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马 张资平





C今年六月里在K市高等学校毕业了。前星期他到了东京,在友人家里寄寓了两个星期,准备投考理科大学。现在他考进了大学,此后他就要在东京长住了,很想找一个幽静清洁的能够沉心用功的寓所。
欧洲大战没有发生之前,在日本的留学生大都比日本学生多钱,很能满足下宿旅馆主人的欲望,所以中国学生想找地方住也比较容易。现在的现象和从前相反了,住馆子的留学生十个有九个欠馆账,都比日本学生还要吝啬了。日本人见钱眼开,对留学生既无所贪,自然不愿收容中国人了。并且留学生也有许多不能叫外国人喜欢的恶习惯,更把收容中国人的容积缩小了。中国人随地吐痰吐口水的恶习惯差不多全世界的人都晓得了。
去年我在上野公园看樱花,见三四位同胞在一株樱花树下的石椅上坐着休息。有一个像患伤风症,用根手指在鼻梁上一按,咕噜的一声,两根半青不黄的鼻涕登时由鼻孔里垂下来,在空气中像振子一样的摆来摆去,摆了一会儿嗒的一声掉在地上。还有一位也像感染了伤风症,把鼻梁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呼的一响,顺手一捋,他的两根手指满涂了鼻涕,他不用纸也不用手巾拭干净,只在樱花树上一抹,樱树的运气倒好,得了些意外的肥料。
我还在一家专收容中国人的馆子里看了一件怪现象。我到那边是探访一位同学。那时候同学正在食堂里吃饭,我便跑到食堂里去。食堂中摆着几张大台,每张台上面正中放一个大饭桶,每个饭桶里面有两个饭挑子。有几位吝啬的先生们盛了饭之后,见饭挑子上还满涂着许多饭,便把饭挑子望口里送。
还有许多不情愿洗澡不情愿换衣服的学生,脏得敌不住的时候,便用洗脸盆向厨房要了约一千升的开水拿回自己房里,闭着门,由头到胸,由胸到腹,由腹到脚,把一身的泥垢都擦下来。他们的洗脸帕像饱和着脂肪质粘液,他们的洗脸盆边满贮了黑泥浆,随后他们便把这盆黑泥浆从楼上窗口一泼!坐在楼下窗前用功的日本学生吓了一跳,他的书上和脸上溅了几点黑水,气恼不过跑去叫馆主人上楼来干涉。
有了这许多怪现象,所以日本学生不情愿和留学生同馆子住。很爱清洁的留学生也受了这班没有自治能力的败类的累,到处受人排斥,不分好歹。有一位留学生搬进去,日本学生就全数搬出,所以馆子的主人总不敢招纳中国人。
C在学校附近问了几间清洁的馆子,都说不收容支那人。他伤心极了,他伤心的理由是馆主人不说他一个不好,只说支那人不好。他的头脑很冷静,他不因馆主人不好便说日本人全体不好,他只说东京人对待留学生刻薄,因为他在K市住了三年,K市的馆子和人家都招待他不坏。
C决意不在学校附近找屋子了,他也不想住馆子了。他想在东京市外的普通民家找一个房子寄居,他近来在市外奔走了几天,寻觅招租的房子。
C走了三四天,问了十几所房子,都没有成功。有的是不情愿租给中国人,有的是房租钱太贵,有的说不能代办伙食,有的是C自己嫌房子太宽或太窄。到了最后那一天他在东京北郊找到了一所房子。
馆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翁,他的家族共四个人,是他,他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小女孩儿。
“先生原籍是哪处地方呢?”C的日本话虽然说得不坏,但馆主人的大女儿像知道他是外国人。
“我是留学生。”
“啊!先生是由中华民国来的吗?”
