所来催促的时候了。果然,有一天,事先没有电话联系,一名所员直接找上门来了。那是一位年轻女性,名片上须藤由江的名字旁边,写着的头衔是“警察科学部法医研究室实习研究员”。
须藤被让进了会客室。
“来催促容貌复原的事?”小池问道。
“是啊!”须藤听后笑着说。
她谈不上是个美人,可肌肤白皙,眼影底下,美丽的眼睛犹如清澈的池水,光彩照人。两条粉臂,从短袖的深蓝色羊毛衫伸出,白净而光滑。而羊毛衫下的胸脯,让人看到非人工装成的丰满的鼓起。细鼻子的两边,浮现出稀疏的几点雀斑,反而让人感到格外妩媚。
须藤由江刚从外面进来,边说话边用手帕吸着前额和鼻子上的汗水,小池凝视着她这副姿态,不禁内心为之所动,有些局促不安了。
“还不仅仅是催促。”由江说。
“这话怎么说?”
“实际上,是我接受了一项命令,要我到这里来工作一阵子,向您学习容貌复原术的技术”“唔?是不是计划在法医研究室设立容貌复原小组?”
“将来也许会这样做,不过目前还没有这个计划。只关照我来大致学习一下。”
“应该把容貌复原放到正规的研究部门来搞,要解决这个问题。”小池给烟斗点了火。“现在,科学的根据还只有四分,而其余的六分是我的创造。哪怕是这个比例倒过来,也同样需要努力呵。不过,你特意来这里学习,总不能一事无成地回去。我做事情不愿意虎头蛇尾,那就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他站起身来,带路向地下室走去。

须藤由江也不愧为警科所的实习研究员,对于壁橱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骷髅,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惊异。
“这些,都是先生经手过的东西?”
“是的,这些东西来历不明,大都是从我不得不过问的地方发现的。本来,我想把它们全部恢复容貌,可后来,那些还没有弄清情况的,又剥掉了泥土,恢复了原样。”
“那么,也有弄清情况的了?”
“也只有极少数几个,都被取走了。”
“被取走后,规规矩矩地接受供养,被埋葬的人可以安慰在天之灵了。”由江把骷髅叫做“人”。“而留下的,那就永世得不到超度了。先生被这些人包围着,没感到可怕吗?”
“没感到。”小池说,“第一,对于所谓得到超度或者得不到超度的话,我没有实感。如果成了那么一副白骨,那无非是一种干净的石灰质物质而已。也就是说,只同那边的土块一个样。”
“不对。”由江斩钉截铁地说,“和土块不一样。在维持这样的现状期间,他仍然会憎恨人,感谢人,仍然会有喜怒哀乐,只是没有把这种感情流露出来而已。”
“唔?听你的口气,俨然是这些骷髅的亲戚哩。”小池笑着说,“女性中,毕竟有那么多的灵魂存在主义者呵。你还是说得不错,容貌复原本身,像我刚才说的,一半以上是非科学的。”
“这个,就是有问题的人喽?”由江目不转睛地看着夹在固定器上的那个头骨。
“是的。这就是有问题的头骨。”
“是不是夹得过紧了一些?”
“是吗?”
