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沉沙铁未销 自将磨洗认前朝 ————杜牧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天国之君常常是厉害的。在帝王的序列里,他们是最亮的星辰。 公元六世纪末,延宕千余岁的封建制度在中国孕育成熟。天赐盛世,降其英才,是李世民这位具有“龙凤之姿”的人物将空前繁荣的“黄金时代”推向了富丽堂皇的最高潮。 怀着敬慕的心情,我们来到了浑厚坦荡的渭北高原。朝北眺望,青峦环护之中,有一峰孤耸回绝,昂然崛起,泔水流其前,泾水绕其后,山脉水系命意不俗,这便是李世民狩猎时为自己择定的墓地:昭陵。“因山为陵”,方圆三十万亩,形成东方最大的王者陵寝。一千三百多年的风风雨雨掠了过去,仿佛海潮退跌了似的,眼下是斜阳带雁,夕霞如焚,碑残石裂,繁华消歇,只剩下默仰晴空的几峻峰峦了。登峰纵目,眼前一亮,我忽然惊异南畔还残留着零零落落的陪葬的功臣坟墓(传说一百六七十座)。臣墓矮伏而王陵巍然,尊卑有位,错落分布,仿佛臣僚们仍然罗拜在唐王膝下。 草创天下,戎马倥偬,李世民与将佐臣僚们出生入死,戳力共进;下世以后,依然是荣辱与共,不昧初衷。“义深舟楫”的珍重情谊能在一代君臣之间一以贯之,这在漫长、黑暗、以背叛滥杀为常规的封建史上是难能可贵的一页。望着眼前依然保持着仪卫之制的一片墓陵,我正为“庶敦追远之义,以申罔极之怀”的君臣之交暗自叹息,陪游的友人忽然说道:“唐王寝宫旁以前镌立过六匹战马的青石浮雕,这就是驰名中外的‘昭陵六骏’。” 和平岁月里,马在坦荡田野上是勤奋的化身,跃进战争的烟尘,它则纯然是勇士的形象。“唐家创业扫群雄,马上得之为太宗”,“昭陵六骏”仿佛是隋朝末年黄河流域一连串决定性战役的真实投影,是四方豪俊叱咤啸进中形成的另一幅风云画图。 唐军初取关中,薛仁杲父子迅速进据陇右,凯觎长安。初战,唐军失利。六一八年冬,双方重新结阵。李世民避其锐气。两月不出,直待其粮草殆尽而狂躁如狼时,才以少年兵卒诱之于浅水原,亲率劲旅从后空袭,薛军崩溃,四散如流。李世民不容这些陇外骁悍之徒作丝毫喘息,不听舅父窦轨的阻拦,催动四蹄蘸雪的“白蹄乌”衔尾进击,穷追三百余里。石刻白蹄乌怒目腾空,鬃髭迎风,空旷的黄土高原上仿佛闪烁着四蹄交递所拉开的一道道雪练,蹄击大地,响动着雨点似的鼓声。李世民题赠的赞语是:“倚天长剑,追风骏足,耸辔平陇,回鞍安蜀。” 趁着西线有战争,晋南的刘武周迫胁关中。李世民挥戈东进,趋龙门,渡黄河,在鼠雀谷与刘军连打八场硬仗,脍炙人口的秦琼、敬德大战美良川的故事,就产生在这里。李世民二日不食,三日不解甲,跨着黄里沁白的“特勒骠”,杀得刘军失魂落魄,向北逃窜。 李世民清楚,河南、河北的王世充、窦建德才是最狠最辣的两大敌手。六二一年,与王世充会战北邙山。彼此刚刚列阵对峙,一道紫色的闪电掣动数十精骑直透故营,王世充愣怔过来,才发觉一匹紫色的马背上伏的正是李世民。满营惊骇,戈矛四合,慌忙围追堵截。李世民神威抖擞,挥刃酣战,坐骑突然中箭,哀嘶晃摇,危急万状;大将军丘行恭飞骑冲阵,把自己的坐骑让给李世民,他一手挽住紫马,一手挥刃和李世民一起巨跃大呼,砍开一条血路,突阵而出。这紫马就是“飒露紫”。李世民赞它是“紫燕超跃,骨腾神骏,气砻三川,威凌八阵”。六骏雕刻里唯附一人,仿丘行恭拔箭状,颤抖的紫马以头相偎,湿眸沉沉。箭镞拔出,马也就“噗”地跌倒在尘埃之中。 鏖兵八个月,王世充不支,窦建德忙率十万大军奔赴救援。李世民临机转戈,围洛打援,派骁将抢占虎牢关,生擒了窦建德。王世充无望,只好投降。一战而克二敌,胜则胜矣,不幸又倒下“青骓”、“什伐赤”两匹坐骑。“青骓”是前体一箭后体四箭,“什伐赤”是臀插五箭,马往前突,迎飞的利镞斜扎体后,显示着马驰的神速与争斗的惨烈。 末后对窦建德之故将刘黑闼的战事,使李世民十分棘手。这次战争中丧失了黄皮黑嘴、身布连环旋毛的“拳毛驴”,一马身带九箭,其筋力的坚韧不言自明。“月精按辔,天马行空,弧矢载戢,氛埃廓清”。李世民盛赞骏马以它的生命集拢住飞蝗式的箭镞,天地间自然就清平了,安宁了。 马的力气在所有动物中属于上乘。