她翻转头来望着站在她后面的约三岁多的小女孩儿,很客气的说。“贵省是哪一省呢?”她再望着C说,她像很知道中国情形似的。
“我是K省人。我来日本住了六七年了,日本的起居饮食我都惯了,这点要望贵主人了解。”C是惊弓之鸟,不待她质问,自己先一气呵成的说出来,可怜他怕再听日本人说讨厌中国人的话了。
“说哪里话!哪一国人不是一样!这点倒可以不必客气。可是……等我去问问我的老父亲,想没什么不可以的。”她站起来跑进去了。那三岁多的小孩儿也带哭似的叫着“妈妈”跟了进去。
C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那女人抱着小女孩儿再出来了。“那么请先生进来看房子么?里面脏得很,先生莫见笑。”“多谢,多谢。”C一面除靴子,一面说。他心里暗自欢喜,他到东京以来算是第一次听见这样诚恳的话。

馆主人姓林,我们以后就叫他林翁罢。日本人的名字本来太赘,什么“猪之三郎”、“龟之四郎”,不容易记,还是省点精神好些。C常听见林翁叫他的大女儿做瑞儿,大概她的名是瑞儿了。C在他家里住了一星期,渐次和他们亲热起来。晚饭之后,瑞儿常抱着她的女孩儿过来闲谈,C才知道她的名叫瑞枝,她妹的名是珊枝,她的三岁的女孩儿名叫美兰。
“美兰像我们中国女人的名,谁取的名?”
“是吗!像贵国女人的名,是不是?”她笑着说。她不告诉C谁替她的女儿取名。
林家的房子大小有四间,近门首一间是三铺席的房子,安置—架缝衣车和几件粗笨家具。靠三铺席的房子是一间六铺席的,她们姊妹就住这房子里。她们姊妹的房子后面有一间四铺半的房子,和厨房相连,是林翁的卧室。租给C的房子也是六铺的,在后面靠着屋后的庭园,本来是他们的会客室,清贫的人家没有许多客来,所以空出来租给外人,月中收回几块钱房租。
瑞枝每日在家里替人缝衣裳,大概裁缝就是她的职业了。林翁的职业是纸细工,隔一天就出去领些纸料回来做纸盒儿,听说每日也有四五角钱的收入。除了星期日和祭日,C差不多会不见珊枝。珊枝每日一早七点多钟就梳好了头,穿好了裙,装扮得像女学生似的,托着一个大包袱出去,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得回来,门铃响时,就听得见她的很娇小的声音。随后听见她在房里换衣裙,随后听见她在厨房里弄饭吃——她的父亲、姊姊和侄女儿先吃了,她回来得迟,只一个人很寂寞的吃。珊枝不很睬中国人,对中国人像抱着一种反感,不很和C说话。C以后才听见瑞枝说珊枝是到一家银行里当司书生,每日上午八点钟至下午四点钟在银行里办事,每月有二十多块的薪俸。四点钟以后就到一间夜学校上学,要九点多钟才得回到家里,C心里暗想:“原来如此,她是个勤勉有毅力的女子,所以看不起时常昼寝的我。”
瑞枝虽算不得美人,她态度从容,举止娴雅,也算一个端庄的女子。看她的年纪约摸有二十五六岁,C几次想问她又觉得唐突,到此刻还不知她多少岁数。家事全由她一个人主持,她的父亲、她的妹妹的收入都全数交给她,由她经理。他们的生活虽然贫苦,但他们的家庭像很平和而且幸福。
瑞枝闲着没有衣裳裁缝的时候,抱着美兰坐在门前石砌上,呆呆的凝视天际的飞云。C只猜她是因为没有衣裳裁缝,减少收入,所以发呆。美兰是个白皙可爱的女孩儿,她母亲说她已满二周年又三个月了。她的可爱的美态,不因她身上的破旧衣服而损其价值。她学说话了,不过音节还不十分清楚。她还吃奶——她母亲说本来可以断奶,不过断了奶之后,自己反觉寂寞。她给她的女儿吃奶算是一种对她的悲寂生活的安慰,——吃够之后坐在她母亲膝上发一种娇脆而不清白的音调,唱“美丽花,沙库拉!……”(日语“樱”之发音为“沙库拉”)的歌。唱懒了伏在她母亲胸上沉沉的睡下去。
听说美兰不会说话时,只会叫“妈妈”和“哜——”。她叫母亲做“妈妈”,肚子饿的时候也叫“妈妈”。“哜——”是她要大小便时候警告她母亲的感叹词。她一叫“哜——”,她的母亲怕她的大小便弄脏了衣裙,忙跑过来替她解除裙子。近来她能够区别大小便了。她用“哜——”代表小便,要大便时另采用一个“咘——”字。
美兰不能一刻离开她的母亲,像瑞枝一样的不能离开她。瑞枝要做夜工,美兰晚间睡醒之后摸不着她的妈妈时。便哭着叫“妈妈”,叫过几次不见她的母亲过来,便连呼“哜——”了。“哜——”仍不能够威吓她的妈妈,她的最后手段便是哭着呼“咘——”,叫得她母亲发笑。
C在美兰家里住久了,有时也带美兰到外边玩。瑞枝要美兰叫C做C叔父,美兰便叫“C督布!C督布!”
