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我正坐在院子里乘凉,忽然听到接连不断的警钟声音,跟着响三下警炮,我们都知道城里什么地方的屋子又着火了。我的父亲跑到街上去打听,我也奔出去瞧热闹。远远来了一阵嘈杂的呼喊,不久就有四五个赤膊工人个个手里提一只灯笼,拼命喊道,“救,”“救,”……从我们面前飞也似地过去,后面有六七个工人拖一辆很大的铁水龙同样快地跑着,当然也是赤膊的。他们只在腰间系一条短裤,此外棕黑色的皮肤下面处处有蓝色的浮筋跳动着,他们小腿的肉的颤动和灯笼里闪铄欲灭的烛光有一种极相协的和谐,他们的足掌打起无数的尘土,可是他们越跑越带劲,好像他们每回举步时,从脚下的“地”都得到一些新力量。水龙隆隆的声音杂着他们尽情的呐喊,他们在满面汗珠之下现出同情和快乐的脸色。那一架庞大的铁水龙我从前在救火会曾经看见过,总以为最少也要十七八个人用两根杠子才抬得走,万想不到六七个人居然能够牵着它飞奔。他们只顾到口里喊“救”,那么不在乎地拖着这笨重的家伙望前直奔,他们的脚步和水龙的轮子那么一致飞动,真好像铁面无情的水龙也被他们的狂热所传染,自己用力跟着跑了。 一霎眼他们都过去了,一会儿只剩些隐约的喊声,我的心却充满了惊异,愁闷的心境顿然化为晴朗,真可说拨云雾而见天日了。那时的情景就不灭地印在我的心中。 从那时起,我这三年来老抱一种自己知道绝不会实现的宏愿,我想当一个救火夫。他们真是世上最快乐的人们,当他们心中只惦着赶快去救人这个念头,其他万虑皆空,一面善用他们活泼泼的躯干,跑过十里长街,像救自己的妻子一样去救素来不识面的人们,他们的生命是多么有目的,多么矫健生姿。我相信生命是一块顽铁,除非在同情的熔炉里烧得通红的,用人世间的灾难做锤子来使他进出火花来,他总是那么冷冰冰,死沉沉地。怅惘地徘徊于人生路上的我们天天都是在极剧烈的麻木里过去——一种甚至于不能得自己同情的苦痛,可是我们的迟疑不前成了天性,几乎将我们活动的能力一笔勾销,我们的理智把我们弄成残废的人们了。不敢上人生的舞场和同伴们狂欢地跳舞,却躲在帘子后面呜咽,这正是我们这班弱者的态度。在席卷一切的大火中奔走,在快陷下的屋梁上攀缘,不顾死生,争为先登的救火夫们安得不打动我们的心弦。他们具有坚定不拔的目的,他们一心一意想营救难中的人们,凡是难中人们的命运他们都视如自己地亲切地感到,他们尝到无数人心中的哀乐,那般人们的生命同他们的生命息息相关,他们忘记了自己,将一切火热里的人们都算做他们自己,凡是带有人的脸孔全可以算做他们自己,这样子他们生活的内容丰富到极点,又非常澄净清明,他们才是真真活着的人们。 他们无条件地同一切人们联合起来,为着人类,向残酷的自然反抗。这虽然是个个人应当做的事,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然而一看到普通人们那样子任自然力蹂躏同类,甚至于认贼作父,利用自然力来残杀人类,我们就不能不觉得那是一种义举了。他们以微小之躯,为着爱的力量的缘故,胆敢和自然中最可畏的东西肉搏,站在最前面的战线,这时候我们看见宇宙里最悲壮雄伟的戏剧在我们面前开演了:人和自然的斗争,也就是希腊史诗所歌咏的人神之争(因为在希腊神话里,神都是自然的化身)。我每次走过上海静安寺路救火会门口,看见门上刻有We Fight Fire三字,我总觉得凛然起敬。