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省党部颁布了“二五减租”条例的消息,中午就沿着公路传到上王村来了。像燕子遇到春末的明媚气氛似的,这消息使细农们成群聚伙的飞扬起眉毛齐谈着,趁了歇晌的时候。 “农村救亡分会”的宣传队,在石灰墙上开始制作新标语。队长黄大牙袒露着为烈阳晒紫了的广阔胸膛,牙咬着三寸长的油黄烟管,瞄摹刷涂浆糊的部位,捏在粗手指头上的彩色纸,正在上下移动。几个围绕干松柴堆相互追打的孩子,飞跑来了,凑拢一块儿睁着困惑的眼睛张望。他们的胸脯并没因为嬉戏突然的截止而平息,依旧一高一伏的喘吁着。赤光膀子,下身仅穿一条短灰裤的孩子,弯腰抢了一张标语,跑了。另一些哄笑起来。 “这些野孩子!拿去作啥,又不识字……站下。”黄大牙掉转头吆喝道。这时,石灰墙壁的一口洁白的纸糊窗,霍地闪开,伸出一个鼠胡鼠眼的汉子,手拿小绿颖毛笔,情景像是写算账目,一架“昏花”眼镜还没有摘下来,显得更加陌生与严峻。 “你又到我墙上糟蹋什么,你不拿到自己家门去贴。 “县里要办二五减租,王保长,这是他们让我来贴的,大家议决了的事情。”看看保长的脸色不对,就挟起红绿色纸张:“好,我到宏堂叔门口试试。” 孩子们有兴趣的追随着,吵闹不休的。 二 密星满布的黑夜,上王村一个角落上:的祠堂,吐露出煊耀灯火,还有诱惑性似的,吸引进拥挤的人群,一些毫无拘束的狂笑和高喊,飘荡在周围。 黄大牙的蚱蜢脸上,闪着光,怀抱鼻涕满唇的孩子,在灯下挤来攘去的挥动着手掌,胴顾每个到场的人。 “坐的凳子都不够了……”骚扰人群中,冒出一声高呼。 “这边有个空座位,宏堂叔。”黄大牙远远摇起手来。 一团喧噪声中,身材短小的阿宝面向海似的群众,阐说“二五减租”的意义了。 乱杂声浪逐渐低消,黄大牙蹲在床角划火点烟。一手托着那不住地扭动的孩子的屁股。而他那深埋在被烈阳晒焦的睫毛下两只眼睛,发射出一种兴奋洋溢的光辉。 “对咯,我们能专心一意来耕作我们的田,省点钱施肥,地主不会吃亏……”前排有人切断阿宝的话大叫。 “弗要吵嘎!扯起你的耳朵听。” “侬的嘴也得用蜡烛封上。” 人群里爆发起笑声,一个女人的尖锐音浪在抑止下吃吃下休。 “听着,聊着……”阿宝提高喉咙嚷。 “不用拿别的来讲。”宏堂叔曲勾下头颈向黄大牙小声说:“我一家连大带小七口人,两个大点的儿子,就是你那俩阿哥——雇给茶栈作短工去,为的是端午节前能挣几个铜钿填补填补零用,还有冬天的棉衣服,……真的不‘二五减租’,不够吃,非这样荒了自己田……” “不要响嘎,宏堂叔。听听阿宝……”谁从旁边插了句。 “不错嘎副力量倾注在阿宝语调间的黄大牙开始发表意见了,“那样保管多打几石粮,田主决计不会吃亏;譬如我租的王保长八亩田,一亩就算打三石谷,才能剩下十石零些,这荒乱年景,油盐都拼命的涨,还得扣除欠债利息……一家人怎么过?” 全场的人,眼光凝集在他身上。黄大牙低头瞅了下入睡的孩子,用衣袖揩着额角汗珠,坐下去。 “我们得动员宣传组组员说服田主,福生伯有什么话讲吗;”阿宝上半身的大黑影子,在墙壁上划着活动。 “你们都嚷减租减租,可是乡公所没有公事;老实讲,有人肯出地赋自卫捐壮丁费……三五减也弗要紧,这不是国难期间吗,大家都得吃些苦头。”鼠眼鼠须的王保长站起身来,人丛中让开一道甬路,他边说边离开了祠堂大门。 “不能成啊,没有公事下来,我们光开会有屁用。”灯光下的人群又骚扰沸腾起来,宏堂叔趁空挤出去。 洋溢在黄大牙眉宇间的光辉,飞逝了。干燥的两只黄眼瞳巡视着走动的人们,起:“作什么事都心不齐……心不齐哪咯弄法呢?” 装了一袋烟,还没抽完,会就散了。黄大牙和阿宝打了招呼后,夹在每个口里像爆豆似的嘟哝着散会太迟,在夜的拥推声浪里,走到街上。 夜色里,凡有人影耸动的地方,窃窃私议的话音就会随了微风传来。 ‘‘管他娘,减就减,不减就不减,反正往年也没饿死。”