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深处 陆文夫





苏州,这古老的城市,现在是熟睡了。她安静地躺在运河的怀抱里,像银色河床中的一朵睡莲。那不太明亮的街灯,照着秋风中的白杨,婆婆的树影在石子马路上舞动,使街道也布满了朦胧的睡意。
城市的东北角,在深邃而铺着石板的小巷里,有间屋子里的灯还亮着。灯光下有个姑娘坐在书桌旁,手托着下巴在凝思。她的鼻梁高高的,眼睛乌黑发光,长睫毛;两条发辫,从太阳穴上面垂下来,拢到后颈处又并为一条,直拖到腰际,在两条辫子合并的地方,随便结着一条花手帕。
在这条巷子里,很少有人知道这姑娘是做什么的,邻居们只知道她每天读书到深夜。只有邮递员知道她叫徐文霞,是某纱厂的工人,因为邮递员常送些写得漂亮的信件给她,而她每接到这种信件时便要皱起眉头,甚至当着邮递员的面便撕得粉碎。
徐文霞看着桌上的小代数,怎样也看不下去,感到一阵阵的烦恼。这些日子,心中常常涌起少女特有的烦恼,每当这种烦恼泛起时,便带来了恐惧和怨恨,那一段使她羞耻、屈辱和流泪的回忆就在眼前升起。
是秋雨连绵的黄昏,是寒风凛冽的冬夜吧,阊门外那些旅馆旁的马路上、屋角进、阴暗的弄堂口,闲荡着一些打扮得十分妖艳的姑娘。她们有的蟋缩着坐在石头上;有的依在墙壁上,两手交叉在胸前,故意把那假乳房压得高高的,嘴角上随便叼着烟卷,眯着眼睛看着旅馆的大门和路上的行人。每当一个人走过时,她们便娇声娇气地喊起来:
“去吧,屋里去坐。”
“不要脸,婊子,臭货!”传来了行人的谩骂。
这骂声立即引起她们一阵哄笑,于是回敬对方一连串下流的咒骂:
“寿头,猪罗,赤佬……”
在这一群姑娘中,也混杂着徐文霞,那时她被老鸨叫做阿四妹。她还是十六岁的孩子,瘦削而敷满白粉的脸,映着灯光更显得惨白。这些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徐文霞一想起心就颤抖。
一九五二年,政府把所有的妓女都收进了妇女生产教养院。徐文霞度过了终身难忘的一年,治病、诉苦、学习生产技能。她记不清母亲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母爱的滋味,人间的幸福就莫过如此吧,最大的幸福就是在阳光下抬着头做个正直的人!
那一年以后,徐文霞便进了勤大纱厂。厂长见她年轻,又生着一副伶俐相,说:“别织布吧,学电气去,那里需要灵巧的手。”
生活在徐文霞面前放出绮丽的光彩。尊敬、荣誉、爱抚的眼光,一齐向她投过来。她什么时候体验过做人的尊严呢!她深藏着自己的经历,好在几次调动工作之后,已无人知道这点了,党总支书记虽然知道的,也不愿提起这些,使她感到屈辱。没人提,那就让它过去吧,像噩梦般地消逝吧。
爱情呢,家庭的幸福呢?徐文霞不敢想。她也怕人夸耀自己的爱人,怕人提起从前的苦难,更怕小姊妹翻准备出嫁的衣箱。她渐渐地孤独起来,在寂静无声的夜晚,常蒙着被头流泪,无事时不愿有人在身边。于是,她便在这条古老的巷子里住下来,这里没人打扰她,只是偶然门外有鞋敲打着石板发出空洞的回响。她拼命地读书,伴着书度过长夜,忘掉一切。只是那些曾玩弄过她的臭男人不肯放松她,常写信来求婚,徐文霞接到这些信时便引起一阵怅惘,后来索性不看便撕掉:“谁能和做过妓女的人有真正的爱情,别尝这杯苦酒吧!”
