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死了丈夫的启清嫂,抱着她的唯一的女儿,坐在一间房里哺乳。那间房子很幽暗,在从前,她是觉得很紧凑,很热闹的,现在却觉得很宽虚,很冷漠了。她本来是不大修饰的,便是从前她丈夫在世的时候,也是乱发蓬蓬,衣襟不整,托言有了孩子吃乳,便没有工夫装束的;何况现在又是新孀呢?她把她膝上躺着的女儿掉了一个方向,要她吸尽了一只乳房的乳汁,再来吸着另一只的乳水。 她的女儿是瘦削得不像人样了。面色是金黄色的,头上生着一头的癞疮;癞疮的脓浆结成的许多疮痂,点缀在她的毛毵毵的黄毛中间,正像荒草蒙葺中龙盘虎蹲的岩石。她的头部细小得竟像一个棠梨,但她的眼睛却灵活得如一只老鼠。她是刚满了周岁,但她却很聪明;所以她母亲很爱她。 启清嫂把辽旷的室内看了一眼,觉得有一个可怕的暗影永远在她的眼帘中摇晃。她虽然在人前不肯说起寂寞,说起孤凄,说起这可怕的暗影,但在独处的时候,心里总是惘然。她每在无可奈何的命运与悲哀之下,便只有想法请她自己的心肝女儿来慰藉她了。她把自己的乳头从她女儿的口中抽出,两手推动她的女儿,问:“小小奶(读若懦)!爸爸在哪里呢?”她的乖觉的小宝贝,便骨碌着她灵活的老鼠眼睛,向她母亲的面上投射一些安慰的眼光。一手无意的向外一指,意思是说她的父亲 在天上。 “爸爸在天天上上吗?” “上——上。”她的女儿不成声的回答。 在从前,她父亲病着时候,她们问她“爸爸呢?”她总是用手平指的,于是她们便问她在“床床里吗?”她也是回答一声不成声的“床——床。” “宝贝真聪明,爸爸在上上。”她把胸前的衣襟随便一理,便把女儿抱在怀里,自己立了起来。 她今年还只有十九岁,但已做了三年的人妻,与第二次的人母,而现在又是孤孀了。她是十六岁嫁给启清的,那时启清已有三十四岁了。启清的前妻是痨病死了的,身体虚弱而又时常出入床第的他,大概也有些传染吧!启清在日是时常呼腰酸,喊背痛的;但他还很殷勤的给她做事。在去年小奶生产的时候,他已经瘦削得很难看,脸孔也几乎黄得可以榨黄水了;但他还是为她跑进跑出,翻汤倒水,捧桶捧坛。她要他不要这样“乐力”,恐怕他生病了,将来又要倒床;但他却偏偏硬头颈说不要紧的。谁知他便在那时病了,一直晴晴雨雨,总没有复元的气象。便是在病得很厉害的时候,他还是为她抱小奶。 她每想起她的丈夫来,便如自己的心肝被他人挖去;他虽则已留给她这一块心肝宝贝肉,但这一块太小的小宝贝,总不能填满这一个绝大的空虚。她虽然在人前,还是装强,说死了丈夫不要紧,但她总觉丈夫死了,实在是一个绝大的伤痕,便是她在十四岁那年,自己的兄弟死时,也没有如此创裂心痛。 在无论何时,她常感到一种有话无处说的苦痛。就这是一点,她便觉得非常难耐。她在平时,无论看到什么,或者是想起什么时,若是他当时没有在旁,她便无意中有一种心情,说要告他知道。大概这一种思想之途径已经走顺了的;在现在她明知他是死了,但总是时时想起他。这一种心情的倾向,便是她想硬强,也是压抑不住的。 家里的情形,在她的眼中看来,简直是讨厌。姑娘总是婆婆亲生的骨肉,她们总可以粘贴拢来;而她却是外人了。 在几日以前,婆婆曾对她商量过——说是商量,实在就是暗示,或是“劝嫁”来得确切。婆婆问她怎样处置,说她年纪还是这么轻,又没有一男半子,现在怀中虽然有一个女儿,但女儿还是这么渺小,就是费尽心机把她养得大了,将来还不是张姓人物,还是嫁给别家的东西。