黄大牙一路思索着,回家放下了睡着的孩子,又走出来。 村外,满耳一片草虫的颤鸣,七杂八乱的萤火虫,带了发放绿焰的光囊.沿了草丛高低飞舞着,寻觅池塘。 夜风送来芳草的乳香,平静气氛中,农作物刷刷地作响。 “哪一个?”有人厉声问, “老百姓。” “半夜三更做什么啊!连狗都伏在窝里贴下了两只耳朵。” “车水呀!你问白天吗!自己没有水车,白天谁不使它,幸亏有个夜晚,才能抽空借借。” “种稻子还是什么?一年有三季好耕不?”哨兵的轮廓显明了。 三 村边一道浅草掩覆的沟渠,铜铃般的水流声断断续续的劲响。 宏堂叔负耙走来。瘪皱的下嘴巴随了鞭牛的动作一咧一咧的。 “我想借借牛,趁着这阵雨耕耕那两亩田……你们都动手耙了。”黄大牙不胜羡叹地摸摸牛背,“真是好牲口。” “人口多的家数都插好秧了,我们人手少,巴掌大小的地,还忙个死去活来……遭劫的年月!” “宏堂叔,我来帮你作,耕完你的,我用用牛,反正一两天的工夫,再过几天得种晚稻了。” 宏堂叔嘴角咧开露出一排残污牙齿,不加思索,将耙放到了黄大牙背上,自己牵了两只犄角放肆地向外分岔开的水牛,走在前边。 “减租这门路,有点望头没有?王保长嫌你太荒唐了,明年的地想不租把你,真是……” “管他娘。” 走上畦边,黄大牙把烟管插进脖后衣领间,脱掉布底鞋,站在耙上了。 眼前,无边的陌野,向外展开去。茶园,桑林,墓草,零碎的伸布在四周,浴着雨后的清新色彩,蓬勃的抖动着。 耙的急趋,使周遭景象忽左忽右地乱闪。 大块土壤翻溅起混浊的泥水,牛腿陷入泥层,慢吞吞拔起,一步挪不了四指,又陷进去。黄大牙不停嘴咒吓,牛鞭在它的犄角边摇来摆去,但皮毛丝毫没有沾染那鞭上涂满的泥水。 宏堂叔蹲在另一块稻畦上,拔着还想挣扎活下的野蒿草及蕨菜。偶尔仰头望望黄大牙,“真是好体面耕手……就是命薄了……”就不由会这样想。 为了不糟蹋时间,黄大牙的粗僵手掌,没有离开过长缰。有时他必定抽口烟,那也是站在蛇动的耙上;而点火是趁着耙到田边回拐过来的霎眼空闲。虽然宏堂叔几次的喊:“歇歇吧!不忙,明朝一天总能作完。” “不吃累,我比你不一样,正在火力旺的年纪……嘻……嘻。”他就这样把话音传过去。 “吃累了……明天耕完你使牛,我——个人插秧吧!”一直到归村的途上,宏堂叔还是过意不去的说。 “农村抗敌救亡会”召集宣传队谈话的时候,黄大牙刚从宏堂叔家里回来,抽晚饭后的一袋烟。 “出席不要太早了,在那样坐着等,先躺一些时再去电不迟。”他心里想着便倒头睡去。 老婆默无一语的编竹筐,身后,雷鼾一阵阵作响。 烟管的火,早已熄灭,从黄大牙的口上掉落到地下;来这一夜连孩子也没受到他的抚摸和赞骂。 四 一阵急雨似的敲门声,立即闯进四个乡丁。凝静的晨曦气息,骤然紧张起来。 “不要让他跑了。” “老李你去守住北窗。” “什么事……天呀!” “不要吵……黄大牙在屋吧广一个班长模样的家伙,手拿驳壳枪跳进院里。 “哎呀!天……”北窗上有人影的晃动,使老婆的嗓子更尖锐了。 “弗要响!准是逃兵……我去看看。”黄大牙脸色苍白了,颤抖的腿,在床下勾鞋。 “你不要去,快逃吧!”老婆扯住他的胳膊。 “快开门……快……”一阵碰碰的门响。 “噢……来了。”黄大牙在墙角抓起一把锄头。 突然房门又裂倒开来,——个面熟的乡丁立在黄大牙的眼前了,而后者手里的锄头,从空中轻轻放下来。 知觉顿然麻木了,黄大牙痴立着,“什么事呀!刘班长。”老婆张大眼睛问。“抽壮丁呀!王保长报的两个壮丁里,一个是黄大牙。” 作者介绍: 骆宾基(1917—1994),山东平度人。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边陲线上》,报告文学、散文集《初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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