我爱狂风暴浪中把着舵神色不变的舟子,我对于始终住在霍乱流行极盛的城里,履行他的职务的约翰·勃朗医生(Dr.JohnBroval)怀一种虔敬的心情(虽然他那和蔼可亲的散文使我觉得他是个脾气最好的人),然而专以杀微弱的人类为务的英雄却勾不起我丝毫的欣羡,有时简直还有些鄙视。发现细菌的巴斯德(Pasteur),发明矿中安全灯的某一位科学家(他的名字我不幸忘记了),以及许多为人类服务的人们,像林肯、威尔逊之流,他们现在天天受我们的讴歌,实际上他们和救火夫具有同样的精神,也可说救火夫和他们是同样地伟大,最少在动机方面是一样的,然而我却很少听到人们赞美救火夫。可见救火夫并不是一眼瞧着受难的人类,一眼顾到自己身前身后的那班伟人,所以他们虽然没有人们献上甜蜜蜜的媚辞,却很泰然地干他们冒火打救的伟业,这也正是他们的胜过大人物们的地方。 有一位愤世的朋友每次听到我赞美救火夫时,总是怒气汹汹的说道,这个胡涂的世界早就该烧个干干净净,山穷水尽,现在偶然天公做美,放下一些火来,再用些风来助火势,想在这片龌龊的地上锄出一小块洁白的土来。偏有那不知趣的,好事的救火夫焦头烂额地来浇下冷水,这真未免于太杀风景了,而且人们的悲哀已经是达到饱和度了,烧了屋子和救了屋子对于人们实在并没有多大关系,这是指那班有知觉的人而说。至于那班天赋与铜心铁肝,毫不知苦痛是何滋味的人们,他们既然麻木了,多烧几间房子又何妨呢!总之,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足下的歌功颂德更是庸人之扰所干的事情了。这真是“人生一世浪自苦,盛衰桃杏开落间”。我这位朋友是最富于同情心的人,但是顶喜欢说冷酷的话,这里面恐怕要用些心理分析的功夫罢!然而,不管我们对于个个的人有多少的厌恶,人类全体合起来总是我们爱恋的对象。这是当代·一位没有忘却现实的哲学家GeorgeSantayana讲的话。这话是极有道理的,人们受了遗传和环境的影响,染上了许多坏习气,所以个个人都具些讨厌的性质,但是当我们抽象地想到人类的,我们忘记了各人特有的弱点,只注目在人们可以为美善的地方,想用最完美的法子使人性向着健全壮丽的方面发展,于是彩虹般的好梦现在当前,我们怎能不爱人类哩!英国十九世纪末叶诗人Fredefich Loeekr—Son在他的自传(MyConfidences)说道:“一个思想灵活的人最善于发现他身边的人们的潜伏的良好气质,他是更容易感到满足的,想象力不发达的人们是最快就觉得旁人可厌的,的确是最喜欢埋怨他们朋友的知识上同别方面的短处。”(不知道我那位嫉俗的朋友听了这段话作何感想,但是我绝不是因为他发现了我那一方面的短处,特地引这一段来酬他的好意。恐怕他误会了更加愤世,所以郑重地声明一下。)总之,当救火夫在烟雾里冲锋同突围的时候,他们只晓得天下有应当受他们的援救的人类,绝没有想到着火的屋里住有个杀千刀、杀万刀的该死狗才。天下最大的快乐尤过于无顾忌地尽量使用己身隐藏的力量,这个意思亚里士多德在二千年前已经娓娓长谈过了。救火夫一时激于舍身救人的意气,举重若轻地拖着水龙疾驰,履险若夷地攀登危楼,他们忘记了困难和危险,因此危险和困难就失丢了它们一大半的力量,也不能同他们捣乱了。他们慈爱的精神同活泼的肉体真得到尽量的发展,他们奔走于惨淡的大街时,他们脚下踏的是天堂的乐土,难怪他们能够越跑越有力,能够使旁观的我得到一副清心剂。就说他们所救的人们是不值得救的,他们这派的气概总是可敬佩的。天下有无数女人捧着极纯净的爱情,送给极卑鄙的男子,可是那雪白的热情不会沾了尘污,永远是我们所欣羡不置的。 救火夫不单是从他们这神圣的工作得到无限的快乐,他们从同拖水龙,同提灯笼的伴侣又获到强度的喜悦。