她说她手中捧着的小东西若是个男孩子呢,那么张姓的香火,还可以不绝,便是做娘的,在年青时守了寡,把他养育成人,现在苦了几年之后,将来儿子大了,还可以过老,还可以享几年的儿孙福;——总算还有一点希望。只是现在—— “大嫂!你自己总很明白,你还年轻,——这是我短命的启清害了你的(她的干瘪的眼眶里竟然淌下泪来了!)我年纪这么老了,我能说什么话,——实在我也没有法子,你是个聪明人,你请自己想想看,——你以后享福的日子真长,我们再不能耽误你;——你想不是——你自己心里怎样?——” 那时她只含着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心里这样想着,“启清死了只有这么几日,她们就不认我是张姓人了吗?——论你们这种良心,我无论如何,也不给你守寡,你又没有几百万的家当,我难道在这里饿死吗?我当然是要走的。——只是死鬼启清啊!(她的心里也酸得利害,眼泪便如涌泉了。)我到有些忘记不了你。”她平素总想装硬心肠,但终于流出眼泪来。 “本来,”婆婆又接下去说,“启清还是热烫烫的,他的口气还是刚才跌下去,我不能说这话:——可怜我这样老的年纪!我不知前世作下多少罪孽,要我这么老的人来送儿子的终,——现在还要看着全家分散;——大概我的日子也不长久了。” “你要我送你的终吗?”她心里想,满面流着眼泪,只是说不出口。“这也不难,只是你还有你自己亲生的女儿,你恐怕不喜欢我吧?我再服侍你几年,等你归山后再嫁人也不算迟,只是我有些怕着姑娘呢!她现在是好福命,有丈夫,有儿女!”她的心肠毕竟还是软弱得很的。 “天地老爷,一定是弄错了的,把我掉了去,不是很好了吗?”婆婆含着眼泪说。说后是一声长叹:“唉!” “我也这样想呢?”她想:“天地神明一定是无眼的。”于是她也用不同的情调,沉人长叹声中。“唉!” 她们沉默在眼泪与悲叹中很久很久之后,婆婆才立起来说: “大嫂,你再仔细思量思量看,万事总得随大嫂的心愿。” “婆婆说得好,我是小辈,总得由婆婆作主。”她也立于起来。 那天晚上,她又在空床上哭了一夜。她左思右想,除了一走,别无善策。她预先怨自己的命苦,以后又从自己怨到丈夫,怨到家里的父母。最后,又怨来怨去,终于怨到自己。她想起她认识的几个妇女的历史来:譬如荷花塘的王表姑到了头发花白了嫁人,还不得双双到老;崔家桥的小川乃娘,连嫁了五个丈夫,还是独守空房,自己挣钱养活。她觉得这许多人的恶命运,都汇集在她的身上。来日茫茫,不知将要如何结局,她愈想愈觉得前途的可怕。 她又想起婆婆对她的态度,似乎有点各异。而且她昨日对她的情形,又有些转变了从前的口气。从前,启清死了的时候,她是说得何等的至诚,何等的诚恳!说从此以后,她俩将相依为命的了。但是现在又转了机,难道她真的怕耽误了她的青春罢!或者别有缘故呢? 第二天的下午,她果然在邻舍女人的口中,听到了 一些风声,在村上的空气,她似乎听到一些谣传。那是关于她的转嫁的事情的,这一种谣传,究竟是谁播造,她可不得而知,但对于昨天她婆婆对她说的一番说话,却不能说没有关系。那谣言的意思,似乎说她自己很不安稳,很想改嫁。最初她的婆婆还不肯放她走,以后经过她姑娘的劝告,才决定了。 谣言虽是如此,但据邻居女人报告她的话,说实在的主使,乃是她的姑娘。她姑娘说她从前待她不好,现在她的亲兄弟死了,她便不是她的嫂嫂,她便没有权力再主持她兄弟的家政,来骄傲她,说她现在便是外人。 她细细推寻,她与她姑娘实在无多少恶感。姑娘回家的时候,她还是对她客客气气的,只是当她是客。难道以客礼待她,便得罪了她吗?大概是为了婆婆藏着的一粒真珠罢!她想起来,这一粒真珠很大,非常之有宝光,有精彩,非常之可爱。