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夜了,五月的原野宁静下来,但是起了微微的风。代理区委书记刘秋果,已经关上门在屋里走了一个钟头,这时他猛地收住脚,推开了窗户,探出头去,只见那白玉盘似的圆月,慢悠悠地从东南天角的山根下升起来,高高的夜空,几颗银亮银亮的星子,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似的闪动和冰冷。他解开制服上身的钮扣,一股夜风猛地直冲进他的胸膛,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长长地吐了口气,像是把满腹的郁闷呼了出来。 他没有关上窗户,扭过身来,把办公桌上的煤油灯点着了,青幽幽的灯光,照在他那苍白的脸上,照见他那深陷的像笼罩着一层烟雾似的大眼睛,两条漂亮的黑眉毛愁苦地紧锁在一起,嘴巴死死地闭着,风吹进屋来,他那投映在白墙上的清瘦的身影,就像一棵小白杨树在夜风里摇曳。 刘秋果又颓然地坐在藤椅上,两手抱着头,伏在桌上昏昏茫茫地思索起来。 窗外,晃动着几个歪歪扭扭的身影,有低低地嬉笑的声音。 “这回就要分出公母来了!”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 刘秋果激怒地一拍桌子,霍地跳起来,那几个老油条赶紧溜了,于是他重又闭上窗,把灯捻暗了,继续走着,走着。…… 他对副书记高金海的容忍已经够了! 正月新春,社会主义大风暴席卷整个运河平原,区委书记俞山松被调任县委副书记,意想不到的,刘秋果被派做代理区委书记,同时还仍然兼管拖拉机站。当时只讲定代理三个月,但是现在已经超过一个多月了,却没有听说派人,而撤区的消息已经传来。 副书记高金海为这个职位已经钻营很久,他的老上级副县长张震武也替他四处奔走,但是在县委书记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于是,刘秋果从到任的第一天起,嫉妒和暗斗就包围了他。 高金海拉拢了一批老油条,专挑刘秋果的毛病,专给刘秋果小鞋穿。比如,刘秋果喜欢深夜读书,他们就提出要节约行政开支,逼得刘秋果只好自动提出,他的用油由他自己买;刘秋果爱刮脸,衣服常换洗,脚下穿的是皮鞋,又因为曾经得过肋膜炎,他把区委会办公室的一把藤椅搬到屋里用,屋里又挂了一张油画,于是他们便四处扬言道,说刘秋果追求享受,生活很不刻苦;刘秋果不喜欢拿父母老婆开玩笑,又常劝别人多多读书,于是他们便说刘秋果摆知识分子臭架子,鼓励教条主义风气;刘秋果的爱人是读过高中的城市姑娘,在拖拉机站任秘书,两个人常常在太阳落山,晚霞燃起的时候,到田野和河边去散步,小夫妻相倚相靠,非常亲热,于是他们就散布谣言:刘秋果阴阳两面,外表上是无产阶级面孔,骨子里却完全是肮脏的小资产阶级情感…… 刘秋果忍受着这些对他个人的人身攻击,默默地不说一句辟谣和辩驳的话,但是在工作里,他不肯让一步,于是他跟高金海的关系就一天天更加恶化了。 今天,高金海所闯的祸,成为一根导火线,他们的争吵总爆发了。 高金海以地委机关报特约通讯员的资格,写了一篇完全是克里空的通讯,他把自己负责的沿河一带村庄的打井数目字,提高了百分之五十,大肆吹嘘自已,并且暗暗讽刺刘秋果是小脚女人,老牛破车;由于害怕编辑部会下乡调查,他便骑着自行车去四处督阵。 但是白杜梨树村却只打了三眼井,连计划数字的百分之二十都没达到,白杜梨树村的老头反对打井,他们说,从他们落生到现在,六七十年只见过涝,没见过旱,白杜梨树村的土地躺在运河母亲的怀抱里,奶总是吃不完的。 高金海暴跳如雷,硬拉着社主任,喊来几个打井老把式,狠狠地训斥一顿以后,便到田野上去勘察。这几个老头一面是对打井心怀不满,一面也是因为地脉和位置都不合适,从黎明一直磂到太阳升起来,也没确定一个地方。高金海气坏了,便亲自在田野上按照灌溉区划分配置起来,到晌午,二十眼井的位置都确定了。 灯笼火把,披星戴月的,第二天傍晌就挖成三眼,但是井壁却沙沙作响,高金海心里也发慌了,便又把那些老头叫来,这些老头看了两眼,便摇头说一定得坍。高金海不相信,给他们腰上拴了一根绳子,强迫他们下井,只听“轰隆!”一声,三眼井全坍了,大家赶紧扯绳子,其中一个老头因为抢救稍晚,腿被砸断。 刘秋果听这个消息,马上赶到现场,命令立刻送到县医院,让高金海跟他回区委会,于是他们爆发了一场空前的争吵。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我为革命流过血,拼过脑袋,你不过就是一张农业机械化学院毕业的文凭,我入党的时候,你还在喊蒋大总统万岁!” 高金海一脚踢开门,冲了出去,跨上自行车就跑了。 刘秋果没去追赶他,他关着门在屋里踱着,苦恼地思索着所发生的一切,同时等候县医院的电话…… 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猛地丁零零响起来,刘秋果一阵心惊肉跳,他抄起听筒,呼吸很紧促了。 “你是秋果吗?”一个清脆悦耳的女人的声音。 “啊,岳樱,是你!”刘秋果长出一口气,这电话是他爱人从六里外的拖拉机站打来的。 “你不是说今晚回家吗,怎么还不回来?”岳樱娇嗔地责问道。 “明晚回去吧。” “今晚要复习俄文,这是你规定的制度呀!”岳樱很不高兴地说。 “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不能回去了。” “什么重要的事?” “一件很惨痛很头疼的事。” “如果不需要保密的话,你跟我谈谈。” “我……”刘秋果一拧眉头,咬了咬牙,“我得去找高金海,跟他冷静地谈一谈!”说完,他把听筒挂上了。 刘秋果的手还没收回来,电话铃又紧骤地响了。 “是刘书记吗?”一个哭哭泣泣的女孩子的声音。 “小杨大夫吗?”这小杨大夫是区卫生所的医生,刚从医士学校毕业一年,刘秋果派她护送白杜梨树村那老头到县医院去的。“那老头的情况怎么样?”刘秋果急不可待地问道。 “刘书记,截肢了!”听筒里,传来小杨大夫的哭声。 “什么?”刘秋果大叫一声,“一定要保住他的腿,请你们院长接电话!” “是院长亲自动的手术,”小杨大夫痛哭着说,“院长说他已经竭尽全力,但是只能保住一条腿。” “唉,这……”刘秋果就像被割下一条子肉,他把听筒一扔,抱头倒在藤椅上。 “刘书记,刘书记!喂,喂!……”小杨大夫在电话筒里嘶哑地呼喊。 刘秋果疯了似的跳起来,他没挂上那一声声呼唤的电话,冲出门,骑上车到百丈溪村高金海的家去。 这时,已经是夜晚十点钟。 二 五月的夜晚是温暖的,又是冰凉的。刘秋果骑着自行车,沿着运河河畔的小路奔跑。带着一股微微鱼腥气的河风,柔软地吹拂着他,果园里的苹果花开了,月光照着,像是十冬腊月凝聚枝头的残雪,发散着冰冷的清香味,月夜是朦胧的,村庄和树林似见不见,夜风在田野上像是一对对情人在低低细语,没有别的声音,残春的夜晚是那么恬静、安逸。 刘秋果在百丈溪村头停下了,他站在一棵白杜梨树下,呼吸了一口杜梨树花那酸甜酸甜的香气。前面就是高金海的家,秫秸编的篱笆和柴门,闪闪发亮,屋里黑洞洞的没有声音,只有天井鸭圈里的二十几只鸭子,耐不住夜寒,呷呷地拥挤着叫了两声,一团团的白色在窝里蠕动着。 刘秋果只来过三五次,那是为了调解他们夫妇间的吵架而来的,但是他以后坚决不肯再给他们做调停人了,高金海那疑神疑鬼的眼色,和高金海老婆杨红桃那忧郁和火热的一双眼睛,都使他很不自在。 他把怦怦猛跳的心镇定下来,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十点四十了!”他又沉吟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叫门。 “谁呀!”一个声音微微沙哑的女人在屋里问道。 “大嫂,惊动了你,老高在家吗?” 那女人没有答话,只听屋门吱呀一响,她已经走到院里,刘秋果简直后悔自己的莽撞到来,现在想走也走不脱了。 门开了,杨红桃惊喜地叫了一声:“刘书记,是你呀!” “老高回来没有?”刘秋果尴尬地问道。 “外面挺凉的,进屋里来吧!”杨红桃笑嘻嘻地说。 “大嫂,没什么事,我只是问……” 但是杨红桃把他的自行车抢过来,搬进门槛里,刘秋果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她后面,杨红桃插上门,就一直奔进屋里,点上了灯,刘秋果的心全凉了,高金海一定没在家。 “进屋来暖暖吧!”杨红桃向他招手。 “老高回来没有?”刘秋果站在院里一动不动。 “你看你,难道他不在家,你就不能在我这里坐一坐吗?”杨红桃不高兴地说。 刘秋果又只得走进屋来,昏暗的灯光里,杨红桃披散着长长的头发,穿着紧身小红夹袄,给他沏茶。 “大嫂,我不渴。” “那我给你做点饭吃。” “不,我吃过了!”刘秋果坐在炕沿上,就像屁股下坐着一堆蒺藜狗子,一副愁眉苦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噢,你还封建哪,嘻嘻!”杨红桃突然怪罪地瞟了一眼刘秋果,但忍不住又扑哧笑了,“从抗日战争八路军游击队到运河起,这间屋子不知道招待过多少咱们的人,十几年,不说上万,也得有几千吧!我没想到什么不方便,习惯了。” “喔,”刘秋果好像轻松一些了,“我是来找老高的……” “我知道你不是来找我的!”杨红桃俏皮地开了个玩笑,但马上就严肃起来,“出什么事了吧?” “是呀!老高他闯了祸,我们俩又吵了嘴……” “是不是在白二梨树村打井,砸折了一个老头的腿?”杨红桃拢了拢滑到眼前的头发,问道: “就是!”刘秋果懊丧地站起来,“可是老高却死不认错,我得去找他!” “不用跑瞎道,你找不着他!”杨红桃忽然冷冷地说。 “怎么?” “他躲到一个安乐窝里去了。” “那……那我就到那里去找他!”刘秋果固执地说。 “不要去!”杨红桃张开胳臂拦住刘秋果。 “这是怎么回事?”刘秋果迷惘地望着杨红桃那一阵阵泛红的脸。 “你今晚住下吧,我想跟你谈谈。”杨红桃的声音突然变得那么遥远、微弱,像是一个口干舌焦,全身无力的夜行人,向人求援的声音。 “不行!我得回去。”刘秋果吓得连连摇手。 “我可没有什么坏念头!”杨红桃暴怒地叫了起来,那张美丽的脸像白菜叶子似的青白,“论年岁,我是你的老大姐,我知道自己的身份;论觉悟,我是个十二年党龄的党员,我知道党的纪律。可是你这个区委书记,为什么就这样爱胡思乱想,为什么不想听听一个多灾多难的党员的知心话?” 刘秋果被问得张口结舌,他搓着手,又坐下来,呐呐地说:“我是怕老高……” “他算什么东西!”杨红桃破口骂道,“搞破鞋钻狗洞的坏蛋!” “你这话……” “咱们还是平心静气地谈吧!”杨红桃脸色一阵微红,惭愧地笑了,“我是个急性子,从小人家就管我叫山喜鹊,出了嫁,人家又管我叫野媳妇,可是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很远很远以前的事了。” 她忽然闭住了嘴,凄惨的眼光投向挂在墙壁的一张照片上,刘秋果的眼睛追随着望去,那是一个英武的游击队员的放大相片,镶着一个雕花的镜框。 “他是谁?”刘秋果轻声问道。 “我那个死鬼男人,”杨红桃悲伤地长叹了口气,“我的第一个男人不是高金海,那时候谁瞧得上他!我的男人是黑脸包龙柏司令手下的骑兵连长,在运河这一带雷一样的响呢!”杨红桃说到这里止住了,她是在压下心头的激动。 “他是一九四五年死的,”杨红桃再一次深情地望了那墙上的相片一眼,沉思地接着说下去,“包司令让国民党给谋害了,我那个死鬼闹个人行动,独自藏着枪进城去刺杀假谈判的国民党专员,只打死了两个卫兵,他被抓住了,铡在城里的十字街头,到今天我进城都不敢从那里走。” “后来呢,就跟老高结了婚?”刘秋果插嘴问道。 “我守了五年寡,”杨红桃摇摇头说,“兵荒马乱的年头,我也没想到过改嫁,就像替我那死鬼战斗似的,我没告诉你,我担任过了几年的党支部书记呢。” “知道,”刘秋果点点头,“我很为你关在家里惋惜呢。” “我后悔嫁给高金海!”杨红桃咬着她那洁白的牙齿,“现在的县委第一副书记陆寒江,过去是我那死鬼骑兵连的指导员,后来他在这一带领导护地斗争,我们常在一块,他喜欢过我呢!不过我因为他总批判我那死鬼无组织无纪律,不应该采取什么个人英雄主义的恐怖行动,我就讨厌他,对他挺冷冰,就这么拉倒了。到一九五二年,我得罪了那时候的区委书记张震武,被撤销了党支部书记职务,我有冤没处诉,就心灰意懒了……” “这个我倒没听说!”刘秋果吸了一口气。 “现在张震武已经是副县长,可是我至今也不服罪,他是公报私仇!”杨红桃的眼眶里满是泪花,“张震武到我们百丈溪来,总是在酒铺包饭,不把饭派到各家去,我娘这个老太太,也是共产党员,就看不上眼,跑去骗他说请他吃饺子,他高高兴兴地来了,可是一进门,却是炒豆腐渣,他火了,说是故意耍笑他,我娘也急了,就骂他刚打下江山就忘了本,共产党员要都像他这样,革命就会跟闯王进京一样下场,坐十八天皇帝就得垮台,问得他说不出话,只好闷着头吃了半碗,抓起帽子,又到酒铺去了。后来我又常常反对他那种官老爷架子,他对我们娘儿俩算记恨在心里了,鸡蛋里挑骨,专找我的毛病,因为我坚决不同意强迫征购我们村的渔船,跟他大吵了一回,他说我是破坏党的决议,一声令下,就把我的党支部书记职务撤销了……” “这不合法啊!”刘秋果愤慨地说,“你应该向上级党委申诉。” “我气病了,整整病了一个春天,”杨红桃无限悲酸地说,“我娘产生了退坡思想,也影响了我,生活又挺困难。这时候高金海来了,他原是我死鬼骑兵连的排长,在我们家躲过扫荡,养过伤,吃过住过,现在回来当区委副书记。见着熟人该多亲哪!他给我还了药账,又跟我献殷勤,我一时糊涂,心就动了,我娘不同意,可是我没听她的话,就这样嫁给了高金海,你看,一个人离开了党……”杨红桃低下头,抹了两把眼泪,又掏出手帕擦干流出的鼻涕。 刘秋果激动地站起来,弓着腰,在屋里走着。 “高金海本想玩腻了就散伙的,因为我跟他拼命,他才不得不娶了我。于是他又嫌我不能养孩子,又嫌我什么性格不温柔,我不受他欺侮,就跟他吵,他索性不再回家来,偷偷在外边搞破鞋。后来被俞山松同志知道了,狠狠地整了他一顿,他才不敢再闹,可是仍然不回家住,也不给家里钱,我娘病倒在炕上,因为没钱吃药,又气又恨,就眼瞧着死了……”杨红桃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别难过,别难过,会好起来的!”刘秋果无力地安慰着。 “我一个人劳动一个人吃饭,跟他已经没关系了,”杨红桃又悲切地说下去,“合作化大风暴来了,人们已经忘了我,我没有出头露面,就这么孤苦伶仃地过日子。可是高金海等俞山松同志走后,就像野狗解开了链子,又找了姘头。” “我怎么不知道?”刘秋果又大吃了一惊。 “区里有一批高金海的心腹,他们会遮盖你的眼睛,他们因为你资格浅,合伙欺侮你,这我听高金海说过!”杨红桃愤恨地说,“今晚高金海一定是到青流村去了,住在他的姘头家里,是个富农的女儿,才十八岁,可是他已经三十六岁了呀!” “这算什么人?” “你说,我应该不应该跟他离婚呢?”