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开始,每一个团体都有一个领袖。作为“唐宋八大家”来讲,无论是开始,还是领袖,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他便是中唐的大文学家——韩愈。 其实,韩愈一生热衷于政治,他最大的理想便是做官,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对于文学,实际上,他远没有对政治那么狂热。他的文学主张是注重文学的实际功效和社会价值,说到底,还是为政治服务的,只是附属品而已。但是综观他的一生,他在政治领域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建树,反而在文学上,他成为了中唐古文运动的巨匠,为后世留下了深远的影响,甚至被誉为“文起八代之衰”。 这到底是阴差阳错呢,还是水到渠成?
1. 按照惯例,还是从他小的时候说起吧。 翻开任何一部记述韩愈生平的文献,都能看到这样四个字:三岁而孤。韩愈的身世相当凄惨,父母双双在他出生后不久离开了人世,他是由在京城里做官的哥哥韩会和嫂嫂郑氏抚养长大的。然而,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在他们的悉心照料下,韩愈的童年还是相当的温暖。 哥哥韩会在工作之余,亲自指导韩愈读书,叮嘱他好好做人,使韩愈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后来,在韩愈十岁的时候,韩会受到别人的牵连,被贬官到韶州。从京城长安到韶州几千里的路程,一路上,韩会虽然心情不好,但还是不停地给弟弟讲着沿途的风土人情和名人逸事,让韩愈长了不少的见识,一家人其乐融融。 但是,由于心情郁闷,再加上水土不服,韩会到了韶州不久就得了病,最终离开了人世。家庭支柱倒下了,家里只剩下了嫂嫂、韩愈还有韩会的儿子十二郎。孤儿寡嫂,相依为命。韩愈与十二郎虽名为叔侄,实际上年龄相差不大,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亦叔亦友。尽管生活颠沛流离,但他们一天也不曾分开,感情非常深厚。后来,韩愈前往京城谋取功名,在之后的十年里,只和十二郎见过三次面,十分的想念。就当他准备归隐与十二郎过闲淡生活的时候,却得到了侄子去世的消息。一时间,韩愈悲痛欲绝,写了一篇《祭十二郎文》, 这篇文章被誉为“祭文中的千古绝调”,字字句句,发自肺腑,长歌当哭,读来令人心酸不已。祭文中用了“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这样的句子,后来便有了“天涯海角”这个成语。
2. 韩愈在二十岁的时候,离开了嫂嫂和侄子,自己一个人去京城长安赶考。韩愈虽然古文功夫了得,但他大概和后世的苏洵、曾巩属于同一类人,应试文章却写得非常一般。考了三次都没有选上,直到二十五岁这一年,才勉强中举。进接着,他又参加了“博学鸿词科”的考试,性质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公务员考试,结果又考了三年,还是没有考上,而同时期的柳宗元只参加了一次,便一举中第。 这一前一后整整八年时间,韩愈过着没有稳定经济来源的清苦生活,寄人篱下,衣食无着。但他通往仕途的决心没有改变,几次上书当朝的官员,做自我推荐,甚至一度三个月内三次上书,但结果都是一样的,拜谒文章如石沉大海。 不得已,韩愈采取了一种“曲线从政”的方法,给人家做幕僚去了。在中唐时期,藩镇割据的情形非常地严重,各种势力纷纷杂杂,读书人投靠幕府,也是当时的一种风气。但是幕僚生涯也并不好过,说到底,只是一种高级的寄人篱下而已。而韩愈恰恰又是那种典型的文人脾气,自负、清高、有自己独立的理想和抱负。虽然有了稳定且不菲的收入,但这些并不能让韩愈内心感到真正的快乐和满足,于是,在两年之后,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多年以后,他写了一篇慷慨悲歌的文章,叫《送董邵南序》,文中除了抒发了一番怀才不遇的叹惋之外,还不忘告诫朋友和天下举子,无论如何困境,也不要去节度使那里做幕僚……
3. “愿辱太守荐,得充谏诤官。”这是韩愈写的两句诗。他当时的愿望是能够做一名谏官,虽然谏官这个官职不大,却具有弹劾政府要员的权力。在中国传统官员们的思维中,“文死谏,武死战”是一条潜规则,也是为官最理想的一种境界。所以在唐宋时期,很多正直的文人,都渴望能成为一名谏官,来体现自己的价值。 在贞元十九年,也就是公元八零三年,韩愈三十五岁的时候,终于实现了这个愿望。这一年,他与柳宗元、刘禹锡同被任命为监察御史。 新官上任,韩愈格外地兴奋,决心要有一番大的作为。此时,正逢关中地区大旱,有许多灾民逃难到了长安,韩愈便借这个机会乔装打扮进行查访。发现这些灾民都是衣不遮体,四处乞讨,以吃草根树皮充饥,不少人已经饿死在街头。韩愈还了解到,为了交纳税钱,有的人家被逼得拆屋砍树进行变卖;还有的人家,实在养活不了孩子,只好含泪忍痛把他们丢在水沟里淹死。 所见所闻,让韩愈心酸不已,然而长安的地方官李实居然报告皇帝说,关中没什么大灾,粮食也长得很好,人民安居乐业。这激起了韩愈满腔的怒火,他行使起作为谏官的职责,提笔写下了《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描述了关中地区天旱人饥、酷吏剥削的真实情况,还请求皇上减免这一带百姓的租税。 他这一举动着实惹恼了一班权贵,尤其是李实这个人,他把韩愈恨得牙根直咬,而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却深得皇帝的信任。他向皇帝诬陷韩愈夸大了灾情,如果照韩愈说的办,其他地方也要求减免租税的话,朝廷就什么钱也收不上来了!那个昏庸的唐德宗一听,竟然相信了,马上下诏书,降了韩愈的官。 十年求官,两月即贬。韩愈还没在谏官的位置上坐热,便被贬到连州阳山(现在广东省)去做县令了。