瑞枝家里的经济程度像不能够把美兰养成一个天真烂漫、活泼欢乐的女孩子。美兰先天的不是神经质的、忧郁寡欢的小孩子;她的境遇和运命把她造成一个很暗惨的女儿。C后来听人说瑞枝年轻时是一个多血质而活泼的女儿;美兰的生身父也是一个不管将来死活,只图眼前快乐的享乐主义者;那么美兰的忧郁性质当然是她的运命和逆境造成的了。

美兰近来穿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间紫花条的绒布衫;衫脚已经烂穿了几个孔儿,听说这件衫还是去年中年节隔邻住的船长送给她的。还有一二件棉衣听说是美兰的生身父的友人的送礼。此外几件家常穿的衣服都是由瑞枝自己的旧衣改裁的。瑞枝背着美兰出去,在布衣店前走过的时候,美兰忙伸出她的小指头指着华彩的衣服说:“啊!好看的!啊!美丽的!美儿要穿!美儿要穿!”
美兰跟着她的妈妈称自己做美儿。她拼命的抱着瑞枝的颈不肯放,要瑞枝停着足看那华彩的衣服。
“美丽的!美儿想要!”美兰哭着说。
“妈妈今天没带钱,美儿!明天再来买给你。”瑞枝脸红红的屈着腰硬把美兰驮了去。美兰知道她妈妈又骗她了,在瑞枝背上双肩不住的乱摆,不愿离开那间布衣店,她哭了!美兰回到家后还在哭,瑞枝抱着她也滴了许多眼泪。
“妈妈哪里来钱?美儿!”
瑞枝只能够买三角钱一对的木屐给美兰穿,小屐的趾绊太窄,擦烂足趾皮,美兰不愿穿。她常拖着她妈妈穿的高木屐到外边去耍。她看见邻近小儿们穿的皮鞋,羡慕极了,也哭着叫“C督布!美儿要那喳喳穿!”邻近的小儿穿着橡皮鞋走路时喳喳的响,所以美兰叫橡皮鞋喳喳。C买了一对给她,带她到近郊的草场里玩。美兰高兴极了,穿着“喳喳”在草场上蹒蹒跚跚的乱跑。这是C最初的一次看美兰欢呼。
邻近的小孩子们都有父亲。每遇星期日他们的父亲都携着他们到浴堂去洗澡,洗澡之后又买饼果给他们吃。美兰站在门首歪着头,望着几个小孩子在她面前半跳半跑的口里咬着糖饼走过去,美兰只把一个小指头伸进口里去把涎水抉出来。她望着他们跟着他们的父亲高声的欢呼爸爸,禁不住一对眼睛发焰。晚间C由学校回来了,美兰牵着C的衣角呼爸爸。要C带她出去买糖饼,急得瑞枝跑过来骂美兰:
“C叔父哟!不是你的爸爸哟!”