姑娘是很瞰想这一粒真珠的;但她却在暗中教唆她的丈夫,教他叫母亲不要把这粒传家宝贝送给姊妹。大概她姑娘便为了这粒真珠恨她,所以现在便想报复她罢! 但她回来后,也不露声色。在家里,也是照常的操作。 她因为她的女儿长了一头的癞疮,似乎便没有空闲的工夫可以腾出来料理家事。她女儿又不喜欢他人接手,在家庭的空气中,似乎时常充满了一种憎厌的,相排斥的情调。 她女儿头上的癞疮,许多人都说是“胎里毒”。她想起“胎里毒”的病原来,觉得实在也有些因果,心头便燃烧起羞惭与热忱之火。她现在是每每注视着她女儿的头上遐想。她觉得这满头黄脓,满头疮痂的女儿,在他人看来虽则十分讨厌,而在她自己看来,却似乎反刻着许多痕迹,让她深深的咀嚼着过去几段生活中之甜美滋味。 她那天在自己的房中给女儿吃了两只乳水以后,便想抱她出去到邻舍人家去闲谈一回,散散心闷。 当她走出她的房门时,她便瞧见了她婆婆和一个男人在轻轻的说话,情形似乎是在商酌着一件紧要而且秘密的事情。她这几日是有了戒心了的,便一大半确定了,不是媒人,定是“相亲”来的男子。她刚想避开时,心里又起了一个转念,“我且仔细的看一看那男子究竟是什么人罢!”她便偷偷的隐入门后。 “我和你一句话说完。”这是她婆婆的声音。“依命分,我的启清新死了,我哪里要她就转嫁呢?只是我们家里又不是有钱人家,她迟早是要走的。不瞒你说,启清的医药和丧事的费用,亏空下来的,正索得很凶。我不是把她——”下面的声音转轻了,她立在门后听不清楚。 “话是不错的,我不晓得她自己心愿不心愿呢?”这是很熟的声音,但她并没有想到是她的父亲。 “所以我要请老亲家来商量呢?——便是她不愿,也只有请你劝劝她。” “啊!婆婆把我的父亲也叫来了。”她隐在门后想:“且看他们怎样商量呢?” “我想要她先回转到我家里住几日,我将吩咐她母亲细细的体贴她——她们母女,总能够说得来些!” “我总要她自己心愿才好,——最好请亲家母体贴体贴她看,要到乡下或是城里,要怎样的男子与人家才对?——” “这些哪里管得到呢?天下又不曾把城里城外要讨老婆的人都排在那边让我们去拣选的;——横直是她的命,是天数。” “我现在已经四处托人出去物色了呢?——昨日有人来说,说东门外有个人,年纪也同我启清不相上下,家里只有一位老母,从没有娶过妻,人家倒是很好的,只是不能出钱——” 她怀中的女儿,因为站在那边太久,便唔咳起来。她恐怕她们发觉她在门后偷听,故意放大了声音,郑重着脚步,说是刚从房里走出来的。 她走出门口,她父亲便看见她了。 她装出惊诧的情色,好像奇怪她父亲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她都不知道。“啊!爸爸!”她又回头推动着她满头癞疮的女儿, “小奶!外公呢?”她把女儿向外抱着,向着她的父亲,好像教他的女儿这样问,“外公几时来的,外公?” 她父亲看见这满头癞疮的外孙女,心里似乎不能引起什么亲昵的快感。但她的如老鼠一般的眼睛,却水滑滑的盯住她外公手中的烟酒(千丝烟)盒。外公被她盯得奇怪起来了,便说: “这小奶倒很伶俐,两只眼睛像老鼠精呢!” “很聪明呢!”她想在她父亲面前显一显自己女儿的聪明,装做平常一样的问:“小奶,小宝贝!爸爸呢?” 她女儿机械的没有动。 “爸爸呢!爸爸在上上,告诉你外公哟!”她婆婆也注意到小孙女的身上来。 外公用自己手中的烟酒盒送到外孙女的眼前摇晃,带着笑脸问她:“爸爸呢,你爸爸呢?对外公说说看!” 她见这生人的面目有些可怕,而且声音一步一步的逼近来,于是把流动的眼光凝住,把两嘴角的筋肉扯下,——扯成一个半圆形,——连眼也扯得闭了,才“呱”的哭了起来。 “啊!陌生,陌生!外公陌生!”她把女儿抱在肩上,用手轻轻的在她背上拍着,身体在不住的摇摆。 “小宝贝,小心肝啊——嗄,乖乖不要哭啊——嗄。”慈母的心肠,便在慈母的声音中流露出来。 看看女儿的哭声渐渐低下去了。“爸爸几时来的?”她抽空问她的父亲。“母亲弟弟都健吗?” “你母亲要你到家里去住几天呢!” “是母亲喊我去的啊?”她开着口,好久没有闭下来,等她父亲的回答。 她父亲有些愕住了。“你母亲说恐怕你在这里心里难过,”她婆婆急急的给他解围。“要你连小奶带去,去玩几日,解解闷。” “我不去,我在此心里并不难过。我有我的小奶伴我,他死了也没有什么。”她虽然勉强的做出硬心肠的女子的声口来,但一说到他,新死了的自己的丈夫,——往日的恩爱,卧床的惨状,死后的凄凉,便一概汇上心头,——心里总不免有些怅惘,从心底里涌起的一阵酸意,便在眼眶里钻动。但她还不肯露一丝软弱的声色在婆婆与父亲面前,因为现在的他们,对于她的中间也没有一种亲切的感情维系着。她觉得自己是太孤独了,甚至于自己的亲生的父亲,也是同她隔离着远远的;——她实在是太孤独,太寂寞难堪了!想到这里,她早在眼眶钻动的酸泪,便跳了出来。 她晓得自己的眼泪忍不住要跳出来了,便顺势的向她的女儿一亲。“我有我的小宝贝呢。小宝贝! 刚才收了泪痕的她的小女儿,还道她的母亲和她开玩笑,在她的胸头胳肢,她便“阿哈哈”的笑起来。 这真使她的心头觉得异样的难耐呢?她勉强的说:“啊!笑了,笑了!哈哈哈!”在这一种笑声中,她尽力的把自己心头的哀火埋葬了。 “你把小奶给我,你去烧点水去。”婆婆对她说。“外公还没有吃过一杯茶呢!” “小奶要奶奶抱抱,妈去烧茶茶给外公吃。”她把女儿送到婆婆的身边。婆婆伸手去抱时,乖觉的女儿,又回头抓住她母亲的衣裳。 “没有人喜欢抱你呢,你这小癞头,还要作俏。” 小奶终于被她的祖母接去。她伏在祖母怀中,似乎想哭,但又没有哭出来。 她便匆匆的走入灶下去。 “倘使把这小东西也带走,人家会不喜欢的呢!”外公轻轻的说,仍旧继续谈论着她的改嫁的事情。“谁喜欢要这样累赘的东西呢,讨老婆的人。” “只好贴几块钱,等她带大了几年领还;——现在又断不了乳。” “随便的人,恐怕就不要了呢!——许多人是不喜欢小孩儿的。” “真的没有法子的时候,只有让我老苦,小奶留在家里给我。” 门外走来一位中年妇人,红光满面,含着不自然的惯于在人前献殷勤的欣笑,向他们点头。 她叫妙香姊,虽然她的儿子也很大了,但从没有人称她做“大母”或“婶婶”的。她认识的人很多,真是路路通的,人家叫她作“天下嬉网”。她的身边,时常有许多青年男女的“八字”;关于婚事上的事体,若是和她商量,没有不使人满意的。她因为东门外那一家有一些不合启清乃娘的意,所以现在又来说起一家人家。 她们见她进来,笑着请她坐。她开口就说: “你说那家不好,我现在又给你找得一家很好的人家呢!”她用一种很能够会意他人的意旨的眼光在他们的身上周旋 着,表明自己本领之高强。“南乡柳江岸,很有名的富户,——田有一百多亩,一只水牛,一个长年(雇工),无兄无弟,只有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底下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真是像一家人家。只是几个月以前把他的‘内当家’走了,家内无人经管,所以急急要找一个贤慧的人操家。他又是‘二婚郎’,又不要娶你钱,只要‘人’好。