徐文霞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把所有的杂念都赶掉,翻开小代数,叹了口气,自语道:
“把工作让给我,把爱情让给别人吧!”
徐文霞重新埋进书本,努力探索难解的方程式。一会儿,字母便在眼前舞动,扭曲着,糊成一片黑。她拉拉眼皮,想唤回注意力。可能是天气燥热吧,她伸手推开玻璃窗。窗外起着小风,树叶儿沙沙地响着,夜气和秋声那样催人入眠,徐文霞更加烦躁了。
徐文霞为啥烦躁,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大学毕业的技术员张俊的影子,如今还在眼前晃动。他年轻,方方的脸放着红光,老是带着笑容和她谈话,跑到她身边来找点什么,却又涨红着脸无声地走开了。徐文霞知道为着这件事烦恼,却故意不肯承认,用这种办法,她击退过好几次爱情的干扰。今天怎么搞的呢,说不想又偏去想:“他今天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呢?光是轻轻地敲了一下门,隔半天又敲了一次,想进来,又不想进来的样子。他的脸那么红干吗,别这样红吧,同志!难道我这个人还能讥讽人吗?唉,他为什么不讲话,他挺会说话的,今天倒给结巴巴的,尽翻我的书看,还看得很有趣呢!这些书他不是都读过吗?他要帮我补习代数,还要教我物理。昏啦,我竟答应了他,要是他怀着什么心思,我可怎得了啊!”徐文霞平静的心被搅乱了,全部“防线”都崩溃了,她不理睬那许多对她含着深情的眼光,撕掉好些向她吐露爱情的信件,却无法逃避张俊那纯真的孩子般的眼睛。她收不住奔驰起来的思想,一会儿充满了幸福,幸福得心向外膨胀,一会儿充满了恐惧,感到这事是那么可怕。各种矛盾的心清,痛苦地绞缢着她,悲惨的往事又显明起来,她伏在桌上抽泣着,肩膀在柔和的灯光下抖动。
窗外下起雨来,檐漏水滴在石板上,像倾叙着说不完的闲话。

时间从秋天到了冬天,徐文霞心里却像开满了春花。
一下班,张俊便到徐文霞的房间里来了。他坐在徐文霞的对面,眼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得徐文霞脸红心跳起来,忙说:
“来吧,抓紧时间。”
张俊笑着,打开课本。他不仅讲,还表演,不知又从哪里找来许多生动的譬喻。这一点,张俊自己也不明白,在徐文霞面前,他的智慧像流不完的河水。
徐文霞开始做习题时,张俊便坐到另一张桌上做自己的功课。这时候,房间里静极了,只有笔在纸上刷刷地响。张俊一伏到书桌上,就两三小时不动身。徐文霞深怕他过度疲劳,便走过去拉拉他的耳朵,搔搔地的后脑。张俊嚷起来:
“好,你又破坏学习。”
徐文霞格格地笑着,便坐下来。不一会儿,她又向张俊手里塞进一只苹果。张俊把苹果放在桌子上,先不去动,过了一会儿,拿起来看看,然后便到徐文霞的口袋里摸小刀。
“好,这次是你破坏学习。”
“苹果是你送给我的!”
这一骚动,两个人都学不下去了,便收起书本,海阔天空地谈起来。张俊老是爱谈将来,一开口便是“五年以后”的理想:
“到那时候我是工程师,你是技术员……”
“我也能做技术员吗?”
“只要你学习时不调皮。”张俊调皮的眼光望着她,“那时我们还在一起工作,机器出了毛病,我和你一起修,我满脸都是机器油,嘿,你会不认识我哩!”
“你掉在染缸里我也认识。”
“要是世界上有这么一对,他们一起工作,一道回家,星期天一起上街买东西,该多好啊!”
