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底一角》 许钦文




  荷花池和草地之间有着一株水杨,这树并不很高,也不很大,可是很清秀,一条条的枝叶,有的仰向天空,随风摆宕,笑嘻嘻的似乎很是喜欢阳光底照临;有的俯向水面,随风飘拂,和蔼可亲的似乎时刻想和池水亲吻;横在空中的也很温柔可爱,顺着风势摇动,好像是在招呼人去鉴赏,也像是在招呼一切可爱的生物。
  在同一池沿,距离这水杨两步多远的地方,有着一株夹竹桃;这灌木比那水杨要矮,也要小,轮生着的箭镞形的叶子,虽然没有像那水杨的清秀,可是很厚实,举动虽也没有像那水杨的活泼,可是庄严而不呆板。
  比较起来,自然,可以说是水杨是富于柔美的,夹竹桃是富于壮美的。荷花池并不广,靠池一边的草地也不长,有了这两株植物,看去已经布满了池和地底界线,这在现在,自然也可以说是水杨和夹竹桃,筑成了荷花池和草地的界线了。
  在草地上,看去最醒目的,除了高高地摇摇摆着的一丈红,要算紧贴在墙上的绿莹莹的叶丛中的红蔷薇了。如果视线移近点地面,就可在墙脚旁看到凤尾草,还有五爪金龙,在一丈红的近旁又有蒲公英和铺地金,还有木香;还有牵牛花,昂着头,攀附着一丈红,似乎想和这直竖着的草茎争个高下。
  至于紧贴在地面的,虽然看去只是细簇簇碧油油,好像是柔软的茵褥,可是如想仔细地弄清楚,不但普通中学校的博物教师要“嗳──”“嗳──”地说不出所以然,就是大学校生物系里底的教授,也难免皱一皱眉头呢。
  在池中,一眼看去,似乎水面上只有荷叶和荷花,可是仔细再看,就可以知道还有莲房,还有开着小黄花的萍蓬草。其实,只是荷叶和荷花,也就够多变化够热闹了。荷叶有平展着圆盘浮在水面上的,有黄伞般在空中摇摆着的,有一半已经展开一半还卷着勇气勃勃地斜横着的,有刚露出水面还都紧紧地卷着富于稚气的;也有兜着水珠把阳光反映得灿烂炫目的,也有已经长得很高,却未展开叶面,勇敢无比地挺着,显得非常有希望的。荷花,已经开大的好像盛装着的美女正在微笑得出神。还只开得一点的仿佛处女因为怕羞只在暗中偷偷地笑的样子。
  在水面,没有荷叶或者萍蓬草浮着的地方,时时可以看到突然露出一个青蛙底头来,或者一条细小的蛇昂着头弯弯曲曲缓缓地游过。水中有水虱,又有水蚤,还有许多形态很不雅观,却很强有力而自以为是的生物,如蚂蟥泥鳅之类。
  可是,在这池面上,最富生气的总要算是徘徊其间的蜻蜒了,他有着圆大的眼睛,看得很仔细,而且看得很快,只须一瞥,他就了然了,虽然他底翅子很单薄,尾巴也很瘦小,但是身子并不笨重,而且原动力还强,所以毫无驾御不住的情形,很自在地游行飞舞其间,有时停在荷花的瓣上,使得荷花点一点头,有时停在萍蓬草上,使得花梗弯一弯腰。不消说,因为他,池面上增了不少生趣。他也觉得这环境委实好,池中固然丰富,池旁的草地上还有着这样多的花木。因为有着水杨和夹竹桃,虽在太阳照得很凶猛的时候,也有阴荫可以避暑,却仍可以望见蔚蓝的天空,因为树底枝叶并不遮住全池面,傍晚也可以望见晚霞,夜中还可以见到星星和月亮。但使他徘徊着的主因,却是因为池旁草地上有着一只华美的蝴蝶。说是华美,还得解释清楚点,这固然不是像一般盲从时髦的小姐们的一味地花花绿绿,也并非像专尚漂亮的底只是奇形怪状,照实具体他说,就是她底色彩形态,并没有什么奇特的成分,只是因为配合得适度,所以很是悦目了。
  就是她底举动,也并没有什么是异乎寻常的,但是因为处处都很适当,就觉得是温和大方,使得蜻蜓看了,不由地心弦剥剥地猛跳,凝思神往,如痴欲狂了。
  比方地说,这蝴蝶具有的美,宛如水杨所有的柔美,蜻蜓所有的恰是夹竹桃的壮美。
  几乎忘却,还有些事物不得不在这里补序一下了,就是在这美妙的景物间,还有着一只癞虾蟆常在其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制造丑感,不知道它是因为妒忌,还是因为它本是除了饥饱的感觉就什么也不明白了的,总之它有时忽在草地上出现,就对着飞舞得正在出神的蝴蝶
说,“吃掉你,让我来吃掉你这蝴蝶罢!”
