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就从史书上知道,在东北的苦寒之地有个五国城。可是,只因为它太偏远、闭塞了,直到半个世纪之后才有机会踏上黑龙江省依兰县的这块土地。这里地形很特殊,牡丹江、松花江、倭肯河从西北东三面把它围拢起来,南面却没有什么遮拦,远远望去,像个敞着口的土囊布袋。说是城,也只是把一些土堆起几米高来围个大圈圈,再开出个门洞而已。辽代,松花江下游两岸的女真人的五个部族分别筑城据地,此间为会盟所在,故又称五国头城。开始有葛、卢、胡三姓居民以捕猎为生,直到明朝末年这里还是荒山漫野,遍地荆榛,人烟稀少。但这并不影响它的声名远播。原因在于北宋的徽、钦二帝曾被长期囚禁于此。那天傍晚,江天薄雾轻笼,半钩新月初上,我站在颓残破败的城头,念及八百年前的旧事,心想,真是世事无常,偌大的一个称雄一百六七十年的威威赫赫的北宋王朝,竟被这个破破烂烂的大土囊“收拾乾坤一袋装”了。一时百感中来,遂吟成七绝一首: 造化无情却有心,一囊吞尽宋王孙。 荒边万里孤城月,曾照繁华汴水春。 公元一一二六年金军进围汴京,徽宗赵佶退位,传位于太子赵桓,是为钦宗。嗣后金人灭宋,通过北宋文武大臣中的败类,将开封城内的金银、绢帛、书籍、图画、古器等物搜刮一空。一一二七年四月,金人掳走二帝和皇室、宗室男女及伎艺工匠、皇宫侍女、娼妓、演员等三千余人,并将北宋王朝所用礼器、法物、教坊乐器和八宝、九鼎、浑天仪、铜人、天下府州县图全部携载而去。说来也十分可笑,本来明明白白是两个皇帝做了俘虏,可是,朝臣奏章、史籍记载却偏要说成“二帝北狩”。其实,即便用“巡狩”字样来表述,也不是他们麾旄出狩,而是作为会说话的两脚动物乖乖地被金人狩猎了。当然,这些都是现在的话,在古时,人们已经见惯不怪,因为春秋三传上就煌煌大书着“为尊者讳耻”嘛。 赵佶一生中最后九年的穷愁羁旅就这样开始了。第一站是燕山府,时在早春,有《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词作。他以杏花的凋零比喻国破家亡,自己被掳北去,横遭摧残的命运:婉转而绝望地倾诉出内心无限的哀愁。“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情绪低沉,音调哀伤,体现了“亡国之音哀以思”的特点。李后主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至赵佶则曰:连梦也不做了,其情岂不更惨! 尔后,他们又被迁徙到中京大名城(今内蒙古宁城)和通塞州。一一二八年秋,被押解到金国的都城上京会宁府。金人隆重地举行了献俘仪式,命令二帝及其皇后“均帕头、民服,外袭羊裘”,其余诸王、驸马、王妃、公主、宗室妇女等千余人,皆袒露上身,披羊裘,到金帝祖庙外行“牵羊礼”。然后,又把这两个当日的堂堂国主拉赴乾元殿,身着素服,以降虏身份跪拜胜国天子金太宗。这也是很难堪的。年末,他们被 流配韩州(今辽宁昌图八面城)。此前已将当地居民全部迁出。二帝及宋宗室九百余人,分地十五倾,在金人武力严密监视下,被迫过着自耕自食的生活。他们原以为可以终老于此,没有料到一年半之后,又被发配到更加辽远的穷边绝塞五国城。 在五国城,流传着徽钦二帝“坐井观天”的遗闻,并经人考证坐实就在慈云寺西北百余米处。我前后察看一番,倒以为很可能是住在北方今天还偶尔可见的“地窨子”里。八百年前,在寒风似剑的松花江畔,囚在井里恐怕是无法过冬的。相反,那种半在地上半在地下的“地窨子”,倒是冬暖夏凉。从流传下来的赵佶的一首诗:“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也可以验证这种推测,因为井只能有盖不能有门。他还有一首七绝,也是感怀抒愤的:“杳杳神州八千,宗裎隔绝几经年。衰残病渴那能久,茹苦穷荒敢怨天!” 在中国的封建王朝历史上,不包括白旗高举、肉袒出降的帝王在内,单是类似赵佶父子这样沦为俘虏的,也指不胜屈。