徐文霞被说得心直跳,脸上飞红,故意装作不明白地说:“那是人家的事情,你谈它做啥。”
徐文霞好像浸在一缸温水里,她第一次感到爱情给人幸福和激动。
实在没话谈了,他们便挽着手到街头散步。苏州街上的夜晚,空气是很清新的,行人又那么稀少。他们尽拣没人的地方走,踩着法国梧桐的落叶,沙沙的怪舒服。徐文霞老爱把那些枯叶踢得四处飞扬。到底走多少路,他们并不计较,总是看到北寺塔,看到那高大巍峨的黑影时便回头。
张俊每天到徐文霞这里来,实在忙了,睡觉之前也一定来说一声:“睡吧!文霞,明天见。”
徐文霞也习惯了,等到十点半张俊还不来,她便睡下等他。果然听着门上的钥匙响,张俊走进来,用手在她的被头上拍两下:“睡吧!文霞……”然后她才能真的安详地熟睡了。
在爱情的海洋里,徐文霞本来已经绝望了,却忽然碰着救生圈,她拼命地抓着,深怕滑掉。夜里,她常常梦见张俊铁青着脸,指着她的鼻子骂:“我把你当块白壁,原来你做过妓女,不要脸的东西,从此一刀两断!”徐文霞哭着,拉着张俊:“不要怪我呀,旧社会逼的……”张俊理也不理,手一甩,走出门去。徐文霞猛扑过去,扑了个空。醒来却睡在床上,浑身出着冷汗,索性痛哭起来,泪水湿了枕头,人还在抽泣。
徐文霞再也睡不着了,多少苦痛都来折磨她,寻思道:“怎么办哩,老是这样下去吗?万一我的过去给张俊知道呢!告诉他吧。不,他不会原谅我,像他这样的人,多少纯洁的姑娘会爱上他,怎能要做过妓女的人呢?不能讲,千万不能讲啊!”徐文霞用力绞着胸前的衬衣,打开床头的电灯,她恐惧,她怕。她不能失去张俊,不能没有张俊的爱情。

初冬晴朗的早晨,天暖和得出奇。苏州人都溜进了那些古老的花园去度过他们的假日。
徐文霞穿着鹅黄色闪着白花的绸棉袄,这棉袄似乎有点短窄,可是却把她束得更苗条而伶俐。辫子好像更长了,齐到棉袄的下摆,给人一种修长而又秀丽的感觉。她左手拎一只黄草提包,和张俊慢慢地走进了留园,在幽静曲折的小道上,徐文霞的硬底皮鞋,咯咯地叩打着鹅卵石。小道的两旁,是堆得奇巧的假山石,瘦削的太湖石到处耸立着,安排得均匀适中。晚开的菊花还是那么挺秀,不时从太湖石的洞眼中冒出一枝来。徐文霞的眼睛像清水里的一点黑油,滴溜溜地转动着,心旷神怡。
他们在清澈的小石潭中看了金鱼,又转过耸峙的石峰,前面出现了一座小楼。
“上楼去吧。”徐文霞眼睛柔和发亮地望着他。
张俊拉着她的手却向假山上爬。
“咦,上楼多好!”徐文霞跌跌跄跄地,爬到山顶直喘气,“我叫你上楼,你偏要上山!”
“已经上楼啦,还怪人。”
徐文霞向前一看,真的上了楼,原来假山又当楼梯,使人在欣赏山景中不知不觉地登了楼,免去爬楼梯那枯燥的步行。徐文霞忍不住笑起来,停会儿又叹气说:
“俊,你看造花园的人多灵巧啊,人总是费尽心机,想把生活弄得美好一些。”
“走吧,说这些空话做啥。”
他们穿着曲折的回廊,徐文霞心中有些忧伤,说:“唉,空话,要是明白了造园人的苦心,你就会同情他,同情他那美好的愿望。”
张俊心一悸动,看着徐文霞忧伤的眼色,忙说:
“你怎么啦,文霞,想起什么了吧?”
“不,没有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高兴哩,能和你在一起,总是高兴的。”徐文霞强笑了一下,“走吧,你看前面又是什么地方?”
