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八九六年末一天上午——我收到福尔摩斯一张匆匆写就的条子,要我立即前去。赶到之后,我见他坐在香烟缭绕的屋里,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着一位略上年纪的、胖胖的女人。 “这是南布利克斯顿区的麦利娄太太,麦利娄太太不反对吸烟,华生,你可以尽情享受你的肮脏嗜好。麦利娄太太要讲一个有趣的事儿,它可能有所发展,那么你的在场将是有用的。” “如果我能帮忙的话——” “麦利娄太太,如果我去访问郎德尔太太的话,我希望有个见证人在场。请你回去先对她说明这一点。” “上帝保佑你,福尔摩斯先生,她是非常急于见你的,就是你把全教区的人都带上她也不在乎。” “那我们今天下午早一点去。在出发之前,我们得保证把事实掌握正确。咱们再来叙述一遍,那样可以帮助华生医生掌握情况。你刚才说,郎德尔太太住你的房子已经七年,而你只看见她的脸只有一次。” “我对上帝发誓,我宁愿—次也没看见过!” “她的脸是非常吓人的,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那简直不是人的脸。她是那么怕人。有一次送牛奶的人看见她在楼上窗口张望,送奶人吓得连奶桶都扔了,弄得前面花园满地都是牛奶。有一次冷不防我也看见了她的脸,她立刻就盖上面纱,然后她对我说:‘麦利娄太太,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总不摘面纱了吧。”’ “你知道她的过去吗?” “一点不知道。” “她刚来居住的时候有什么介绍信吗?” “没有,但她有的是现钱。把预交的房租立刻就放在了桌上,而且也不讲价钱。这个年头儿,像我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人怎么能拒绝这样的客人呢?” “她选中你的房子讲出什么理由了吗?” “我的房子离马路远,比大多数别的出租房子更僻静。另外,我只收一个房客,我自己也没有家眷。我猜想她大概试过别的房子,而我的房子她最中意。她要求的是僻静,她不怕花钱。” “你说她来了以后压根儿没有露出过脸,除了那次冷不防。这倒是一个奇特的事儿,非常奇怪。所以你要求调查。” “不是我要求,福尔摩斯先生。对我来说,只要我拿到房租,我就知足了。没有比她更安静、更省事的房客了。” “那又怎么成为问题的呢?” “她的健康情况,福尔摩斯先生。她好像要死了,而且她心里有可怕的负担。有时候她喊‘救命,救命咧!’有—次我听她喊‘你这个残忍的畜生!你是魔鬼!’那次是在夜里,但是喊声全都听得见,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第二天一早上我就找她去了。’我说,‘郎德尔太太,要是你心里有什么说不出的负担,你可以找牧师,还有警察,他们总可以帮助你。’‘奥,我可不要警察!牧师也改变不了以往的事儿。但是,要是有人在我死之前知道我心里的事,我也可以松心一些。’‘哎,’我说,‘要是你不愿找正式警察,还有一个报上登的当侦探的那个人’———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她呀,一听就同意啦。她说,‘是的,我怎么没想起来呢。麦利娄太太,快把他请来。要是他不肯来,你就说我是马戏团的郎德尔的妻子。你就这么说,再给他一个地名:阿巴斯·巴尔哇。’这个字条儿就是她写的,她说,如果他就是我知道的那个人,见了地名他一定会来。” “对,麦利娄太太。我先跟华生医生谈一谈,我们大约三点钟我们可以到你家。” 我们的客人刚刚走出去——福尔摩斯就一跃而起钻入到屋角里那一大堆摘录册中去翻找了。后来又听见他满意地咕哝了一声,原来是找到了。 “这个案子当时就弄得我很头疼,华生。我承认我解决不了这个案子,但我又深信验尸官是错误的。你不记得那个阿巴斯·巴尔哇悲剧了吗?” “一点不记得,福尔摩斯。” “而你当时是与我一起去的。不过我个人的印象也很浅了。因为没有什么明确的结论,另外当事人也没有请我帮忙。你愿意看记录吗?” “你能讲讲要点吗?” “哦。也许我一说你就会想起来当时的情景。郎德尔这个姓是家喻户晓的。他是沃姆韦尔和桑格的竞争者,而桑格是当年最大的马戏班子。不过,在出事的那时候,郎德尔已经成了酒鬼,他本人和他的马戏团都在走下坡路了。他的班子在伯克郡的一个小村子阿巴斯·巴尔哇过夜的时候发生了这个悲剧。他们是在前往温布尔顿的半路上,走的是陆路,当时只是宿营,而不是演出,因为村子太小,不值得表演。 “他们带有一只雄壮的北非狮子,名叫撒哈拉王。郎德尔和他妻子的习惯是在笼子内表演。这里有一张正在演出的照片,可以看出朗德尔是一个魁梧的、野猪型的人,而他妻子是一个十分体面的女人。