不过,像前秦苻坚、南燕末主慕容超、大夏王朝的废主赫连昌、后主赫连定等,被俘后很快就都成了胜利者的刀下之鬼,所谓“一死无大难矣”;真正长期地惨遭活罪,“终朝以眼泪洗面”者,只有李后主和赵家父子了。历史确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像宋太祖本来没有理由却要制造理由灭掉南唐一样,金太祖也是硬找借口攻占汴京,灭了北宋。而且,南唐后主李煜和北宋徽宗赵佶一样,都是“好一个翰林学士”,却没有做皇帝的才能,不免令人哀叹:“做个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巧还巧在,他们败降之后又分别遇到了宋太宗和金太宗两个同样狠毒的对手。当宋太宗用牵机药毒死李后主时,他绝不会想到,一百五十七年后,他的五世嫡孙赵佶竟瘐毙在金太宗设置的穷边绝塞的囚笼之中。 说来历史也真会捉弄人。它先让那类才情毕具的风流种子不得其宜地登上帝王的宝座,使他们阅尽人间春色,也出尽奇乖大丑,然后手掌一翻,啪地一下,把他们从生活的顶峰打翻到苦难的深渊,饱受着心灵的磨折,充分体验人世间的大悲大苦大劫大难。 但这样说,绝不意味着赵佶之流的败亡自身没有责任。从上引的诗句可以看出,连他自己也承认,实在是怨不得天的。孔老夫子说过:“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赵佶的可悲下场,他的大起大落,由三十三天堕入十八层地狱,受尽了屈辱,吃透了苦头,完全是咎由自取。记得小时侯读过一本《帝鉴图说》,据说是明清皇帝幼年时的史鉴启蒙课本。其中选载了五十多个帝王的善政与恶行。在三十六件恶行里,宋徽宗占了三件。我印象最深的,一是任用坏人,听由蔡京等六贼害民乱政;二是穷奢极欲,搜刮民脂民膏,弄花石纲,建豪华园林,花天酒地,荒淫无度。他和几个奸贪残暴、无恶不作的贼臣,沆瀣一气,从全国各地征集花石竹木,在宫苑中兴建一所奢华侈丽的延福宫。又用六年时间在平地修起一座万岁山(亦名艮岳),周十余里,最高一峰达九十步。山的上下,布满了亭台楼阁,还开掘了湖沼,架设了桥梁。他们确定了一条营造的标准:“欲度前规而侈后观。”就是说,不但要使其富丽堂皇达到空前,还要求它能够绝后。让这样一个骄奢淫佚的无道昏君,在荒寒苦旅中亲身体验一番饥寒、屈辱的非人境遇,也算得是天公地道了。 其实,苦难本是一笔宝贵,是锻造人性的熔炉。缺乏悲剧体验的人,其意识处于一种混沌、蒙昧状态,换句话说,他们与客观世界处于一种素朴的原始的统一状态,既不可能了解世界,也不可能真正认识自己。一则佛教故事说,一天徽宗皇帝出游来到金山寺,见长江中舟船如织,因问住持黄柏大师:有多少只船?大师答说,只有两只,一是寻名的,一是逐利的。人生无他物,名利两只船。显然其中寓有讽喻的深意。但在当前的赵佶来说,他是无法理解的。据载,李煜在囚絷中,曾对当年错杀了某人感到追悔。且不知赵佶经过苦难的磨折之后,有没有过深刻的反思。流传下来的钦宗赵桓的《西江月》词:“历代恢文偃武,四方晏粲无虞。权奸招至北匈奴,边境年年侵侮。一旦金汤失守,万邦不救銮舆。我今父子在穹庐,壮士忠臣何处?”诗的水准不高,但是,如果真的出自赵恒之手,倒可以看出经劫难后的觉醒。 一一三五年四月,赵佶卒于五国城,年五十四岁。二十六年后,赵恒也在这里结束了他屈辱的一生。生前,他们都曾梦想能生还故国。《纲鉴蜀知录》载,在燕山时,徽宗曾私下嘱托曹勋,要他偷逃回去转告康王赵构:便可即位,救出父母。康王夫人邢氏也脱下金环,使内侍付曹勋曰:“幸为我白大王,愿如此环,得早相见也。”勋归后,因建议募死士入海,至金东境,奉上皇由海道归。执政难之,出勋于外,凡九年不得迁秩。从这段内情非常微妙的记载中,不难看出赵构与秦桧一干人的真实心态。明人陈鉴有诗云:“日短中原雁影分,空将环子寄曹国勋。黄龙塞上悲笳月,只隔安一片云。”