他们走进了一个满月形的洞门,眼前出现了一片乡村景色。豆棚瓜架竖立着,翻开的黑土散发着芬芳。他们在牵满了葫芦藤的花架下散步,看那繁星一样坠在枯藤上的小葫芦。
张俊沉默着,忽然一副庄重的神色说:
“文霞,你说心里话,你觉得我这人怎样?”
“怎么说呢,我这一世,要找第二个人,恐怕……再也……”
张俊兴奋极了,满脸放着光彩,快活地说:
“这么说,文霞,我们结婚……”
徐文霞陡然一震动,喜悦夹杂着恐怖向她奔袭过来。她脸色有些苍白,嘴唇边微微抖动,半晌才说:
“走吧,我们向前。”
张俊兴奋的话说个不完:
“文霞,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在这条路上,两个人携着手,齐奔自己的理想;一个疲乏,另一个扶着她;一个胜利了,另一个祝贺他。你说,还有爬不过的高山,渡不过的大河吗!”
徐文霞感动得几乎掉下眼泪来,有这样的一个人,伴着一生,不正是自己的梦想吗!可是,她却怀疑地望着张俊,想到:“要是你知道我的过去,你还能说这些话吗?”她痛苦地低下头,忙说:“走吧。”
在那边,出现了一座土山,山上长满了枫树,早霜把枫叶染红了,红得像清晨的朝霞。在半山腰的石凳上,坐着个人。这人背朝着徐文霞,拉起大衣领子晒太阳。徐文霞咯咯的皮鞋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便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扁平的脸,像一张绷紧了的鼓皮,在鼓皮的两条裂缝中间,滴溜溜的眼睛盯着徐文霞。等徐文霞发现这人时,已到了跟前,这人也跟着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
“你好呀四妹,你还在苏州吗?”
“你!你……也在这里玩吗。再见!俊,到山顶上去看看吧。”徐文霞拉着张俊的手,一溜烟奔上了山峰。她神色慌乱,喘着气,腿肚在抖,眼皮跳动,浑身直打寒噤。
张俊望着那个人,见他已懒洋洋地下山了,就说:
“那人是谁,怎么叫你四妹?”
徐文霞哆嗦着:“没有什么,一个熟人,四妹是我的小名。”她呆了一下,“回去吧,这里很冷,没啥玩头。”
张俊看着徐文霞奇怪的神色,心里疑惑着,忐忑不安地走出了园门。

门上,轻轻地敲了一下。半晌,又轻轻地敲了一下。
徐文霞的脸色从惊疑变成喜悦,她敏捷地从床上跳起来:“冒失鬼,又忘了带钥匙呢!”
徐文霞慢慢地拉开门,想猛地冲出去吓张俊一下。忽然,有个扁平的脸在眼前出现了。徐文霞一惊,一阵凉气从脚下传遍全身,暗自吃惊道:“朱国魂!就是那天在留园碰到的朱国魂。”徐文霞愣住了,不知道把门关上呢还是放他进来。
朱国魂微笑着,向巷子的两端看了一眼,不等什么邀请,很快地折进门来,跟着把门关上,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徐小姐”。
听到喊徐小姐,徐文霞更加惊惶地想:“都知道啦,这个鬼。”她强力使自己镇静,不露出一点张皇的神色,冷冷地问:
“这几年在哪里得意呀,朱经理?”
