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开 我是爸爸的栀子花》




  我是爸爸的栀子花。
  有一张爸爸拍的照片,是一个久远的冬日里,我蹲在栀子花树旁,用手去攥雪团,准备和小朋友们去开仗,抬头一笑,粉色的脸庞。那时我还小,栀子花也刚刚种下,枝叶还是稚嫩的,一如我天真而贪玩的心。
  也许从那个冬天开始,我的命运就和院子里的那棵栀子花融在了一起。
  栀子花,春天抽出嫩嫩的新枝,叶子们慢慢地滋长着,从容而欣然地走进六月初夏的阳光中,盛开,一朵一朵地,盛开。洁白的花瓣,金黄的花蕊,再无其它的装点,近乎羞怯地低头将自己掩藏在枝叶中,可那浓郁的馨香依然弥漫了整个夏季,悠然萦绕着我们俭朴的小院。
  即便已是天寒地冻,它的枝叶仍是绿意盎然,在冬日里熠熠生辉。
  后来,爸爸觉得栽花的地方阳光不够充足,我们将它移到向南的走廊边,精心地施肥,浇水。可是或许爱和期望都不够恰当,栀子花枯了,叶子一片片地凋落,只剩下几根枝杈立在那儿,有点煞风景。
  那时,我上了高二,成绩一个劲地往下掉,可能是过了女孩子占第一的年龄段吧。我开始对自己了无信心,就象对那棵栀子花树,我认定也不会再有属于它的时节了。于是我说,把栀子花挖了吧,它再也不会活过来了,跟我一样的,我也不会再考到前面去了。
  爸爸不爱听这样的话,他不认为我可以是平庸的,虽然这意味着将来我可以有更短的距离更多的时间来给他们更好的照顾。有时,他会有些须焦躁,但我明白了,他依然相信自己的女儿可以做好。
  那棵栀子花树就在我们的沉默中度过了一个苍白而忧郁的冬天。
  春天姗姗而至。
  栀子花迟迟不肯归来,爸爸天天拿着个放大镜,上上下下地搜寻是否有新芽,失望的时候,他会小心地刮一点树枝,然后告诉我,那还是青的,它还活着呢,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季节似乎在考验爸爸对我的信心,直到他的希冀终于能将时间也感动,直到他终于在放大镜下找到了两片纤弱的、美丽的、坚强的新芽。
  嫩芽一颗颗地站出来,叶子一片片地成长着,它们在急切地证明自己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它们相信春天的和风和夏日的暖阳能将自己引入一个灿烂的花季。
  栀子花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夏天,而我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虽然不得不离开心爱的栀子花树去了遥远的北方。我在心里一直牵挂着它,在写信回家的时候我会问:我的栀子花还好吗?当一切都那么遥远,我的心上却总有栀子花的幽香,牵引着我梦回家乡的小院,梦回那个有着阳光和如阳光般温馨的亲情关爱的地方。
  子女总是会发现不管他们对自己的父亲曾有过多少的抵触和不满,他们在各自的旅途中有很长的一段将父亲的心当做最坚实的依靠,支撑着自己走过人生中的许多第一次经历的风风雨雨。
  我大学毕业后第一年工作,用了很多时间复习考研,爸爸替我遮蔽了外边的风言风语,给我一张安静的书桌和一个关于未来的鼓励,还有,院子里那棵栀子花树陪着我艰难地从冷漠的秋冬一直走到能听见希望的春天。
  在栀子花盛开的夏季,我开始了人生意义上的第二次远行。
  我曾经以为那是我一生中最充实最明亮的夏季,直到一件令我痛苦至深的事情突然在一个中午罩住了我的整个世界。
  爸爸被确诊为肝CA,在那以前,大夫说是“肺结核”,只要半个月就可痊愈,半个月,如果没有那半个月的错误治疗,肿瘤或许有机会切除,我们也还可以有机会等待医学的奇迹。半个月后,我们到了上海。
  走到窗前,林立的高楼阻挡了我的视线,曾经日日向城市的东北眺望,穿过灰色的天空,看得见医院的大楼,面无表情的白衣人和一条街上愁苦的面容。我熟悉那里的一切,踏过的每一级台阶,推过的每一道门,从护士手中拿过的每一份药,都和浓浓的消毒水的气味掺在一起不忍挥去。
  我努力去听医生的每个词语,去看片子、化验单、黑板上护士的任务表:上面的TAE 表示插管、化疗、不能手术。我的证件袋里还夹着那张记录手术危险性因素的纸条,和一张期限仅为两天的陪床证,喜欢弃置过去的我,依然留着那两张纸头,还有回忆,每一天,每一件事,清晰地排在记忆的列表中,塞满我伤痛的心。
  那一天清早,我跪在爸爸的床边,握着他的手,含着泪(我已经无法再强装笑颜)说:我回校了,再过一个月,考完试就回来。爸爸点点头,没有说话,泪顺着眼角默默滑落。天哪,我甚至知道,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留住我的父亲,而我居然不能留下来陪他多些分秒。
  出门,湛蓝如水的天空,北极星明亮而端庄,可我们又能到哪里去寻找美丽和吉祥?我把手贴在脸颊,想留住那最后一丝温暖的感觉,直到寒风将它慢慢地撕碎,慢慢地带走。
  因为期末考试,我要坚持最后的一周,哥哥和妈妈一直没有问爸爸是否希望我回去。那时爸爸也明白了自己的病情,放弃了求生的努力,亲友们来探望时,他平静地笑着,已经失语。
  早上4 点,哥哥打电话来,简单地说,你回来吧。我知道可能是爸爸病情恶化,院方下了病危通知。那时我还痴痴地以为此行至少可以见他最后一面。搭上长途客车,广播里开始放《水手》:“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后来我才明白,是爸爸从天堂为我点播了这首歌,那是我父亲唯一知道,也唯一表示过赞赏的流行歌曲。
  赶到医院,三楼楼道里站满了人,他们看见我,纷纷点着头说:回来了,回来了就好。我踏进病房,带着些笑容,叫了一声:“爸”。
  语音未落,面对的是一张白色的被单……
  所有曾经的希望都凄然代之以绝望。
  当冬雨和黄土一起倾覆,从此我的天空不再完整。
  回到学校,我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在黑漆漆的楼道里走来走去,或端着枪在Quake II的城堡里游荡,让虚拟的恐怖平衡内心的忧惧。
  又是初夏时节,我在校园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棵孤寂的栀子花树,它象是在那里等待了很久,只为了帮我回忆爸爸曾经爱花如爱我的那份情深意切。
  他希望自己的孩子有独创性,有面对未来的信心和从容;他想告诉我:不管有多少风雨必须经历,这个世界依然存在着令人激奋的事物和高尚美好的情操;他的孩子若真把自己看做是栀子花,她就应该象栀子花那样:美丽、坚韧、充满生命的活力。
 居住多年的旧平房要拆了,院子里的栀子花也将不知魂归何处,芳菲尽处我或许会哭泣,不过生死从容,若它能移居天堂,永远陪在父亲的身旁,我将是多么多么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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