与这样委婉的批评相对照,文徵明在《满江红》词中,则一针见血地对赵构等的卑劣用心进行了尖锐、直白的揭露:“岂不念封疆蹙,岂不念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郑板桥也写道:“丞相纷纷诏敕多,绍兴天子只酣歌。金人欲送徽钦返,其奈中原不要何!” 不过,诗中的“金人欲送”的说法也不尽然。不要说活人他们不想放回,就是死者的灵柩,金人也无意遣返。徽宗见生还无望,临终时曾遗命归葬内地,但金廷并未同意。六年后,宋金达成和议,才答应把赵佶夫妇的梓宫送回去。至于赵恒的陵寝,则由于南宋根本无人关心,究竟埋在哪里,已经无人知晓了。五国城的东门和南门外,有些荒丘,传说乃赵氏宗室的墓葬。另外,本世纪三十、七十年代,在城内掘得许多用铁柜盛装的北宋通宝。考古学家认为,或是宋宗室携带的,或为金人掳获品,就是说,并非商业流通物。在依兰一带,还流行有所谓“徽宗语”者,其语法类似切音叶韵。传说系当时徽宗与从者所用之隐语。 关于徽钦二帝羁身北国的情况,宋史、金史上均只寥寥数语,《松漠纪闻》、《北狩行记》等几部个人著述,由于掌握资料有限,也都是语焉不详。诚如鲁迅先生所言,过去的历史向来都是胜利者的历史,失败者如果不遭到痛骂,也要湮没无闻。就我所见的史料钩沉,要推日人园田一龟的《徽宗被俘流配记》考证较为详尽。本来,赵佶的诗文书画称上乘,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中评说,“徽宗天才甚高,诗文而外,尤工长短句”。在书法艺术上,赵佶以其深湛的学养、悟性和独特的审美意识,跳出唐人森严的法度,选择和创造了能表现其艺术个性的“瘦金书”体。赵佶的画,同样站在了北宋绘画艺术的山峰上。他从宫中所存的几万件绘画作品中精选出一千五百件,反复展玩赏鉴,又从中选出上百件,日日临习,直到每一件足以达到乱真的程度才肯罢休。从他当皇帝的第二年起,日日写生作画,长年不辍,终于成为一个绘画大家。举凡人物、山水、花鸟、虫鱼,以及其他杂画、风谷画、各色俱备,技艺卓绝。九年羁旅中,他也不曾辍笔。据说仅创作诗词就超过千首,但流传下来的极少,书画则已全部散失。这是有两个原因:一是金朝统治者对流人的箝制;二是作者惧祸自动销毁。在他谢世前,曾遭到一子一婿以谋反罪诬告,后来事实虽然得到澄清,但釜底游鱼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片纸只字再也不敢留存了。就艺术方面看,李煜比赵佶的命运要好一些。 告别了五国城,我又沿着松花江东下,一路寻访了九百年前女真族生息繁兴、攻城略地的丛残史迹,最后来到金代开国时的都城——阿城的上京,考察了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龙兴故地。这座曾经煊赫百余年的王朝都会,历尽兵燹动火,风雨剥蚀,于今已片瓦无存,只剩下一片片残垣土阜在斜阳下诉说着兴亡。不过有一点是值得记述的:根据《大金国志》和《金史》等史料记载,当时上自朝廷的殿寝宫阙,车辇服饰,下至民风土谷,一切都是十分古朴简陋的,充溢着一种野生的勃勃生机和顽强的进取精神。但到后来,这些就逐渐地在他的子孙身上销蚀了。他们到了燕京,特别是迁都汴梁之后,海陵王完颜高之辈简直比宋徽宗还要“宋徽宗”了。因步《土囊吟》诗原韵,续成七绝二首: 艮岳琼宫已作尘,上京陵阙付何人? 东风不醒兴亡梦,废邸年年草自春。 哀悯秦人待后人,松江悲咽《土囊吟》。 荒淫不鉴前王耻,转眼蒙元又灭金! 诗中阐发了唐人杜牧《阿房宫赋》中“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和“秦人不暇白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深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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