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前,在西班牙某一个小乡村里,有一头小毛驴,名叫小银。 它像个小男孩,天真、好奇而又调皮。它喜欢美,甚至还会唱几支简短的咏叹调。 它有自己的语言,足以充分表达它的喜悦、欢乐、沮丧或者失望。 有一天,它悄悄咽了气。世界上从此缺少了它的声音,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出生过一样。 这件事说起来真有些叫人忧伤,因此西班牙诗人西梅内斯为它写了一百多首诗。每首都在哭泣,每首又都在微笑。而我却听见了一个深沉的悲歌,引起了深思。 是的,是悲歌。不是史诗,更不是传记。 小银不需要什么传记。它不是神父,不是富商,不是法官或别的什么显赫人物,它不想永垂青史。 没有这样的传记,也许更合适。我们不必知道:小银生于何年何月,卒于何年何月;是否在教堂举行过婚礼,有过几次浪漫的经历;是否出生于名门望族,得过几次勋章;是否到过西班牙以外的地方旅游;有过多少股票、存款和债券…… 不需要。这些玩意儿对它来说都无关紧要。 关于它的生平,只需要一首诗,就像它自己一样,真诚而朴实。 小银,你不会叫人害怕,也不懂得为索取赞扬而强迫人拍马溜须。这样才显出你品性里真正的辉煌之处。 你伴诗人散步,跟孩子们赛跑,这就是你的丰功伟绩。 你得到了那么多好诗,这真光荣,你的知己竟是希梅内斯。 你在他的诗里活了下来,自由自在;这比在历史教科书某一章里占一小节(哪能怕撰写者答应在你那双长耳朵上加上一个小小的光环),远为快乐舒服。 你那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永远在注视着你的朋友——诗人。你是那么忠诚。 你好奇地打量着你的读者。我觉得你也看见了我,一个中国人。 你的善良的目光,引起了我的谴责。 那些过去不会完全成为过去。 我认识你的一些同类。真的,这一次我不会欺骗你。 我曾经在一个马厩里睡过一个晚上。天还没有亮,一头毛驴突然在我脑袋边大声喊叫,简直像一万只大公鸡齐声打鸣。我吓了一跳,可是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那一个月里我几乎天天都在行军。我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睡觉,而且还能够走着做梦。一个马厩就像一个喷了巴黎香水的带套间的卧房。那头毛驴的优美歌唱代替不了任何闹钟,那在我耳朵里只能算做一支小夜曲。我决无抱怨之意,至今也是如此。遗憾的是我没有来得及去结识一下你的那位朋友,甚至连它的毛色也没有看清;天一大亮,我就随着大伙儿匆匆离去。 小银啊,我忘不了那次,那个奇特的过早的起床号,那声音真棒,至今仍不时在我耳边回荡。 有一天,我曾经跟随在一小队驴群后面当压队人。 我们已经在布满砾石的山沟里走了二十多天了。你的朋友们,每一位的背上都被那些大包小包压得很沉。它们都很规矩,一个接一个地往前走,默不做声,不用我吆喝和操心。 它们的脊背都被那些捆绑得不好的包裹磨烂了,露着红肉,发出恶臭。我不断感到恶心。那是战争的年月。 小银啊,现在我感到羞耻。你的朋友们从不止步而又默不做声。而我,作为一个监护者,也默不做声。我不是完全不懂得那些痛苦,而我仅仅为自己的不适感到恶心。 小银啊,你的美德并不是在于忍耐。 在一条干涸的小河滩上,一头负担过重的小毛驴突然卧倒下去,任凭鞭打,就是不肯起来。 小银,你当然懂得,它需要的不过是一点点休息,片刻的休息。当时,我却没有为它去说说情。是真的,我没有去说情。是由于我自己的麻木或是怯懦?或是二者都有,现在我还说不清。 我也看见过小毛驴跟小狗和羊羔一起游戏。在阳光下,它们互相追逐,脸上都带着笑意。 那可能是一个春天。对于它们和对我,春天都同样美好。 当然,过去我遇见过的那些小毛驴,现在都不再存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它们那些影子,欢乐的影子。那个可怜的欢乐! 多少年以来,它们当中的许多个,被蒙了上眼睛,不断走,不断走着。几千里,几万里。它们从来没有离开那些石磨。它们太善良。 毛驴,无论它们是在中国,还是在西班牙,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命运大概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小银啊,希梅内斯看透了这一切,他的诗令我感到忧郁。 你们流逝了的岁月,我心爱的人们流逝了的岁月。还有我自己。 我想吹一吹洞箫,但我最后的一只洞箫在五十年前就已失落了,它现在哪里? 这都怪希梅内斯,他让我看见了你。 我的窗子外边,那个小小的院子当中,晾衣绳下有一个塑料袋不停地旋转。来了一阵春天的风。 那片灰色的天空下有四棵黑色的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喷射出了一些绿色的碎点。只要一转眼,就会有一片绿色的雾出现。 几只燕子欢快地变换着队形,轻轻地掠过我的屋顶。 这的确是春天,是不属于你的又一个春天。 我听见你的叹息。小银,那是一把小号,一把孤独的小号。我回想起我多次看到过的落日。 希梅内斯描绘的落日,常常由晚霞伴随。一片火焰,给世界抹上一片玫瑰色。我的落日躲在墙外。 小银啊,你躲在希斯内斯的画里。那里有野莓,葡萄,还有一大片草地。死亡再也到不了你身边。 你的纯洁和善良,在自由游荡。一直来到人的心里。 人在晚霞里忏悔。我们的境界还不很高,没有什么足以自傲,没有。我们的心正在变得柔和起来。 小银,我正在听着那把小号。一个个光斑,颤动着飞向一个透明的世界。低音提琴加强了那缓慢的吟唱,一阵鼓声,小号突然停止了吹奏。那些不协调音,那些矛盾,那些由诙谐和忧郁组成的实体,都在逐渐减弱的颤音中慢慢消失。 一片宁静,那就是永恒。 1983年7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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