“嘿嘿,没有什么。前几年政府说我破坏了市场,把我劳动改造了两年。徐小姐,听说你这两年很抖呀!”朱国魂努力想说点儿新腔,不小心又露出了这句老话。
“现在谈不到抖不抖。”徐文霞感到一阵恶心。
朱国魂向房间里打量着,一时不讲话。徐文霞也戒备着,不知道他下一步会耍出什么花腔。她看着这张扁平脸,眼睛里藏着屈辱和愤怒。就是这个投机商,解放前她还是一个十六岁纯洁的少女的时候,他是第一次曾那样残酷地侮辱过她,把她的身子尽力地摧残。现在他想干什么呢?他不讲话,伸长着脖子挨过来,咧着那个圆圈圈似的嘴直喘气。徐文霞向后让着,真想伸手给这张扁平脸一记耳光,可是她忍耐着。从碰到他的那天起,她就怕这个人,总觉得有把柄落在这人手里。
朱国魂突然用解放前的那副流氓腔调说:
“嘻嘻,阿四妹,你真有两手,竟给你搭上张俊那小子。一表人材呀!咳,有苗头。不过当心噢,过去的那段事得瞒得紧点,露了风可就炸啦!”朱国魂瞪着他那小眼睛,又意味深长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公开我们解放前那段交情,你们的好事我总得要成全,对不对?”
徐文霞手足发凉,极力保持着的镇静消失干净,脱口说出心里话:
“你怎么晓得这样清楚!”
“唉,买卖人嘛,打探消息的本事还有点哩!”
徐文霞满脸煞白,一瞬转了很多念头:痛骂他一顿,轰他出去,拉他到派出所。这些都容易办到,可是要给张俊知道呢,要是这恶棍加油添醋地告诉张俊呢……她不敢想,头昏眩起来。她狠狠地望着对方,那张扁平脸在眼前无限制地伸长,扩大,成了极其可怕的怪相。
“你要怎么样呢,朱经理,大家都是明白人,有什么里子翻出来看看。”
“咳,谈不上怎么样,这又不是解放前。不过,我现在摆着个小摊,短点本。想问你借一点,大家心里有数嘛,互相帮忙。”
徐文霞下意识地伸出微抖的手,摸出一叠钞票放在桌子上。
朱国魂站起来,一叠声地说谢谢。他把大拇指放在唇边上擦了点唾沫,熟练地一数,又笑嘻嘻地放在桌子上,说:
“徐小姐,这二十块钱不能派什么用场。要是你身边不便,我改日再来拜访。”
徐文霞紧咬着牙,脸涨得发紫。她把半个月的工资狠命地摔在地板上,转身扑到枕头上,硬咽不成声地哭着。

冬天渐渐摆出冷酷的面貌,连日刮着西北风,雪花飞飞扬扬地飘落下来。
徐文霞呆坐着,面容消瘦了,眼睛也无光了。她看雪花扑打到玻璃窗上,化成水珠,像眼泪似的流下来。透过这挂满眼泪的玻璃窗,看到外面大团的雪花飞舞着,使天空变成白蒙蒙的一片。
床头闹钟嘀嗒嘀嗒地响,永远那样平稳。徐文霞又向钟看了一眼:
“咦,他怎么还不来!”
“朱国魂大概把我的一切告诉他啦!”徐文霞的心像悬在蛛丝上,快掉下来,却又悬荡着:他爱的人原来做过妓女啊!他还有脸见人吗?他哪里还能来呢?
“滴铃铃铃!”闹钟突然响起来。徐文霞一惊,以为是门铃响,她手捺着那跳得突突的胸脯。她怕朱国魂又来纠缠,又怕张俊来撞上来国魂。她想:“本国魂不会轻易地放我,这条毒蛇,不把血吸干了是不会吃肉的。”
张俊进来了,跺着脚,抖掉雨衣上的雪,脸冻得通红,嘴里喷出白气。他满脸是笑地说:
“文霞,多大的雪,你出去看看哩,好几年不下这样大的雪啦!”
徐文霞飞奔过去吻着他:“怎么现在才来,最近怎么常来得这样迟呀?”