一进入血火并作的厮杀氛围,一听到诸般兵器铿锵搏击的金属声响,它立即化成了慷慨以赴的英物,熔龙虎雄姿、壮夫意气于一躯,不桀骜,不凶悍,不声张,所有动作同时凝成了勇敢与豪迈、狂野与轻捷,以敏锐、准确的纵跃起伏执行着主人萌动在心里的每一闪念,每一企图。此时此景,让人想到暴风雨里翻飞于汪洋巨浪间的翩然海燕,想到纵舒于万仞陡崖间的自由阔大的瀑布……古代战争里倘是没有最富于创造性的、最擅长默契的骏马,一切孔武的魂魄和膂力将无所凭依,无从施展,那该是多么笨拙、多么枯燥无聊的一种战争。 李世民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天骄。马背上唯有驮起了他,也才鲜花着锦,相映生色,无尚的俊逸。六骏马彼此递进着将李世民送上了帝王交椅,它们也很自然地化作了古朴雄浑的浮雕,以各自的神态被供奉于昭陵,与主人共享尊荣,同受儿孙辈的香火。 好马逢英主,这才真正是良骥遇伯乐。历史上有过多么多重大的朝代更迭,其间夹杂着多少霜浓马滑、策马破阵、马革裹尸的生动场面呢?唯有李世民,自战争中提炼出了六匹神骏,镌于昭陵,拟传千古。明主襟怀如镜,眼角含情,由此可见一斑。 浮雕多矣,这不是寻常的浮雕!“森然风云姿,飒爽毛骨开”,即使负伤带箭,仍然是通体洋溢着从万里阵云里提摄出来的向着盛唐迈进的煌煌气象。战争先行,艺术后进,善于将气冲斗牛的征战之风化作继往开来的精神意象,这只有当时的大画家阎立本足以胜任。那样个时代,必然有那样的骏马,也势必出现那样的艺术家,也才足以与慎终追远、不弃本基的王者风范和谐统一。 文武重臣六骏骑,魂兮魂兮长相依……作为王朝创业史上别开生面的一笔,李世民这个美丽的心愿能保持多久呢?下世前,这个聪明这人的帝王便似乎察觉出了什么:贞观十年下诏建造宫时,特别指明日后的殉葬品不须金珠宝玉,仅以陶人木棺为之,此等明器“不为世用”,可使“奸盗息心”。可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石雕六骏在漫长的岁月里会渐渐升级为艺术品,而且是足以压倒金珠宝玉的稀世罕有的艺术珍品。既为珍品,奸盗必窥。一九一四年,“飒露紫”、“拳毛驴”被洋人窃去(今存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又隔四年,其余四碑也被破成数块,窃远至西安附近,好在被老百姓拦截住了(现存陕西博物馆)。如今的昭陵,你只能看到宋代的一尊“昭陵六骏碑”,碑体略矮于人,素画青底,以线刻刀法缩小了六骏的形象。“擒充戳窦西复东,飞镞渐血鬃毛红”,手抚凉凉的碑刻,益发让人生慨。 也许是不甘心吧,下了昭陵,我又去寻访茂陵南坡下的一眼“马刨泉”。二十多年前,那儿泉水汩汩,清流依依,传说那是黄巢与唐军角逐时,喉咙渴得冒火,可附近却无井无水,胯下的战马忽然直立咆哮,前蹄扣下时就地乱刨,所刨处遂涌出一眼清泉。重寻故泉,什么也没有了,一位整菜畦的老农对我说:“垫了,早就垫了。”关中土语,“垫”就是埋得不露痕迹的意思。旁边的公路上是来去生风的小轿车,老农哂笑我:“你这人也怪,现在啥年月了,连马也不多啦,你还寻什么‘马刨泉’哩。” 是噢是噢!马的时代是过去了,“足轻电影,神发天机”,它是无可挽留地过去了。毛主席当年草创天下,整天还骑马哩……自马上得了天下,得天下之人也骑着马似的很快就过去了。无论多么轰轰烈烈的时代,无论什么品种的天赐神骏,联辔齐步,不能不迅速地走过去。在历史的屏幕上,巨人们是一个接一个地走过去,而马,是成群结队地奔过去,是排山倒海地压过去。今岁恰是“马”年,到了下一个马年,尘世这能看到几匹真马、活马呢?! 西欧一位史学家说得好:考察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不进潼关算没入门,不到昭陵不算登堂入室。现在的昭陵呢?“众山忽破碎,突兀一峰青”,就连那石雕们也是“秋风石动昭陵马”了……六骏那翻动的二十四蹄似乎组成了不以任何人意志为转移的历史车轮,生生驮走了一个个辉煌的、壮丽的时代。 在这块岑寂冷落的土地上,眼前是麦浪一层层地起伏着,后浪推前浪,渐渐地远了,远了,低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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