“无父的小女儿!不是的,不认得生身父的小女儿!”赋有伤感性的C几次要替美兰流泪了。
瑞枝日间很忙,不能陪着美兰玩。美兰寂寞得很,便一个人拖着她母亲穿的高木屐偷出去外边耍。她看见外边有小孩子聚着游戏,便笑着走前去,想加进他们的团体。美兰是不容易笑的,她这时候的笑是巴结他们,望他们允许她的加入。
附近的小孩子们都鄙薄她,侮辱她,骂她“没爹仔”,骂她“私生儿”,骂她“杂种”;骂了之后还要打她,她常带着满脸的伤痕哭着回来。总之小孩子们欢喜的时候把她来取笑开心;小孩子们争斗的时候,都把她来出气,她是他们的出气袋。有时候瑞枝买些饼果给她,她便拿去分送给附近的小孩子们,像弱国到强国去进贡。
“相依为命”要算他们母女了!瑞枝常对C说,假使没有美兰,她的生存便无意味了。美兰有时候从外边回来,遇瑞枝不在家时,哀哭着寻觅。穿入厨房,跑入茅厕,还不见她妈妈时,便哭得天昏地暗。有时候哭进C的房里来,“C督布!抱抱!看妈妈去!”所以美兰不听她妈妈的说话时,瑞枝便穿着屐去,对美兰说“沙哟拉拿!”(日人别时用语)
有一天下午五点多钟时候,C从学校回来了。美兰拍着手在门口唱歌:
桃太郎,
桃太郎!
爸爸买面包,
妈妈做衣裳!
C心里想美兰的妈妈果然不错,会做衣裳;但“爸爸买面包”却是个疑问。
“C督布!C督布!包包给我!包包给我!”美兰望见C不唱歌了,跑过来接C手中的书包。
C牵着美兰的手待要进屋,忽然听见后面有叮当叮当的音响,忙翻转头来看,原来是一位巡警。叮当叮当响的是他佩的剑。巡警后面还有一位穿西装的,C一眼就认得他是警察署里的外务课刑事。他们看见C都行举手礼,C也点点头回了礼。警察在门首叫了一声,瑞枝忙跑出来。
“对不起!那件事怎么样?还打算去么?”刑事望着瑞枝,把帽脱下来点一点头。
“……”瑞枝脸红红的望一望C踌躇着。C很自重的走过一边,把靴子除掉,弯一弯腰,跑进去了。美兰紧紧的靠着母亲的膝,目灼灼的望了刑事又望巡警。巡警用手托托美兰的下颚。
“可爱的小姐!这就是督学官的小姐么?这就是先生的小姐么?小姐快要和爸爸会面了。”
“美儿没爸爸!”美兰翻着一对白眼答巡警。
“谁说的?”刑事笑着用手摸着美兰的头发——金灰色的头发。
“妈妈说的!”美兰便高声的说。刑事和巡警都大笑起来,只有瑞枝满脸通红,低着头。
“先生有信来么?”
“没有。”
“那么你动身的日期还没有定,是不是?”
“去不去还没有定。”瑞枝低声的说。刑事像知道瑞枝的苦衷,很替她同情,不再盘问,说了一句“多扰了”,带着那位有机体的机器跑了。

星期六晚上,瑞枝叫C过去和她们一同吃饭。一张方二尺的吃饭台,脚只有五六寸高,放在她们姊妹住的六铺席的房子中间。C占据了一面,对面坐的是林翁。瑞枝珊枝分坐林翁的左右。美兰坐在她妈妈膝上。饭桶放在珊枝旁边,各人吃的饭向她要。各人面前都摆着一碟中国式的炒鸡蛋,半节日本式的火熏鱼和一红木碗油豆腐汤。美兰像不常遇着这样的盛餐,看见炒鸡蛋吵一会儿,指着火熏鱼又嚷一会儿。
珊枝恭恭敬敬的用托盘托着一碗饭送过来给C。碗里的是红豆饭。日本人遇有喜事用赤小豆煮白饭,表示庆祝的意思。
“今天有什么喜事?我还没有替贵家庆祝!”C猜是他们里头哪一个的生日。
“嘻,嘿嘿!我们这样的家庭有什么庆祝……”林翁把铁的近视眼镜取下来,拿张白纸在揉眼睛。他那对老眼不管悲喜忧乐都会流泪。
“不是美兰生日么?”C望着瑞枝问,也希望她的回答。
“美兰的生日不知要到哪一年才有庆祝呢!”瑞枝像对C说,又像对自己说。“美儿的生日是很宝贵的,不给人知道的。是不是,美儿?”她低着头在美兰颊上接了一个吻。