“是你心理作用,我还不是和过去一样,下班就来看你!文霞,别乱猜,无论怎样,我总不会离开你。”
徐文霞紧紧地搂着他:“别离开我,俊,别丢掉我呀!不,就是丢掉我,我也不会怨你。”
张俊扬起了眉毛,不明白地望着徐文霞,心想道:“她近来消瘦了,眼眶里含着泪水,心中埋藏着什么痛苦呢,不肯说,又不准问。唉,亲爱的姑娘!”他的唇边动了两下,想问什么又忍住了,只说:“结婚吧!文霞,结了婚我们会天天在一起的。”
徐文霞低头沉默着。突然,她又无声地哭了起来,伏在张俊的怀里抹眼泪。
张俊抚摸着她的头发,又怜惜又着急:“别难过,文霞,我是用真诚的心待你的,为什么你对我忽然又不信任了呢?”张俊拍拍徐文霞,安慰她一会儿,才说:“还有个会等我去,你先看看复习题,晚上我再来讲新课。”
徐文霞恍恍惚惚地想:“走啦,又走啦!最近他总是这样匆匆忙忙的,好吧,结局快到了,到了,总有一天会到的,不如早些吧!”她哪有心思复习小代数呀,不知不觉又去打开箱子,把新大衣穿起来,新皮鞋穿上,围好那红色的围巾,对着镜子旋转了几下,然后叹了口气,又一件件脱下来。她自己也不相信,这些东西竟是他买来的,准备结婚的。她幻想着这一天,却又不相信会有这一天。近几天张俊不在时,她便独自翻弄这些衣服,玩赏着,作出各种美妙的想象,交织成光彩夺目的生活图画。越是痛苦失望的时候,她越是爱想这些。
蓦地,朱国魂撞了进来,皮笑肉不笑地说:
“你好呀,徐小姐,准备结婚啦,我讨杯喜酒吃。”
徐文霞一看见他,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她发怒地把衣裳都塞进箱子里。全是这个人,一切幸福与欢笑都被这个人砸得粉碎,她怒睁着眼睛问:“你又来做什么?”
“上次承你借了点小本钱,可是……又光啦。”
“怎么,我是你的债户?”徐文霞立起来,眼睛都气红了,恨不得燃起一场大火,把这个人烧成灰烬。
“何必这样动火呢,徐小姐,有美酒大家尝尝,一个人吃光了是要醉的。”
徐文霞所有的怒火都升起了:“跟这个畜生拼了吧。”可是回头看看那乱七八糟的衣箱,心又软下来,手颤抖地摸出二十块钱。
朱国魂没料到第二次勒索竟这么容易,不禁向她看了一眼,发现她近几年竟长得如此苗条而又多姿,高高的胸脯,滚圆的肩膀,浑身发散着青春诱人的气息。他的心动起来了,升起一种邪恶的念头,扁平的脸上充满了血,打个哈哈说:
“今晚我睡在这里。”
“叭叭!”两下清脆的耳光声。
朱国魂猛地向后一跳,手捂着面颊。他仍微笑着说:
“咳,装什么正经呀,你和我又不是第一次!”
徐文霞猛扑过去,像一头发怒了的狮子。所有的痛苦、屈辱和愤怒一齐迸发出来了,她用力捶打着朱国魂。朱国魂还是嘻嘻地笑着说:“看哪,欺侮人呀,但是我原谅你,打是亲来骂是爱!”徐文霞更气得脸都白了,什么也不顾,一口咬住朱国魂的膀子。朱国魂真的痛得跳起来了,随手拎起一张方凳子,想了一下,又轻轻地放下来,放下脸来说:
“别这么神气,我只要写封信给张俊,告诉他你是干什么的,过去和我曾有过那么……”
徐文霞夺过方凳猛力掷过去。朱国魂知道再闹下去不好,转身溜出门去。方凳子“轰隆”一声撞在板壁上,把四邻都惊动了。

徐文霞站在张俊的宿舍门口,头发蓬乱着,脸色发青,眼睛里充满绝望的光芒:“去,告诉他,出丑让我一个人,痛苦由我承当。”心里虽这么想,脚下却不肯移动,仿佛门槛里面有条深渊,跨进一步就无法挽救。
张俊洗完脸,端了满满的一盆肥皂水,正要用力向门外一泼,忽见门外有人,连忙收住,水在地板上泼了一大摊。
“是你!文霞。”张俊惊叫起来,看见徐文霞这副样子,更是惊慌。他忙拉着她的手坐到床上:“发生什么事啦文霞,快告诉我,快!”