杨红桃恳切地问道。 “这……”刘秋果一时手忙脚乱了,马上回不出话。 “比如我是你的姐姐,你该怎么说呢?”杨红桃哀怨地、忧伤地望着刘秋果。 “我支持你!”刘秋果猛地感到自己这种怕负责任的态度真可耻,于是坚定地回答这个无限信赖自己的女人。 “人们会不会把我看做是坏女人呢?”杨红桃羞怒地低下头说,“死了丈夫,嫁了人,嫁了人又离婚,离了婚我还想找到真心实意的人。” “不会的,不会的,你为什么也有这种封建思想呢?” “唉,你不懂得做女人的苦处,女人要比男人想得多,也难得多呀!”杨红桃眨动着她那长长的睫毛,眼泪忍不住籁籁流下来。 窗外,一颗流星歪歪扭扭地划下来,河流轻轻地撞击着陡峭的河岸,隔岸的村庄,一只雄鸡叫了全运河滩的第一声。 “杨大姐,”刘秋果的眼睛闪闪发光,望着这个不幸的女人那惨白的脸,“你应该坚强起来,拿出你过去的气魄,不要让人们忘了你!你受的冤屈,党会弄明白的。” “谢谢你,你睡吧!真对不住,跟你乱扯了半夜。”杨红桃抱歉地苦笑了笑,哽咽地说了一声。 “你到哪儿去?”刘秋果问道。 “我到那屋去睡。” 刘秋果关上了门,吹熄了灯,月光流泻进来,他不能入睡。 杨红桃靠住秫秸篱笆,迷惘地望着在月亮下闪闪发亮的河流,朦胧的田野,听着一只丧偶的布谷鸟那凄厉的哀啼,忽然一股悲酸疼遍全身,她双手捧着脸,肩膀一抽一缩的,她无声地哭了起来。 三 黎明前,月亮转到运河西岸的树林背后去了,原野浓黑起来,闪闪发亮的河流,已经模糊不清,只听见那轻轻的喧闹的声音,树林像一个个挺立不动的黑影,猛地,一个清亮婉转的啼叫,呼唤黎明的雀儿从天空掠过,杨红桃抬起头,朝霞从东山脚下的深谷里燃烧起来了。 杨红桃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身体,长长地吐了一口胸头的闷气,然后轻轻地走到屋檐。刘秋果还睡得很甜,她怕惊动他,蹑手蹑脚地挑起水桶,慢慢地抬开柴门,快步到河边去了。 她走下运河高岸,脱了鞋,挽起裤腿,蹚进潺潺作响的河流里,一股电流似的寒冷,刺疼她的皮肤,通遍全身,她哆哆嗦嗦地打了个冷战,然后弯下腰,洗起脸,她嘘着气,困盹完全消失了。 “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陡岸上,一个发劈的声音问道。 杨红桃仰起脸,陡岸的老龙腰河柳下,站着高金海,她汲满桶,上了岸,盯着那满是眼屎,布满血丝的眼睛,问道:“你昨晚到哪儿浪荡去了?” “我住在区里啦!”高金海打了个大哈欠,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瞎说!”杨红桃喝道:“刘秋果同志深夜来找你,说你跟他吵了架,一赌气走了,你怎么会住在区里?” 高金海惊吓得揉揉眼睛,急迫地问道:“告诉我,他都跟你调查了些什么,快说!” “你去问他吧!他就在家里。”杨红桃冷冷地说。 “怎么,你留他住下了?”高金海朝后跳了一步,上下打量着杨红桃。 “这有什么,人家黑灯瞎火地找你来,扑了个空,能让人呛着夜寒回去吗?”杨红桃镇静地瞪着他。 “他住在哪屋?”高金海又抢到杨红桃面前,嘴里喷着发臭的酒气。 “我那屋。”杨红桃理直气壮地回答。 “你呢?” “我没睡。” “胡说!是你勾引他占我的炕头来了!”高金海撒腿就奔家里跑。 “站住!不许你胡闹!”杨红桃扔下水桶,喊嚷着跟在后面。 高金海已经跑进院里,他反手把柴门抬上了,一直闯进屋里,刘秋果被脚步声惊醒,从炕上忙坐起来,一见高金海那丧门神似的样子,也有些发慌。 “打扰你的好梦!”高金海咬得牙齿咯咯响。 “我是来找你的,你跑到哪儿去了?”刘秋果压住心跳,硬使自己镇定下来。 “找我来了?”高金海恶狠狠地一声冷笑,“可找到我老婆的被窝里来了?” “你这叫什么话?”刘秋果血涌上脸,“你说这话难道不害羞?你污辱了同志,也污辱了你自己!” “是你污辱了我!”高金海嘶哑地喊叫,“你给我戴上这项绿帽子,我还有什么脸见人?你欺人太甚啦!” “你看着我的眼睛!”刘秋果跳下炕,面对着高金海。 “不许动手!” 院里扑通一声,杨红桃从篱笆上跳进来。 “你看你还像个共产党员吗?”杨红桃指着高金海的鼻子,厉色地数落道,“摇摇晃晃,满嘴的烧酒味,回到家又不问青红皂白,蛮横不讲理地大吵大闹,让乡亲们听见,你还顾不顾影响?” “你不用拿这套大原则遮羞脸,你们穿一条裤子,早编好蒙哄我的话!”高金海龇着牙,跳着脚喊。 “老高,希望你冷静一点!”刘秋果憋着满肚子火,说道。 “谁受了这种污辱也不能冷静!”高金海耍起赖皮,完全不想说正经的。 “呸!”杨红桃照地上啐了一口吐沫,“你这个没人心的家伙,你在外面拈花惹草,又来给我脸抹黑,我问你,你昨晚是不是住在青流村的姘头家里了?” 高金海恼羞成怒,拧着眉毛,嘴里喷溅着吐沫星子,叫道:“我知道你们俩做成的活局子!我不吃这一套,咱们到区委会说去!”