我想你的大嫂是最好也没有了!” “数目说过没有呢?”婆婆只是注意到这一方面,无意的摇着身体,拍着怀中的孙女问。 “早啦!现在‘人’还没有看过,哪里便可以说数目呢?不过一定会出大价的。——他说,只要‘人’好,钱多几个不要紧。” “有五个小孩儿到讨厌呢!”她父亲想到这一层,便有些沉吟起来了。“要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到有些不容易的!” “你说那个最大的女儿有几岁了?”婆婆问。 “十七岁,下半年就要做新妇呢!” 启清嫂捧着一个木盆,盆上放着两碗米面。他们见她走来,都把话头缩住。 妙香姊的职业,启清嫂是晓得的,她看见妙香姊坐在他们中间密谈,心里便吃了一惊。虽然她早已明白他们是在议她的改嫁的事情的,但总觉得妙香姊的可怕,——好像她自己的命运,完全要被她所支配似的。 她盆里放的两碗面,本来是预算着一碗给父亲,一碗给婆婆的。现在见妙香姊在座,便有些迟疑了。她婆婆看见如此态度,心里早明白了七八分。便说: “妙香姊!请吃一点便点心。”她一面又用眼色暗示给她的媳妇,要她捧给妙香姊。 启清嫂把木盆放在桌上,原来两碗米面是不均齐的。她把满点的一碗捧给她父亲,那留下来的浅点的一碗,说是要给客人吃似乎便有些难为情。 “我不要吃,”妙香姊推辞着:“我刚吃了酒来呢!”她指着自己红晕而有醉意的脸,“看我的脸!——我是不要吃了。”她似乎有什么触动了她的心机,她的惯常的如藏在舌下的说话,便滔滔汩汩,牵藤带叶的来了。“吴家青萍兄真客气呢!今天在路上碰到他便叫我到家里去坐,他夫人也好,当即就泡一碗糖霜茶出来,青萍兄自己去拿酒,他说酒是自己做的,要我多吃些。我说‘我不会吃酒的,’他笑着说,‘不会吃酒,不能做媒;——俗话说,‘做媒不成,吃酒千瓶,’做媒便是贪口酒,别的还有什么呢?’他一定要我吃酒,——他真是好人。他说他要我给他的儿子留心着一个聪聪明明的媳妇——” “你吃哟!不好点也吃一点哟!”婆婆催着她。 小奶本来在她祖母怀中,是觉得非常不舒服的,现在见到她母亲来便倒挂过去,要她母亲抱。 妙香姊把一口面送到嘴边了,还讲着她的“媒经”。在她的语意以外,似乎是暗示她们待她欠客气欠优礼似的。 小奶见着他们吃东西,如老鼠一般的眼睛,便盯住不肯转脸。 “婆婆,你自己到灶下去拿罢!”她觉得婆婆没得吃是很难为情的。小奶看着他们吃面。她母亲从小奶的身上,想到妙香姊的可恶。她想,若是妙香姊不来,这一碗面是婆婆吃的;而婆婆呢,却能够一口一口的喂给小奶吃。 小奶看见人家没有给她吃,似乎便要哭出来。 妙香姊说:满标致的女儿,为什么要生癞头疮呢?——这是“胎里毒”吧?——将来不要弄癞头了,我给她找个好子丈(丈夫)来。—— 启清嫂听到“胎里毒”这一个名词,时常引起一种异样的心情。好像自己的秘密,被人家发觉了似的;是羞惭,是喜悦,是悲哀,于是造成一种不可言说的怅惘。 “你现在给她找一家人家来哪!我带她不大,我欲把她给人家带去做小媳妇。” “你会舍得了,抛弃她?启清嫂!” “我自己的锅灶是筑我的脚肚上的。我的命运,还不是半天里的断线纸鹞,不知倒东倒西呢!”她本来想向妙香姊说几句半讽半刺的话,所以很引用了许多成语;却不料自己心中的渣滓太多了,感情那么脆薄,在不知不觉中带出许多悲哀的分子,使自己也觉得泫然! “真的,我们母女,终须要分散的,你把握好一点,只要能够爱小孩子的,能够当自己亲生一样的看待的找一家来,便好了。” “你倘使说老实话,我自然给你留心。”她把一根米面盘在快头上面,送到小奶的嘴边:“你的娘说要把你嫁人了呢!