他们那时把肯牺牲自己,去营救别人的人们都认为比兄弟还要亲密的同志。不管村俏老少,无论贤愚智不肖,凡是努力于扑灭烈火的人们,他们都看做生平的知己,因为是他们最得意事的伙计们。他们有时在火场上初次相见,就可以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乐莫乐兮新相知”,他们的生活是多有趣呀!个个人雪亮的心儿在这一场野火里互相认识,这是多么值得干的事情。怯懦无能的我在高楼上玩物丧志地读着无谓的书的时候,偶然听到警钟,望见远处一片漫天的火光,我是多么神往于随着火舌狂跳的壮士,回看自己枯瘦的影子,我是多么心痛,痛惜我虚度了青春同壮年。 但是若使我们睁开眼睛,举目四望,我们将看到世界上——最少中国里面——无处无时不是有火灾,我们在街上碰到的人十分之九是住在着火的屋子的人们。被军队拉去运东西的夫役,在工厂里从清早劳动到晚上的童工,许多失业者,为要按下饥肠,就拿刀子去抢劫,最后在天桥上一命呜呼的匪犯,或者所谓无笔可投而从戎,在寒风里抖战着,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做旷野里的尸首的兵士,此外踯躅街头,忍受人们的侮辱,拿着洁净的肉体去换钱的可尊敬的女性:娟妓,码头上背上负了几百斤的东西(那里面都是他们的同胞的日用必需奢侈品),咬定牙根,迈步向前的脚步,机器间里,被煤气熏得吐不出气,天天显明地看自己向死的路上走去,但是为着担心失业的苦痛,又不敢改业,宁可被这一架机器磨折死的工人,瘦骨不盈一把,拖着身体强壮,不高兴走路的大人的十三四岁车夫,报上天天记载的那类“两个铜片,牺牲了一条生命”,这类闲人认为好玩事情的凄惨背景,黄浦滩头,从容就义的无数为生计所迫而自杀的人们的绝命书……总之,他们都是无时无刻不在烈火里活着,对于他们地球真是一个大炮烙柱子,他们个个都正晕倒在烟雾中,等着火舌来把他们烧成焦骨。可是我们却见死不救,还望青天歌咏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夜莺。若使我的朋友的房子着火了,我们一定去帮忙,做下当然的救火夫,现在全地面到处都是熊熊的火焰,我们都觉得闲暇得打出数不尽的呵欠来,可见天下人都是明可察秋毫,而不能见泰山,否则世界也不至于糟糕得如是之甚了。 我们都是上帝所派定的救火夫,因为凡是生到人世来都具有救人的责任,我们现在时时刻刻听着不断的警钟,有时还看见人们呐喊着望前奔,然而我们有的正忙于挣钱积钱,想做面团团,心硬硬,人蠢蠢的富家翁,有的正阴谋权位,有的正搂着女人欢娱,有的正缘着河岸,自鸣清高地在那儿伤春悲秋,都是失职的救火夫。有些神经灵敏的人听到警钟,也都还觉得难过,可是又顾惜着自己的皮肤,只好拿些棉花塞在耳里,闭起门来,过象牙塔里的生活。若使我们城里的救火夫这样懒惰,拿公事来做儿戏,那么我们会多么愤激地辱骂他们可是我们这个大规模的失职却几乎变成当然的事情了,天下事总是如是莫测其高深的,宇宙总是这么颠倒地安排着,难怪有人喊起“打倒这胡涂世界”的口号。 有些人的确是去救火了,但是他们只抬一架小水龙,站在远处,射出微弱的水线。他们总算是到场,也可以欺人自欺地说已尽职了,但是若使天下的救火夫都这么文绉绉地,无精打采地做他们的工作,那么恐怕世界的火灾永不会扑灭,一代一代的人们永远是湮没在这火坑里,人类始终没有抬头的日子了。