说着,他不顾杨红桃跟刘秋果的拉扯,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我正想把问题提到区委会议上去!”刘秋果也要跟着出去,但是杨红桃拉住了他。 “刘书记,让你受这样的冤枉,我真难受……”杨红桃痛苦地说。 “没什么,大姐!”刘秋果拿开她那冰冷的手。 “我也要到区里去,我要揭穿他这个卑鄙的坏蛋!”杨红桃紧握着拳头,眼里的泪花晶莹发光。 刘秋果没说什么,就骑上车走了,但是走到河边,又转了回来,严肃、沉重地对杨红桃说:“杨大姐,你不要去,这不好,辛苦你一趟,到拖拉机站去告诉我爱人。” 这一天,区委会沉浸在神秘的、令人窒息的空气里,高金海四处浪荡,跟这个咬咬耳朵,跟那个拍拍肩膀,又跟所有在家的区委委员做了个别谈话,大家怀着恐惧而又好奇的心情,等待着夜晚的到来。 黄昏,杨红桃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才动身到拖拉机站去。拖拉机站坐落在运河滩的荒野上,四处是黑压压的丛林,绿漆栅栏包围着几列红房子,黑夜,尤其是没有月亮的黑夜,红房子的电灯亮了,就像行驶在运河原野上的一只大船。 杨红桃见到了刘秋果的爱人岳樱,岳樱还像个未成年的少女,微微黧黑的脸蛋,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长长的,不停地眨动着的睫毛,两条粗粗的辫子甩在背后,穿着一双旧皮鞋,熨得很平整的旧蓝制服裤子,上身是褪了色的格子衬衫,套着一件花毛衣,她惊讶地把杨红桃让到她的屋里。 他们的房间里,非常整洁和明亮,靠后墙是他们夫妇睡的床,铺着一床大花床单,两床碎花的棉被和一对喜鹊登枝的软枕头,临窗有一张书桌,一个装得满满的书架。岳樱让杨红桃坐在床边,杨红桃怕坐脏了好漂亮的大花床单,只是靠床边站着,岳樱便强按她坐下来,笑了笑,就请她谈。…… 岳樱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杨红桃的话,她咬紧了那薄薄的嘴唇,微黑的脸蛋一阵明一阵暗,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真阴险,真卑鄙!”岳樱激怒地站起身。 “岳樱同志,你相信……”杨红桃害怕地瞧着这个气怒的小姑娘。 “秋果不是那种人!”岳樱看了一眼挂在床头的他俩的合影,“高金海放这个肮脏可耻的烟雾弹,想遮掩他违犯党的政策的错误,真无耻!” “岳樱同志,我对不起你们!”杨红桃哭了。 “大姐,这不能怪你,”岳樱走过来,用热毛巾给她擦脸,“可是你为什么不离开高金海呢?对于这样一个灵魂发臭的人,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岳樱同志,你是个幸福的人,你不知道我这个受苦受难的人的心呀!”杨红桃抽抽泣泣地说。 岳樱束手无策了,她一只手按着杨红桃的肩膀,沉思地凝视着窗外的原野,她忽然搂住杨红桃,说道:“大姐,你才三十五岁,你振作起来吧!一点也不晚。你应该记住,你是个老党员。秋果跟我都会帮助你,好大姐!” 杨红桃痴呆呆地听着,点点头:“对……我记住你的话!”说着,她便推门跑了出去。 原野上刮起雄劲的风,呼呼地吼叫,绿栅栏外的白杨树上,一群喜鹊扎煞着羽毛飞起来,盘旋着绕树几遭,又落在枝头。 一股风从杨红桃没有掩实的门缝里钻进来,岳樱打了个冷战,从衣架上抓起一条围巾和一件棉大衣,熄了灯,锁了门,奔跑着到区委会去。 区委会的宿舍都熄灯了,岳樱打着手电走到里面去,突然“哗啦啦!”一声响,像是桌椅被踢翻了。 门被撞歪了,高金海狂怒地跳到院里,挥动着胳臂大叫:“这是陷害,我也要向县委提出报告的!”他疯了似的跑走了。 会议室里并没有回声,椅子一阵乱响过后,灯熄了,区委委员一个个默默地走出来。岳樱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最后,等大家都出院了,刘秋果才独自一个走出黑洞洞的会议室,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 “秋果!”岳樱扑过来。 刘秋果低低地说了声:“你来了!”就伸开胳臂让岳樱给他围上围巾和穿上棉大衣。 “走吧!”岳樱心疼地拉住他的袖子,走了出去。 在寒冷的风里,岳樱紧紧地偎着刘秋果,一声不响地走着,静静地听着他们那合拍的脚步声。 “我现在才知道,斗争并不是我入党时所想象的那么浪漫!”刘秋果声音低沉地说。 岳樱只是更靠紧他,像是要把她的热,输送到他的身体里。 “不如做助教,或是当研究生了,那时候想得太美妙,太不现实了!” “你……”岳樱抓住他那冰冷僵硬的手指。 “不,只是有这么一股逆流在流动,要把它压回去,压回去,斗争并不是那么浪漫!” 四 十天后,刘秋果跟高金海接到县委会的电话,要他俩第二天到县里来,高金海同时还接到一张传票,法院要他明天出庭,审理杨红桃提出的离婚案。 