  有时它忽在荷花池中出现了,也就对着飞舞得兴致正浓的蜻蜓说,“吃掉你,让我来吃掉你这蜻蜓罢!”
  但是这并不十分使得蜻蜓为难,因为癞虾蟆讨厌虽然很讨厌,却并没有翼翅膀,只要不飞近它去,它是奈何它们不得的,使得他为难的,却是张在水杨和夹竹桃之间的蜘蛛网。
  因为,已经说过,蜻蜓徘徊池中的主因,就是为着草地上的蝴蝶,就是,徘徊的目的是想和蝴蝶去接近,有着这蜘蛛网,他不能直向草地飞去了。他一见着那可爱的蝴蝶,总也就见着这可怕的网了。这网底一端附着水杨的横着的枝子,另一端附着在夹竹桃底叶上面,还有一端附着生在池旁的蒲公英的花托,被风吹着的时候,只是凸一凸肚子,使得所附着的枝叶颤抖一下,很是牢不可破的样子。因此,蜻蜓觉得蝴蝶虽然万分可爱,她却好像是在盛大的荆棘丛中,也像是在凶猛的虎口中的了。
  或者以为荷花池和草地之间并非一张蜘蛛网所能阻住,必还另有路可通行,否则癞虾蟆怎能忽在池中出现,忽又在草地上出现了呢?可是的蜻蜓和癞虾蟆,形态固然不同,性情也很不一样。癞虾蟆的形体虽然比蜻蜓的大,可是它只要有着它的尖尖的头过得去缝子,就能做扁身子钻过去了。蜻蜓不行,他飞行必得展开着四翅,而且他不愿偷偷地爬什么缝子,更其是为着爱者,他以为示爱的行为必须光明正大,勇敢热烈,决不能是鬼鬼祟祟的。
  他也明白,他的翅子是受不起蜘蛛网底打击的,但他觉得他的爱火为着他的爱者蝴蝶姑娘热烈地燃烧,有着强大的热力,以为无须顾忌什么障碍,尽可勇往直前。他又以为如果冲不破这道蜘蛛网,也就是没有资格去爱那可爱的蝴蝶姑娘的了。
  这时太阳已只留下余光,池水反映着五彩的晚霞,显得很是沉静,紧贴在墙上的绿莹莹的蔷薇的枝叶,已有点暗沉沉辨不明叶子的轮廓了。蝴蝶姑娘绕着攀附在一丈红的牵牛花缓缓地飞舞,很是安闲很从容地在那里欣赏晚景,蜻蜓知道她不久就要归她的窠去,天一黑就将看不见她,以为如不趁着这时向她有所表示,难免交臂失之了。于是他就下了决心,赶紧向着草地的反对方向飞去,一直飞到边上,他才旋转身来,用着全力鼓动翅子,直向蝴蝶姑娘的一边飞去。可是到了水杨和夹竹桃筑成的界线上,嗤的一声,他的头和两只前翅已被蜘蛛网黏住他并不惊慌,也毫没有退却的心思,只是一心想用他的最后的力来冲破这网,终于达到亲近蝴蝶姑娘的目的;于是尽力挣扎,可是结果只是脚和两只后翅也被蜘蛛网紧紧地黏住了。虽然这网已有一大部分被他冲破了,但他依然不能脱身,他的身上已经缠满了网丝,而且已经疲倦得乏了力,而且癞虾蟆也已一摇一摆地爬到了他的身下,掀着长舌头高兴他说,“吃掉你,让我来吃掉这蜻蜓罢!”
  他想呼救,但他觉得呼救也是无益的,只是表示了弱态罢了。他仍然镇定着静默。
  忽然空中吹过一阵微风,所有的一丈红和攀附着的牵牛花都跟着点了点头;荷花,荷叶和莲房也都摇摆了一下,水杨和夹竹桃的枝叶也都跟着飘动,只是水杨摆宕得厉害点,夹竹桃摆宕得轻微点,蒲公英等小草也都弯了弯腰,似乎都在代替蜻蜓叹惜。蜻蜓自己也因为受了蜘蛛网被风激动的影响,不禁打了个寒颤,也就感到一阵凄凉。然而,他并不认为这是苦痛的,他却以为这是甜蜜的,因为他觉得蝴蝶姑娘就将为他表同情,就将向他飞来,用着她的温柔的手解除缠着他的网丝了。他又以为就是终于摆不脱这网丝,终于只得在这缠绕的网丝中死去,临终有着她的温柔的手抚摩,这已够幸福,足以安慰,也是足以自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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