在验尸时有人宣誓作证说,当时狮子已表现出危险的征兆,但人们总是由于天天接触而产生轻视的心理,根本没有理会这些征兆。 “一般总是由郎德尔或他妻子在夜晚喂狮子。七年以前的那天夜里,他们两人一起去了,并且发生了惨剧,其详细情况从来没有弄清楚过。 “在接近午夜时分,整个营地的人都被狮子的吼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惊醒了。马夫和工人纷纷从各自的帐篷里拿着灯笼跑出来,举灯一看,看见了可怕的情景。郎德尔趴在离笼子十来米的地方,后脑向内塌陷,上面有深深的爪印。笼门已打开,而就在门外,郎德尔太太仰卧在地,狮子蹲在她身上吼叫着。她的脸被撕扯得乱七八糟,谁也没想到她能生还。在大力士雷奥纳多和小丑格里格斯的带领下,几个马戏演员用长竿将狮子赶回笼子。大家立刻把门关上了。但狮子是怎么出来的,却是一个谜。一般猜想,两个人打算进笼内,但刚—开门狮子就跳出来扑倒了他们。在证据中,唯一有启发性的—点,就是那女人在被抬回过夜的篷车后,在昏迷中总是喊‘胆小鬼!胆小鬼!’她直到六个月以后才恢复到能作证的程度,但验尸早已照常举行了,理所当然的判决就是事故性死亡。” “难道有别的可能吗?” “你这样说也是有理由的。但是有那么一两点情况,总是使伯克郡警察局年轻的埃德蒙不满意。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后来他被派往阿拉哈巴德去了。我介入这个事儿,就是由于他来访问我,边抽烟边谈了这个案子。” “他是一个瘦瘦的、黄头发的人吗?” “对。” “他担心的是什么呢?” “他和我都是不放心的。你从狮子的角度来设想。它被放出。它干什么呢?它向前跳了五六步,到郎德尔面前。狮子把他抓倒。然后,不向前逃走,它反而转身向女人奔去。她在笼边,狮子把她扑倒,咬了她的脸。她在昏迷中的叫喊说她丈夫背弃了她。但是那时他还能帮她吗?你看出破绽了吧?” “是的。” “还有一点。就在狮子吼和女人喊叫的同时,还有一个男人恐怖的叫声。” “当然是郎德尔了。” “如果他的头骨已经内陷,大概很难再听见他的叫声。至少有两个证人谈到有男人的叫喊声混在女人的尖叫声中。” “我认为到了那时全营地的人都在叫喊了,至于其他疑点,我倒有一种解释。” “我愿意倾听。” “他们两个人是在一起的,当狮子出来时,他们离笼子十米远。女人想冲入笼子关上笼门,那是她唯一的避难地。她朝笼子奔去,刚要到门口,狮子跳过去把她扑倒。她恨丈夫转身逃走而刺激的狮子更加狂暴,所以她喊‘胆小鬼!”’ “很巧妙,华生!但有一点漏洞。” “有什么漏洞?” “如果两人都在十米处,狮子怎么出来的呢?” “会不会是仇人给放出来的?” “那为什么狮子平时跟他们一起玩耍,跟他们在笼子内表演技巧,这次却扑向他们了呢?” “也许那个仇人故意激惹了狮子。” “华生,郎德尔有不少仇人。埃德蒙对我说,他喝酒之后狂暴不堪。他是一个魁梧的暴徒,逢人就胡骂乱抽。我想,刚才客人说的郎德尔太太夜里喊魔鬼,就是梦见死去的亲人了。但不管怎么说,在获得事实以前咱们的猜测都是没用的。” 当我们的马车停在麦利娄太太家门前时,我们看见她的胖身体正堵在门口,那是一座简单而僻静的房子。我们就随她走上一个铺着破地毯的直式楼梯,然后被引进了神秘房客的房间。 那是一间沉闷、有霉味、通风不良的房子,就坐在阴暗屋角里的一张破沙发上。多年不活动,使她的身材变粗了,但那身子当初肯定是美的,现在也还丰满动人。 “福尔摩斯先生,我的姓氏对你并不陌生,我知道你会来的。” “是的,太太,不过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认为我对你的情况感兴趣。” “我恢复健康以后,是当地侦探埃德蒙先生告诉我的,我听他提起了您。我对他没说实话。也许说实话更聪明一些。” “一般地说,讲实话是最聪明的。但是你为什么对他说谎呢?” “因为另一个人的命运与我的话有关。我明知他是一个无价值的人,但我还是不愿由于毁了他而良心不安。我们的关系曾经是这么接近” “现在这个障碍消除了吗?” “是的,这个人已经死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警察当局呢?” “因为另外还有一个人需要考虑。这个人就是我自己。我受不了警察法庭审讯所带来的流言蜚沿。我活不了多久了,但我要死个清静。我还是想找—个头脑清醒的人来,把我的可怕经历告诉他,这样我去世以后也会真相大白。” “太太,我很不敢当。同时我也是一个负有社会责任的人,我不能答应你在你说完以后我一定不会报告警方。” “任凭你怎么利用我的悲剧都可以。说出来我就松心了。” “我和我的朋友愿意听你讲讲。” 那妇人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男人的照片。