这天下午,高金海忽然不见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百丈溪村,偷偷地蹲在杨红桃院后的河岸下面,一会儿,那群鸭子摇摇摆摆地来了,他嘴里低低地叫着,等鸭群下了河,他非常巧妙地抓住两只最肥的,鸭子连叫都没叫出一声,就被他装在自行车袋里,又在河边用两张一角钱的新票,骗买了一个光屁股小男孩的三只野鸭,于是他跨上车,过了河,顺着公路奔县城去。 高金海进了城,已经是万家灯火了。他到食品公司买了两瓶杏花村汾酒,马不停蹄,就急忙到城东南角的副县长张震武家去。 这是一个显得很荒凉的大院子。因为张震武有七个挨肩的儿子,这七个宝贝儿子一个比一个矮半头,一个比一个更顽皮捣蛋,在集体宿舍里,他们常常打碎玻璃,随地大小便,或是拧开自来水龙头,闹得水流成河,所以不得不在外面租了一个院子,把他们撵了出去。 高金海在门口下了车,掏出手帕擦了擦前额上的汗,喘了口气,便用大拇指去按电铃。 “谁呀?”一个粗哑的声音问道。 “见张县长的。” 门栓哗啦一响,大门张开了,一个挽着袖子,双手湿漉漉的,肥胖的保姆站在门口。 “你是干什么的?”这个胖保姆的口气非常盛气凌人。 “见张县长!”高金海的态度也相当傲慢。 “张县长晚上不会客!”这位胖保姆显然是要给高金海一个下马威。 “告诉你,张县长谁都不见,也得见我!”高金海指着自己的鼻子卖字号。 这时,院里正房的竹帘啪嗒一声响,一个大喇叭嗓子吆喝道:“马嫂,跟谁吵吵闹闹的哪?” “是我,是金海!”高金海连忙抢着回答。 “啊呀呀!哪一股香风把你吹来了,好久不见,看不起我这个老上司啦!有两个月没登我的门槛啦!” 随着这大喇叭似的声音,一个又高又大,挺着突出的大肚子的胖子,拖着一双木屐走出来,高金海急忙闪过马嫂,奔上前去,“啪!”两个狠狠地握住了手,马嫂吓得赶紧溜到厢房去了。 他俩走进屋里去,张震武一眼看见高金海手中提着的鸭子和酒瓶,哈哈大笑:“好小子,你来行贿啦!” “看你说的,”高金海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我是顺便带点野味来看你,今晚又要住在你这里,吃饭给饭钱,住店给店钱!” “马嫂!”张震武兴奋地高声叫道,“先别洗衣服了,把这几只鸭子下灶!” 里屋“哇!”地一声,刚刚喂奶睡熟的小儿子被惊醒了。 “你把声音放轻点!”他老婆抱怨道。 “我早就想吃野鸭子,想得做梦都吧唧嘴!”张震武压低嗓门,得意地摇摇头。 “你已经吃过了,两大碗饭呢!”他老婆在屋里提醒他。 “这没关系,要发挥肚皮的积极性么,哈哈哈哈!”张震武笑着咳嗽着,那肚皮都抖动起来。 屋里的小儿子又被吓醒了,他老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哼着催眠曲,哄孩子入睡。 三杯热酒下肚,张震武脱掉衬衫,只穿一件背心,乱舞着筷子,一面从嘴里吐出碎骨头,一面打开了话匣子。 “不用想逃避责任,毫无疑问的,你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张震武猛地站起身,在屋里踱起来。 “我……”高金海不满地扔下筷子。 “别跟我狡辩!”张震武瞪着眼睛威胁道,“你必须正视错误,接受教训!”说着,他又坐下来,连着吃了几块鸭肉,灌了两盅酒,然后舒舒服服地长出了一口气。 “我该怎么办呢?”高金海有些惊慌。 “虚心接受批评,深刻检讨错误!”张震武打开抽屉柜,拿出两份打字的材料,“这里一份是刘秋果的报告,一份是你的报告。你看人家这个大学毕业生,写得文词流利,口气委婉,有事实,有分析,有批判,有检讨,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你再看看你的,胡扯一气,态度蛮横,说什么刘秋果跟你老婆睡过觉,你简直是自己把自己涂抹成一个小丑,打官司靠状纸,你是非输不可。” “其他的县委委员有什么意见,你知道不知道?”高金海吓得慌了手脚。 “周书记到省城去了,省委大概是批准了他的请求,让他耍笔杆子去写长篇小说,他不在倒是你的幸运,周书记是大学生出身,对知识分子从来都是偏向的。”张震武说到这里,突然把声音拉长了,放慢了,“至于两位副书记大人,虽然跟我一样,是泥腿子出身,但是对你却一向不大喜欢,而对刘秋果这个大学毕业生,倒是相当的宠爱,这大概是为了沾点知识分子气,好抬高身份吧!唐县长刚刚到任,什么情况都不大了解,只能随大流。别的县委委员我没跟他们谈过,不过可以肯定,整个情况对你非常不利!” “我怎么办呢?”高金海现在才感到笼罩在头上的重重阴影。 “还是那句话:虚心接受批评,深刻检讨错误!”张震武点了一支烟,用一根火柴剔着牙,“你跟刘秋果都将列席会议,你必须态度谦虚,对你这份强词夺理的报告,要加以严厉的自我批评,你写了什么声明之类的东西没有?” “没……”高金海已经明白他写出的那个充满谩骂、要挟言词的声明大为不妙,心想必须连夜重写。 “那就写一个吧!和和气气,老老实实的,我将尽量使你不受处分,只提议把你调动一下工作。调到我的身边来搞商业,这是现代化流线型的工作。