徐文霞痴呆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张俊,眼泪一滴追一滴的落在地上。
“什么事,文霞?”张俊摇着她的肩膀,“快说吧!看你气成这个样子,唉,急死人啦!”
徐文霞还是僵坐着,突然一转身,扑到张俊床上,只是泣不成声地哭着。张俊心乱极了:“别哭,有话说呀,别哭啦,给人家听见了笑话。”
徐文霞不停地哭着,让眼泪来诉说她的身世、痛苦和屈辱。一直哭了十多分钟,才觉得塞在心头的东西流通了,慢慢地平静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坦率地诉说着自身的遭遇。曾经有多少个夜晚啊,她把这些话在胸中深深地埋藏着,让自己独自忍受着这痛苦。
张俊开始被徐文霞的叙述弄得不知所措,只吃惊地张着眼睛,但是后来他像听到一个不平的故事一样,怒不可遏地从床上跳起来:“那个坏蛋在哪里,岂有此理,现在竞敢做这种事,我去找他!”
“别去吧,俊,派出所会找他的,不要为我的事情再闹得你也没脸见人。我对不起你,你一片真心待我,我却把我的身世对你瞒了这么长时间。别骂我,俊,我是怕你……”
“别哭吧,文霞。”
“我知道你不会再爱一个曾经做过妓女的女孩子,我为什么要拖住你呢,拖住你来分担我的羞耻和痛苦!我要离开苏州,请求组织调我到上海去工作。今后希望你和我仍做个知己的朋友吧……”徐文霞说不下去了,又伏倒在床上哭起来。
张俊沉默着,混乱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徐文霞抹干了眼泪,渐渐平静下来,想站起来走了,却没有一点力气。又过了一会儿,她像一个出征的战士,一切想好之后,带着一副毅然的神色离开了张俊的屋子,走上了她的征途。
张俊仍一人在屋子里呆立着,不知怎样处理这件事才好,脑子什么也不能思索……
夜深了,冷得要命,大半个月亮架在屋檐上,像冰做的,露水在寂静中凝成了浓霜。
在那条深邃而铺着石板的小巷里,张俊在徘徊。他远远望着徐文霞那个亮着灯的窗户,每次要到窗户跟前又退回来:“怎样说呢,向她说些什么呢?”他想得出,那盏灯下坐着个少女,这少女是善良的化身,她无论怎样也不能和妓女这名词联系起来。他知道她在痛苦中,由于她屈辱的过去而无法生活下去,他的心又软下来:“不能怪她呀,在那个黑暗的时代里,一个软弱的孤儿,能做得了什么主呢!”
要是作为一个普通女孩的不幸,毫无疑问,张俊是会同情的,而且马上就能谅解。可是,这是徐文霞,是个要伴着自己一生的姑娘。他踌躇着,在巷子里一趟又一趟地走着,似乎下决心要数出地上的石头。许多事情在眼前起伏,他想起和徐文霞相处的那些充满了幸福和幻想的日子,在这些日子里,人就变得聪明,而且对一切事情充满了信心。这些都是一个姑娘带来的,这姑娘挣扎出了苦海,向自己献出了一颗纯洁的心。她忍受着那许多痛苦来爱自己,又那么向往着美好的未来而不断地努力。张俊突然一转,奔跑着到徐文霞的门前,一摸口袋,又忘了带钥匙,便捏起拳头拼命地敲门。
那性急的擂门声,在空寂的小巷子里,引起了不平凡的回响。
(原载《萌芽》1956年第10期)

陆文夫(1928—),江苏泰兴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荣誉》、《二遇周泰》、《小巷深处》、《特别法庭》、《小巷人物志》一、二集,中篇小说《美食家》,长篇小说《人之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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