“去年美兰的生日美兰要爸爸买匹鲷鱼给美兰吃,都不可得。这样冷酷无情的人也可做教育家!”珊枝气忿忿的没留心有客在座,不客气的说出来了。C不得要领的不敢多说一句了。瑞枝瞅了珊枝一眼。
“是哟!最多伪善的是教育界和宗教界。”
“是的,我的兄弟,我有一位兄弟就住在那边——F病院的旁边。今天他的第二个儿子迎亲。他知道我们不高兴过去凑趣,所以送了些红豆饭过来。”林翁把头低下来,注视着碗中的红豆饭,两手按在膝盖上用很严谨的态度,把红豆饭的来历述给C知道。“她是不肯去的,”林翁指着瑞枝说。“并且有了这个饿鬼跟着,也怕人笑话,更不应该去。珊儿说她姐姐不去她也不去。像我这么老的人还有兴趣跟着他们年轻的闹洞房么?嘿嘿,哈哈!”林翁的笑是一种应酬笑,他想把她们姊妹间批评教育家的话头打断。(饿鬼是日本乡下人称自己儿女的谦词,像中国的“小儿”,“小女”。)瑞枝没有正式的结婚,林家和他们的亲戚都当美兰的存在是一件羞耻的事。因为美兰没有父亲来承认她。
有一天美兰拿着一张相片跑到C房里来,交给C笑着说:
“C督布!看美儿的可爱的脸儿!看美儿的宝贝的脸儿!”相片里面一个年轻的男子约摸有三十多岁,穿着日本的和服,抱着一个婴儿。男子像向着人狞笑,婴儿的相貌一看就晓得她是美兰。
“美儿,这是谁?”C指着那抱美兰的男子问美兰。
“爸爸!死掉了的爸爸!不爱美儿的爸爸!”美兰睁圆她的一对小眼儿,用小指头指着相片中的男子大声对C说。我后来听见林翁说——美兰离开了她母亲之后,林翁对我说,瑞枝怕美兰长大之后会根究没有父亲的原委,所以趁美兰小的时候就对她说她的父亲如何坏,如何不爱美兰,并骗美兰说她的爸爸死了,不使美兰知道这无情的世界中有美兰不认识的父亲存在!瑞枝是想把“父亲”两个字从美兰脑中根本的铲除得干干净净!C时常看见珊枝指着相片教美兰说:“这是美儿的坏爸爸!”也常听见瑞枝对美兰说:“美儿没有爸爸了哟!美儿的爸爸早死了哟!”
C和珊枝都带个饭盒子出去,日间不回来吃饭。瑞枝打发他们去后差不多是八九点钟了,才带着美兰陪她的父亲吃早饭。她们在家的一天只吃两顿。瑞枝对人说胃弱多吃不消化,所以行二食主义。我想瑞枝一个人虽然胃弱,林翁和美兰为什么也吃两顿呢?我虽然怀疑,但我又不敢坦直的质问。果然不错,美兰每天到下午两三点钟便叫肚子饿,这时候瑞枝只买五分钱的烧甜薯,三个人分着吃。星期日和放假日C常在家里,瑞枝要特别整备午餐给他吃,C很觉过意不去。
瑞枝背着美兰时,最怕是在玩具店和饼果店前走过。瑞枝有钱时也拣价钱便宜的买点儿给美兰。没有钱时,美兰在瑞枝背上,紧紧的从后头看着她母亲的脸,要求她母亲买给她。瑞枝看见美兰哭了,便说:“美儿想睡了。美儿,睡吗!美儿睡吗!”她从背上把美兰抱过胸前来唱着哄小孩子睡的歌儿,把街路上人的注意敷衍过去。其实美兰何曾想睡?美兰想睡时,先有一个暗示,她张开那个像金鱼儿的口打几个呵欠。
美兰近来常偷出去,跑进邻近人家的厨房里讨东西吃。装出一个怪可怜的样子,看见男人便叫“爸爸”,女人便叫“妈妈”,她当“爸爸”和“妈妈”是乞怜的用语了。
C也曾抱着美兰到玩具店里去,买了一匹狗,一匹马,一辆电车,一个用手指头一按便会哭的树胶小人儿给美兰。只有一个大木马要三块多钱,C没有能力买给她。美儿用小指头指着要,她不敢哭着要求,因为她知道C不是她的妈妈,不是她的……
美兰睡着的时候梦见那个木马,闭着眼睛说:“马儿!马儿!美儿想骑!”醒来的时候也思念那个木马,要C或她的妈妈带她去看那匹木马。有时候笑着向瑞枝,“妈妈给钱给美儿哟!美儿要买木马去,妈妈!”