他显然是一个职业的杂技演员,一个身体健美的人,照像时两只粗壮的胳臂交叉在凸起的胸肌之前,在浓胡须下面嘴唇微笑地张开着——这是一个多次征服异性者的自满的笑。 “这是雷奥纳多,”她说。 “就是作证的那个大力士吗?” “正是。再瞧这张——这是我丈大。” 这是—个丑陋的脸。 “先生们,这两张照片可以帮助你们了解我的经历。我是一个在锯末上长大的贫穷的马戏演员,十岁以前已经表演跳圈了。还在我成长时,这个男人就爱上我了,如果他那种情欲可以叫做爱的话。在一个不幸的时刻,我成了他的妻子。从那一刻起,我就生活在地狱里,他就是折磨我的魔鬼:马戏班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对我的虐待。他背弃我去找别的女人。我一抱怨,他就把我捆起来用马鞭子抽打。大家都同情我,也都厌恨他,但他们有什么法子呢?他们全都怕他。好的演员都离开我们了,马戏班开始走下坡路。全靠雷奥纳多和我,加上小格里格斯那个丑角,才把班子勉强维持下来。 “后来雷奥纳多越来越接近我。你们看见他的外表了,现在我算是知道在这个优美的身躯里有着多么卑怯的精神,但是与我丈夫相比,他简直是天使。他可怜我,帮助我,后来我们的亲近变成了爱情。后来,我丈夫怀疑我们了,但我觉得他不仅是恶霸而且还是胆小鬼,而雷奥纳多是他唯一惧怕的人。他用他特有的方式报复,就是折磨我比以前更厉害了。有一天夜里我喊叫得太惨了,雷奥纯多在我们篷车门口出现了。那天我们几乎发生惨案,过后我的情人和我都认为早晚会出惨祸。我丈夫不配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得想办法叫他死。 “雷奥纳多有着聪明巧妙的头脑。是他想出的办法。我不是往他身上推,因为我情愿步步跟着他走。但我一辈子也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我们做了一个棒子——是雷奥纳多做的——在铅头上他安了五根长的钢钉,尖端朝外,正好像狮子爪的形状。用这棒子打死我丈夫,再放出狮子来,造成狮子杀死他的证据。 “那天我跟我丈夫照例去喂狮子的时候,天色一片漆黑。我们用锌桶装着生肉。雷奥纳多隐蔽在我们必经的大篷车的拐角上。他动作太慢,我们已经走过去了,他还没下手。但他轻轻跟在了我们背后,我听见棒子击裂我丈夫头骨的声音了。一听见这声音,我的心欢快地跳起来。我往前一冲,就把关着狮子的门闩打开了。 “接着就发生了可怕的事儿。你们大概听说过野兽特别善于嗅出人血的味道,人血对它们有极大的引诱力。由于某种奇异本能,那狮子立刻就知道有活人被杀死了。我刚一打开门闩它就跳出来,立刻扑到我身上。雷奥纳多本来有可能救我。如果他跑上来用那棒子猛击狮子,也许会把它吓退。但他吓破了胆。我听见他吓得大叫,后来我看见他转身逃走。这时狮子的牙齿在我脸上咬了下去。后来我只知道有几个人,雷奥纳多、格里格斯,还有别人,把我从狮子爪下拉走。这就是我最后的记忆,福尔摩斯先生,我一直过了沉重的几个月才好转过 来。当我恢复了知觉,在镜子里看见我的模样时,我是多么诅咒那个狮子啊!福尔摩斯先生,这时我只剩下一个愿望,我也有足够的钱去实现它。那就是用纱遮上我的脸使人看不见它,住在一个没有熟人能找到我的地方去。这是我所能做的唯一事情,这就是尤金尼亚·郎德尔的归宿。” 听完进位不幸的妇女讲述她的生平,我们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福尔摩斯伸出他那长长的胳臂拍了拍她的手,表现出他罕见的深深的同情。 “可怜的人!命运真是难以捉摸啊。如果来世没有报应,那这个世界就是一场残酷的玩笑。但雷奥纳多这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我后来没有再看见或听说过他。也许我这样恨他是错的。 “他死了吗?” “就是上个月当他在马加特附近游泳时淹死了。我是在报纸上看见的。” “是的,已经结案了。”从那女人的声调中有一种东西引起了福尔摩斯的注意。他立刻转过身去对她说: “你的生命不属于你自己,你没有权利对自己下手。” “难道它对别人还有任何用处吗?” “你怎么知道没有用呢?对于一个缺乏耐心的世界来说,坚韧而耐心地受苦,这本身就是最可宝贵的榜样。” 那女人的回答是骇人的。她把面纱扯掉,走到有光线的地方来。 “你能受得了吗?” 那是异常可怖的景象。脸已经被毁掉,没有语言能够形容它。 在那已经烂掉的脸底,两只活泼而美丽的黄眼睛悲哀地向外望着,这更显得可怕。福尔摩斯怜悯而不平地举起一只手来。于是我们便一起离开了这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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