——吃这口面罢!” 启清嫂的父亲已经吃完了点心。他把嘴巴一摸,立了起来,抽出烟酒筒打开了烟酒盒,——在盒内撮出一球的烟丝,押在烟筒的铜盂上,便往灶下去点火。 “启清嫂,他们都没有在这里,我对你说。”妙香姊做出一种贴心的情形,轻轻的说:“你自己的大把要把定呢!——女儿不带,自己身轻些;带住,总觉得放心,眼看得自己的一块肉,让她狼戾,总不忍相。关于金钱衣物等重要东西,也该自己检点检。 启清嫂虽则到处装强,但是,若有人用柔和而切贴的言辞,去打动她心坎中蕴藏着的哀感,她立刻便会软化了的。 “我还有什么大把,‘死鬼’去了以后,我的魂,我的福,一半也被他带到阎罗王那边去了。” 往灶下点烟火的老人,已经口里喷着青烟,走了出来。看来,好像他在灶下又和婆婆说了什么秘密话。虽然从他口中吐出来的乳白的烟,迷茫的把他的面色笼住,但总掩不了这种情色。 婆婆也在后面跟出来了,一声不响的看着她的亲家,向他递眼色,而他呢,也似乎在推让,要她先提议。 婆婆似乎想说了,看看她媳妇,又停了下去。启清嫂是会意了一大半了,她想,爽性装作不晓得一样,看他们怎样;便把头低下去。 “我有一句对你说呢!大嫂!”婆婆终于开口了。“你的父亲,老亲家,也在这里;我想,在我家里总不能久长,想要妙香姊给你找一家相当的人家。前几日我已经对你说起过了。这是你终身大事,下半生世的幸福攸关,你应该自己出个主意。” “你母亲也这样说,她说你的年纪又不老,不用若有钱人家的书务,说三年灵守满,或是终身守着,——你自己心意如何?——”她父亲插说。 “你倘使有什么意见,可以对我们说。现在妙香姊也在此地。她说她能尽心的给你择一家好人家。我们横直瞒不了的,妙香姊!刚才你说的南乡那家人家,重新说说看。——” “我想有前头的儿女,是不大好的;虽然他家里有家私。”她父亲的说话。他的语意中,是含有从他老人的经历中所得来的教训,说做后母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劝她们不要看重他有钱,要他女儿去受罪。 “还有一层,我没有问你们,”妙香姊说:“小奶要不要给她娘带着走的?——” 他们还没有回答,启清嫂便插着说:“我不要带,她是姓张的人生的,交还张姓人。”实在,启清嫂是没有多大本领(智能)的,她的对话也不十分有来路,时常要跳去行港之外。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不出于本心的;她因为他们要把她嫁了,所以发这一种议论。“不然就是娘也作新妇,女儿也作媳妇。”一种打趣的言辞,本来是想硬着心肠取乐,但总于禁不住觉得一种怅惘,觉得泫然。 她们见她这种情形,反是不敢多话。 她想想觉得自己格外悲哀起来,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了,心里的话也无处诉说,并且以后不知怎样结局,未来的新丈夫不知如何人,自己的不好的命运,——荷花塘的王表姑,崔家桥的小川娘的命运,又浮现上心头:她“哑”然的哭了出来: “啊!——啊!——我不嫁,我死也要死在张家。啊——啊!小奶乃爸!——” 她怀中的女儿见母亲哭了,也呱地哭起来,好像恐怕她的母亲太孤单,太寂寞所以她来陪伴她似的。 她抱着女儿,走到她丈夫的灵座前面,一只手抓住“木主”,砰砰的只是在台上猛敲。 “死鬼启清吓!你害了我!——涎人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