“夹在太阳穴里,好像有些痛哩。”由江说着,稍许转动手柄,放松了一些。也许是神经过敏吧,连小池也感到,那骷髅好像浮现出了舒畅的表情。
“你虽说年轻,倒也想得周到,做得体贴。”小池点了点头,显出赞许的样子。“以后有可能成为出色的容貌复原专家。”
“不,如果要成为出色的容貌复原专家,那只有请先生先开始讲课。”她微微一笑,然后伸了伸舌头,摊开了笔记本,拿起了自动铅笔。
“要我讲课吗?”小池苦笑了一下,“那么,今天先从容貌复原术的历史讲起……”话虽这么说,可并没有合适的教材。
小池的笔记本代替了教材。他看着笔记本讲开了,由江细心地记着笔记。
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她到傍晚才优雅地告辞离去。小池没有送她。
第二天过了中午,由江又来了。这天讲课的内容,是关于头骨的整个结构、判断头骨性别年龄的基础知识等。可是在讲课的过程中,小池似乎几次感到有点头晕。
不是他身体不适,而是从由江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香艳的气味,从她那羊毛衫的缝隙中,他可以窥见她那乳色的肌肤,他被弄得神魂颠倒了。
可是,对方不是酒吧、舞厅的女招待呵。她毕竟是警科所的职员,不得轻举妄动。
小池咬紧牙关,把将要骚动起来的血压下去了。

“先生,是不是有叠印这种方法?”讲课接近结束时,由江这样问。
“嗯,有的。”
“请把那个原理说明一下行吗?”
“还谈不上有原理……”小池作了说明。
例如,假定有一个来历不明的骷髅。放大一张性别一致、年龄也大体一致的失踪者、下落不明者的脸部照片,并将这张照片同骷髅的照片相重叠。
于是,尽管极为罕见,可有时确有这样的情况:居然同这个头骨重合得恰如其分。可见用这种叠印法来探明来历,并非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我不光是想听听,而且想看看实验。”由江说。
“实验?”小池有点目瞪口呆。
“先生,你看我的脸,近在眼前,能用来同那个头骨叠印一下看看吗?”
“要真的那样做,你会不高兴吗?”
“哪儿的话,我可全然没有这种偏见。按照先生的说法,白骨是干净的,而且是神圣的。”
“知道啦。你希望这样做,我就从命了。不过,要在现在选活着的人的脸同已经死去的人的头骨紧密拼合,本来是不可能的。我再三考虑,认为既然同是年轻女性,这一点相一致,因此作为实验的例子,也许还是合适的。”
于是,小池对由江的脸部和头颅,都从正面拍了照片。
“什么时候可以放大出来,再进行叠印?”由江挪近了身子,盯住不放地问。
“两三天之内。”小池不由自主地把手搭到了她的肩膀上,心不在焉地回答。“你为什么身上洒了那么多的香水?多恼人!警科所那些扫兴的同事们,不会说闲话吗?”
“要我说实话吗?”由江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瞧着小池,嫣然一笑。“我只有到这里来的时候才……”“真的?”他开始献殷勤了,有点忘乎所以。
“我还有更秘密的事哩。要是今天先生能够送送我,那我就下个决心,对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送你!你认为方便,什么时候都行。”
“那我就高兴了。”小池正想拥抱她,冷不防,她从小池的手里挣脱了。“那么,就走吧!”
当他们穿过多摩台公园,来到多摩川的河边时,已经暮色苍茫了,晚风吹来,有些凉意。两个人下到河滩上,在草茵上并肩坐下。
孩子们已经无影无踪了,只能看到对对情侣踩着悠闲的步子。河面上吹拂而来的风,散发着一股腐臭,在如今的东京,无奈只能忍受这种气味。
昔日,天鹅绒一般澄澈的夜空,低垂欲落的星星,弥漫在空气中的绿叶的芳香,还有那不绝于耳的蛙鸣,这一些自然风貌,如今已被破坏得荡然无存了。
“刚才你说还有一个秘密,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那是,我......夜里,在一家酒吧做女招待。”
“唔?”小池张大了嘴。“那么警科所呢?”
“只在白天干。怎么,听了不高兴吗?”
“没什么,没什么。酒吧女招待有什么不好呢?不过,像你这么一位小姐,夜以继日地工作,是出于一些经济上的原因吧?”
“这方面嘛,就听凭先生去想象吧。不过,您不嫌弃的话,也请您劳驾一趟,来看看我怎样做女招待……”“我很乐意去。在哪儿?”
“就在这儿。”她把一包火柴塞到了他的手心里。
“不过,现在课程还没有结束,我们不是每天都这样见面吗?请在结束之后光临。约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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