4. 在韩愈被贬连州的这一时期,京城长安恰恰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柳宗元参与的“永贞革新”。韩愈对此是持反对意见的,并且对革新派破口大骂。 韩愈和柳宗元,说起来关系很微妙,一直是亦敌亦友。在文学上,两个人相互仰慕,在古文运动中并肩战斗,成为中唐古文革新的两个标志性人物。有一次,韩愈没有按文理出牌,写了一篇奇文《毛颖传》,一时间批评之声蜂起,就连他的好朋友裴度也惋惜韩愈这种以文为戏的态度,这时,只有柳宗元站出来,一反世俗的看法,反而赞赏韩愈这种创新的精神。 然而从两个人对待“永贞革新”截然相反的态度,就能看出,两人在政治观点上是格格不入的。另外,两个人在宗教信仰上也是针锋相对,柳宗元信佛,认为佛教让人“乐山水而嗜闲安”,并主张感情内敛,而韩愈则主张毁佛,而且态度很激烈,要求人做到不平则鸣。 总之,由于政治见解和个人经历的不同,韩愈和柳宗元在很多方面有共识,但也有矛盾,又由于后来柳宗元长期贬谪在南方,这两个“唐宋八大家”中的唐朝人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就更少,几乎就不曾有了。尽管这样,当柳宗元去世之后,韩愈还是连写了三篇悼念柳宗元的墓志铭、碑记和祭文,足见惺惺相惜之情。
5. 刚才说过,韩愈是反佛的,为此他还险些丢了性命。 在唐朝,下至百姓,上至皇族,都很笃信佛教。有一年正月,唐宪宗为了祈求长寿,派人把佛骨迎进了皇宫,供奉了三天,又下令长安各大寺庙轮流展出佛骨。这一来,上行下效,自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都争先恐后地迎拜佛骨,向寺庙捐献财物。为了拜佛骨,不少人弄得倾家荡产。韩愈看到这些,非常地生气,一时兴起,写了那篇著名的《论佛骨表》,大概意思是说,在没有佛教的时候,帝王大多都能够长命百岁,但是自从汉代佛教传入中国之后,信佛的皇帝们都早早地就死了,而且国家还接连出现动乱。皇上您对着这么一块骨头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就把它扔到水里或者放火烧掉! 他这一翻话倒真是书生意气,说痛快了,可把看奏章的唐宪宗气了个半死,这不是明明在咒自己活不长吗?于是这封奏章早上呈上去,晚上就把韩愈给贬了。朝廷从没有过这么高的办事效率,让韩愈给赶上了,而且一贬就是万里之外的潮州。 韩愈骑着他的那匹瘦马凄惨惨地上路了,一路上心情沉重,不知是委屈还是后悔。快走到蓝关的时候,风雪交加,寸步难移,正好赶上他的侄孙韩湘前来送行,韩愈不仅百感交集,老泪纵横,写下了他一生中最有名的那首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敢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从这首诗抒发的感情来看,五十一岁的韩愈大概认为自己此去潮州,必将是客死异乡,一去无回了。然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他只在潮州呆了八个月便返回长安去了。为什么?因为韩愈一到贬所,便立即上表请罪,表示痛改前非,并先后写了几篇溜须拍马的文章奏给朝廷。这个时候,正好是新皇帝登基,爱惜韩愈的才华,便又把他诏回长安做官去了。 后世很多的人都对韩愈的这段历史表示惋惜,既然当初那么慷慨陈词,伸张正义,为何最后又屈膝下跪了呢?韩愈一生几次被贬,但时间都很短就被赦免了,我想,如果他贬谪的时间再长些的话,他的人生境界和文学成就应该还能更上层楼罢。 在韩愈回到长安的几年里,他没有再写出什么更好的文章,反而是官越做越大,做到了兵部侍郎、吏部侍郎、京兆尹,实现了他为官行道的人生理想。
6. 韩愈作为当时文坛的一代宗师,对后辈文人的影响也是相当大的。比如关于他和“苦吟诗人”贾岛的到底是“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的推敲故事,就被人们广为流传。后来贾岛在韩愈的提携下,也成了一位名蜚海内外的大诗人。 韩愈的影响到了宋代几乎达到了一个高峰,“唐宋八大家”中的另外几位,像欧阳修、苏洵、苏轼、曾巩,都对他推崇备至,苏东坡甚至称韩愈为“百世师”。 唯一对韩愈不屑一顾的是王安石,当年欧阳修为了鼓励他,说他再努力一下就成为像李白和韩愈这样的诗人,但是我们的“拗相公”对此却并不领情,在他眼里,李白是不务正业,而韩愈又文气太重,属于那种百无一用之人。韩愈和王安石虽然都更追求政治建树,但韩愈是个理想主义者,而王安石则是个实干家。两者相比,我倒觉得,“拗相公”更加可爱一些。
尾声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韩愈一生追求的理想,便是过这种闲散的太平日子。他做官,他行道,也都是为了能早日做到天下的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他是典型的中国传统文人,修身、立业、治国、平天下……他跳不出这个圈子。他有传统文人的善良与正直,也有传统文人的迂腐与懦弱。他的为人就像他的文章一样,优点和缺点同样突出。 至于后人为何把他列为“唐宋八大家”之首,是不是只是因为他是年代最早的一个人?我不太清楚。但我觉得,无论是从思想境界还是文学成就上来讲,这“唐宋八大家”的头把交椅由欧阳修或者苏东坡来坐,大概更合适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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