我们要学会做买卖,列宁说的!”张震武仰躺在布满尿渍的沙发上,喷着烟圈。 “好,写就写一个吧!”高金海说:“我也要预先通知你,杨红桃对你一直怀恨在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反咬一口呢!” “这个女泼皮!我处分她,完全是为了维护党的组织纪律的尊严。”张震武不以为然地翘着二郎腿,冷笑道,“我真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接管这个剩货!” “我让鬼迷了心窍!”高金海搔着头皮,在屋里来回踱着,但是心里却像吞了块铅,沉重得很,他踩灭了香烟头,打了个哈欠,“天不早了,睡吧!” 张震武看了看手表,把烟头一扔,说道:“可不是,十二点五十了,早晨六点半还要听政治经济学讲课,又得迟到了!”说着,他又提高嗓子叫道,“马嫂,客房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啦!” 屋里,孩子又被惊醒,哇哇地嚎起来,他老婆又无可奈何地抱怨道:“你把声音放低点!” 高金海到客房里,锁上房门,把原来的声明书用火柴烧着了,便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到后半夜,忽然文兴大发,掏出笔来,伏在桌上,只听一片沙沙磨纸声,直写到窗纸发白。他四肢无力地朝床上一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飞着金星,一阵阵心惊肉跳,想要呕吐,他恍恍惚惚地似睡非睡,忽然被一个令人毛骨耸然的声音惊醒,他睁眼一看,原来是张震武在房檐下大刮舌头,手表的时针早已经过八点了。 五 刘秋果整整失眠一夜,黎明时他起来,便到田野和河边上去,那混合着泥土、树木和野花的香味的清新空气,刺激得他的头脑清凉清凉的,沁人肺腑的晨风,像是一股淙淙作响的溪流,流过他的发焦的心,金色的太阳渐渐露出山头,河边的问日葵面向着东方。 刘秋果到达县委会,直奔县委第一副书记陆寒江的办公室,他走到门外,听见屋里有一个妇女哭哭泣泣的声音,他赶忙收住了脚。 “一个共产党员,在政治上松了劲,党性在他身上渐渐消失,那他就成了一个活着的死人!”陆寒江的声音很严厉,但是也微微流露出一点感伤的味道,“你跟你死去的丈夫,都缺少理智,脑袋一发热,做出追悔不及的事来,他违反党的斗争策略,结果丢了命,你在婚姻上,受了骗。” 那女人哭得更痛心了,她哽哽咽咽地说;“你现在骂我也晚了!……” “是晚了,我后悔当初没有狠狠骂你一顿!”陆寒江的声音非常低沉,“我听到你嫁给高金海,难过了很长一段日子,那时候我还没有爱人,而现在已经做了父亲。离开高金海吧!不过,尽管离了婚,如果你不让过去那勇敢、大胆、粗犷、泼辣的杨红桃复活,仍然是醉生梦死!” “我听你的话,除了你肯这样骂我,天下还有谁呢?”那女人抽抽搭搭地说。 刘秋果忽然想起杨红桃跟他说过的故事,赶忙扭转身,他刚拐过甬路的松墙,迎面,年轻的县委第二副书记俞山松,手里拿着一卷报纸走来了。 “老兄,这下子可要三堂会审了!”俞山松没等刘秋果打招呼,就笑着跑过来。 “你好!”刘秋果伸过手去,脸很红地说道。 “走,到老陆屋去!”俞山松亲热地扯着刘秋果的胳臂。 杨红桃正在洗脸,陆寒江皱着眉头吸烟,见他们进来,脸忽然一红。 “杨大姐,你来了!”俞山松笑道。 杨红桃连忙回过头,那两只眼可真像熟烂的红桃子,她凄苦地一笑:“俞书记,你好。” “本来想请你列席会议,可惜你还要去打官司,不然会更彻底地揭穿高金海的本相!”俞山松说。 杨红桃把手巾拧开搭在绳上,慌慌张张地说道:“俞书记,刘书记,老陆……陆书记,我得到法院去了。” 陆寒江也跟了出去,到甬路松墙外,他低声对杨红桃说:“从法院回来到我家去吧,看看我的孩子,还有我爱人。” 杨红桃扭过脸去,咬住嘴唇,含混地说了一声:“我去……”就快步走了。 陆寒江阴郁地回到屋里,俞山松劈头把一张报纸扔给他:“看看高金海厚颜无耻的自我吹嘘吧!” 陆寒江慢腾腾地把报纸展开了,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一遍,他抬起头,问刘秋果道:“他这篇通讯所报道的情况和数字,你们区委会审查核对过没有?” “没有!”刘秋果痛苦地说:“高金海做事向来不告诉我,我对他也一向和平共处,在给县委的报告里,我已经提出请求处分。” “处分完了怎么办呢?”俞山松的嘴角掠过一抹嘲讽的笑影,“去当助教,去做研究生。” “这……”刘秋果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想过?” “因为千层篱笆也得透风!”俞山松的眼光逼视着他。 “想过……”刘秋果低下头,“不过自己已经把它否定了。” 下午五点钟,杨红桃挺着胸脯第一个从法院里走出来,跟着,脸色蜡黄的高金海也走出法院门口。