真真的救火夫应当冲到火焰里,爬上壁立的绳梯,打破窗户进去,差不多是拿自己的命来换别人的生命,一面踏着危梁,牵着屋角,勇敢地拆散将着火的屋子,甚至就是自己被压死也是无妨。要这样子才能济事。救火的场中并不是卖弄斯文的地点,在那里所宝贵的是胆量和筋肉,微温的同情是用不着的,好意的了解是不感谢的,果然真是热肠的男儿,那么就来拖着水龙,望火旺处冲进去罢。个个救火夫都该抱个我不先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相信有一人不得救,我即不能升天的道理,那么深夜里,狂风怨号,火光照人须眉的时候,正是他们献身的时节。袖手拿出隔扛观火的态度是最卑污不过的弱者。 有人说,人生乐事正多,野外有恬静清幽,含有无限奥妙的自然,值得我们欣赏,城市里有千奇百怪,趣味无穷的世态,可以供我们玩味,我们在世之日无多,匆匆地就结束了,何不把这些须绝难再得的时光用来享乐自己呢?他们以为我们该做个世态的旁观者,冷笑地在旁看人生这套杂剧不断地排演着.在一旁喝些汽水,抽着纸烟闲谈。不错,世界是个大舞台,人生也的确是一出很妙的杂剧,但是不幸得很,我们不能离开这世界,我们是始终滞在舞台上面的,这出剧的观众是上帝,是神们,或者魔鬼们,绝不是我们自己。站在戏台上不扮个脚色,老是这般痴痴地望着,也未免难为情吧!并且我们的一举一动总不能脱离人生,我们虽然自命为旁观者,我们还是时时刻刻都在这里面打滚,人间世的喜怒哀乐还是跟我们寸步不离,那么故意装做超然的旁观态度,真是个十足的虚伪者。天下最显明地自表是个旁观者,同最讨厌的人无过于做《旁观报》的Addison了,但是我想当他同极可敬爱的Steele吵架的时候,他恐怕也免不了脱下观客的面孔,扮个愚蠢的人生里一个愚蠢的满腔愤恨的脚色了。我们除开死之外,永远没有法子能离开人生,站在一旁,又何苦弄出这一大串自欺欺人的话呢!并且有许多最俗不过的人们,为着要避免世上种种有损于己的责任,为着要更专心地去追求一己的名利,就拿出世态旁观者这副招牌,挡住了一切于己无益的义务,暗地里干他们自己的事情,这种人是卑鄙得不配污我的笔墨,用不着谈的。现在全世界处处都有火灾,整座舞台都着火了,我们还有闲情去与自然同化,讥讽人生吗?救火夫听到警钟不去拖水龙,却坐在家里钓鱼,跟老婆话家常,这种人恐怕是绝顶聪明的人罢?然而这正是前面所说的及时行乐的人们。当我们提着灯笼,奔过大路的时候,路旁的美丽姑娘同临风招展的花草是无心观看的,虽然她们本身是极值得赞美的。至于只知道哼着颠三倒四的文句,歌颂那大家都无缘识面的夜莺的中国新文人,我除开希望北平的刮风把他们吹到月球上面去以外,没有第二个意思。 当我们住的屋子烧着的时候,常有穷人们来乘火打劫,这样幸灾乐祸的办法真是可恨极了。然而我们一想许多人天天在火坑里过活,他们不能得到他们应得的报酬,我们坐着说风凉话的先生们却拿着他们所应得的东西来过舒服的生活;他们饿死了,那全因为我们可以多吃一次燕窝,使我们肚子涨得难受,可以多喝一杯白兰地,使我们的头更痛得利害,于斯而已矣。所以睁大眼睛看起来,我们天天都是靠着乘火打劫过活,这真是大盗不动干戈。我们乘火打劫来的东西有时偶然被人们乘火打劫去,我们就不胜其愤慨,说要按法严办,这的确太缺乏诙谐的风趣了。应当做救火夫的我们偏要干乘火打劫的勾当,人性已朽烂到这样地步,我想彗星和地球接吻的时候真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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