美兰想买那匹木马有两个多月了,还没有买成功。她晓得绝望了,她不再要求妈妈买给她了,她也不要求C带她去看了,她只一个人常跑到那家玩具店去看她心爱的木马。她蹲在木马旁边用小指头指着木马和木马谈笑,木马不理她,她便一个人哈哈的大笑。残酷无情的玩具店主妇——孤独的老妇人,满面秋霜的老妇人,生意不好的时候便跑过来骂美兰,并赶美兰离开她的店门首。急得美兰歪着头笑向老妇人讨饶,连说“妈妈!妈妈!”

过了好些日子,听说美兰的生日到了。C买了一顶绒帽送给她做纪念。C听见珊枝在隔壁房里发牢骚。她说美儿的爸爸像野鸭,这边生一个蛋,那边生一个蛋,自己却不负责任。她又说美儿的爸爸有钱只买涂头发的香油,搽面孔的香水,去年美儿生后满一周年,没有一件东西买给美儿做纪念。她又说不单没有买半点纪念品,连一匹鲷鱼(日本人有喜庆事时用的食品)都不买给美儿吃。今年瑞枝买了三匹鲷鱼替美儿庆祝二周年的诞辰。
美兰的生日后两天,下午四点多钟,C还是和寻常一样回到林家门首来了。从前见的那个外务课刑事又在门首站着像和门内的哪一位说话。C不见美兰的影儿,也听不见她的娇小的歌声。美兰每天总在门首玩的,怎的今天不见出来,莫非病了么?C行至门首略向刑事招呼了一下,刑事也就向坐在门内垂泪的林翁告辞。刑事临去时,高声的像对在屋里没出来的瑞枝说:
“不要哭!哭不中用的!各警署都有电报去了,叫他们留心。一时迷了路,绝不会失掉的。我回去再替你出张搜索呈请书罢。”
林翁说美兰一早起来,睡衣还穿在身,拖着她妈妈的屐跑出去,到此刻还不见回来。早饭不回来吃,中饭也不回来吃,他们才着忙起来。因为平日美兰出去最久亦不过一二个钟头就会回来向她母亲要奶吃的。今天不知为什么缘故,迷了道路么?给人拐带了去么?天快黑了,还不见美兰的影儿!就近的警署和站岗所都去了电报或电话去问,现在既过了半天了,还不见有报告到来,大概是给恶人拐了去了。林翁说了之后痛哭起来。她是个不知生身父为谁的女孩儿,现在又和她的母亲生离了,C想到这点,也不知不觉的滴了几点热泪。她不是渴望着那匹木马跑出去,就不回来了么?C想到没有买木马给美儿,心痛得很,他总以为美兰的迷失是他害了她。
电火还没有来,瑞枝姊妹住的六铺席房内呈一种灰暗色,房里的东西什么也看不清,只认得见界线不清的淡黑色的轮廓。C在她们房门首走过时,房门的纸屏没有关,在房中间伏着哭的瑞枝的黑影倒认得清楚,她那没有气力的悲咽之音也隐约听得见。C很伤感,想过来劝慰下瑞枝,又无从劝。他回来的时候肚子饿了,现在给这件意外的事一吓,肚倒不觉饿了。
电火上了,差一刻就快到七点半钟了,还不见警察的消息到来。林翁的家里像满积着冰块,有一种冷气袭人。瑞枝听见邻家小孩子的哭声,重新恸哭。
八点多钟珊枝回来了。平日这时候林翁家里最为热闹,今晚上却异常沉寂。C心里想,像这样的状态若继续下去,不单说林翁父女住不下去,就连C也觉得悲哀!