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罗锅着腰点着了,忽然看见杨红桃的后影闪进了一家食品店里,便跟踪过去。只见杨红桃买了一盒点心,又走进百货公司,买了一个洋娃娃。这更引起高金海的猎奇心,他一直隔着几步距离,尾随着杨红桃身后,直到看见杨红桃走进陆寒江家门口,他才咬着牙,啐口吐沫,转回身。 高金海回到张震武家听候消息,六点钟,张震武摇摆着一身肥肉,怒气冲冲地回来了。 “怎么样?”高金海走出来,低声问道。 “给你个严重警告!”张震武脸上像蒙了一层灰。 “到底还是给了处分!”高金海沉下脸,不高兴地嘟哝道。 “都是俞山松闹的!”张震武气愤地叫道,“他姓俞的有什么了不起?小白脸,凭着两片子嘴,看了几本什么辩证论唯物法的书,就连升三级。我要向党中央打报告。我当过了运河的区委书记,他才接我的后任,提拔干部重才不重资,这会伤老革命者的心!” “我的工作呢?”高金海胆怯地问道。 “根据我的提议,派你去做县供销社的第二副主任!”张震武不耐烦地解开衣服,“马嫂,打洗脸水来!” 高金海感到很没意思,无聊地坐了一会儿,抓起帽子,说道:“我走了!” “再住一天吧!”张震武的脑袋涂满肥皂沫,大喊道。 但是高金海已经把车推出门槛了。 杨红桃走进陆寒江家的院里,一个老太太正在做饭,杨红桃说明来意,被让进屋里。 “您是寒江的母亲吗?”杨红桃问道。 “对。您……”老太太疑惑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女人。 “我跟寒江十几年前就认识,我死去的男人是寒江的老战友。” 杨红桃的眼睛投在白墙的一幅照片上,老太太端坐在中央,怀抱着一个胖胖的男孩,背后站着陆寒江和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那女人剪发,重眉毛,大眼睛,双眼皮,上身穿的是抱腰的花棉袄,下身是一条蓝呢制服裤,显得那么文静,和蔼可亲。 “您的儿媳妇在哪儿工作?”杨红桃问道。 “在小学里当校长。” “多好的人品哪!”杨红桃想知道老太太对儿媳的评价,故意引老太太说话。 “人品好,心眼更好,”老太太笑着眯着眼,“我不是娶来个儿媳妇,是接来个亲闺女,我们寒江过去一直不想结婚,听说还是我那儿媳妇主动性强呢!” “啊!”杨红桃的心疼起来,她急忙站起身,‘大娘,墙上那张照片有小尺寸的吗?” “有,还有一张四寸的。” “把它给了我吧!”杨红桃说,“我给孩子买了一盒点心跟一个洋娃娃,您别笑话。我得走了!” “你再稍稍等一等吧,六点钟寒江就会回来,孩子就由他妈顺路从托儿所带回来。”老太太说。 “不啦!” 杨红桃把那张照片揣在怀里,跑了出去,一股热辣辣的眼泪模糊了眼睛,她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像是奔跑在迷雾里,她到汽车站,正赶上最后的一班车。 车到百丈溪村站,已经黄昏了,杨红桃下了车,金红色的晚霞浓重地涂染着西山的树林,她走到河边,感到很累,于是她在河边的一块饮马石上坐下来,弯下腰去,手捧着喝了几口河水。 对岸有两个人,靠得紧紧的,沿着河边的小道,慢慢地走着,晚霞给田野、树林和河面镀上了一层赤金色,田野显得更广阔,树林显得更高大,河流的声音更喧响。从背影,杨红桃看出是刘秋果和岳樱,这一定是岳樱到车站接刘秋果,于是无限怅惘涌上心头,她闭上了眼睛。 “怎么,想接我回去再睡一回吗?”一个恶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杨红桃打了个冷战,霍地跳了起来,刘秋果和岳樱的影子已经不见了,面前站着的是高金海。 “不要脸!”杨红桃气得发喘,许久才从胸膛迸出这句话。 “为了你这个臭娘儿们,我送掉了一半前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高金海恶狠狠地说。 “我也不会忘记你这个恶魔!”杨红桃握紧两只拳头,像是在荒原上抗击猛扑上来的饿狼似的,“我会看得见你的下场的!” 高金海像躲闪熊熊烧起的野火似的,向后倒退了一步,跌了一屁股泥,爬起来,狼狈地骑上车,奔青流村渡口去了。 杨红桃高傲地站在饮马石上,彩色斑斓的晚霞笼罩着她,在她的脚下,是终点,也是开端。 1956年金色的10月 (原载《新港》1957年第3期)
刘绍棠(1936—1997),北京通县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青枝绿叶》,中篇小说集《运河的桨声》、《豆棚柳巷》、《烟村四五家》,长篇小说《地火》、《春草》、《狼烟》、《京门脸子》、《敬柳亭说书》、《豆棚瓜架雨如丝》,散文集《乡土与创作》、《乡土文学四十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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