九点半钟了,来了一位巡警,说T署留着一个迷失道路的女孩儿,约三四岁,要林翁家人去认是不是美兰。瑞枝在房里听见,忙跳出来,跑向T署那边去。过了半点多钟,瑞枝意气消沉的一个人回来,哪里见美兰的影子!
过了十二点钟了,还不见警署有消息来,瑞枝知道绝望了。她再没眼泪流,只觉得脑壳像破碎了,昏昏的睡在房里的一角。
昨晚上爱儿睡在自己怀里,今晚上只一个人!瑞枝像看见美兰站在她枕畔对她说:
“妈妈!你为什么不把我抱着!你为什么不紧紧的把我抱着!妈妈!我每晚上睡醒时的哀哭是要你紧紧的把我抱着!妈妈!为什么骂我?为什么你禁止我哭?妈妈!我以后不再在你面前哭了!妈妈!快抱着我!紧紧的抱着我!妈妈!”
瑞枝伸出两手紧紧的把美兰抱着,忙睁开眼看时,哪里见美兰的影儿?抱在胸怀里的是一件秋罗薄被——美兰专用的秋罗薄被!旁边的一个小花枕儿也像等她的小主人不回来,等困倦了,歪倒在一边。
“美儿!你今晚上睡在什么地方?你在哭着叫妈妈么?你睡着么?你醒了么?你睁开眼睛在寻觅妈妈么?你在哭着呼‘哜——’和‘咘——’么?”瑞枝脑中循环不息的都是这几条疑问——不再见美兰,不能得正确解答的疑问。
望见衣架上挂着几套美兰的小衣裳,瑞枝便想到美兰身上穿的是一件破烂的睡衣。“你要去,也得穿件整齐的衣服出去,美儿!你穿着那样旧烂的睡衣出去,人家更要欺侮你!美儿!美儿!没良心的爸爸虐待了你!命鄙的妈妈累了你!”
瑞枝房里几个玩具小马儿,小犬儿,橡胶小人儿,不见美兰来和她们玩,也在席上东倒西歪的向着瑞枝说:
“小姐病了么?怎的不见来和我们玩呢?我们等得要哭了!我们等得心焦了!小姐!小姐!你快来安慰我们呀!”
瑞枝看美兰站在一个渺无涯际,萧条的旷野像离群的羔羊,一个人哀哀的哭,不见有一个同情的人来看她,瑞枝又看见一个像夜叉的恶狠狠的人拖着美兰的手,强逼着美兰跟他去,美兰在后面狂哭着拼命的抵抗。瑞枝又看见那恶狠狠的人用手按着美兰的口,禁止她哭。瑞枝又看见那恶狠狠的人把美兰钉进一个木箱里面去。瑞枝又看见那恶狠狠的人和一个狡猾的老妇人在那边争论身价;美兰很瘦弱的,脸色也不像从前红润,站在那恶人身边用她的枯瘦的小手揩眼泪。瑞枝又看见美兰一刻间就长了七八岁了,满脸黑灰的在一间很黑暗的厨房里炊火。瑞枝又看见许多儿童一齐跑过来打美兰,把美兰搔得满脸的伤痕,捶得周身的黑肿。
邻近有许多小女儿,有比美兰大的,有比美兰小的,穿的衣服也有像美兰的,这种种比较都能叫瑞枝恸哭!瑞枝现在只望美兰的死耗,不愿美兰离开她活着!
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三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还不见美兰回来,也不听见美兰的死耗!瑞枝哭着说,只要人能够去的地方,不论地下天上,她如果知道美兰的死所,她一定把尸骨抱回来!
瑞枝的心房经两次的痛击早破碎了,C听见瑞枝哭美兰时,便后悔不该没有把那个大木马买给美兰!
1922年5月15日于东京巢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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