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方旅行,最麻烦的一件小事,恐怕就是如何支付小费。美国号称世界最强国,任何事情都有深入详细的研究,完整可靠的数据,科学权威的解释。比如,在美国,每年的小费总额高达一百六十亿美圆。英国的《经济学家》就此发表文章抱怨说,为得到的服务付费后,就不应再掏腰包,换言之,支付小费的行为本不应存在。人人憎恨它,但必须支付它。如果翻阅旅游指南,就可以发现其说法是五花八门,而且不一定灵验。比较稳妥的方式是询问当地人,或者,查一查当地公共电话簿上的出门须知。当然,最后的效果如何,就只能取决于自己的运气。 在衣阿华旅行的日子里,朋友为我订的旅馆,是美国挺大的一家连锁店系统中的一个分店。这种汽车旅馆是美国公路交通系统的重要一环,大多建立在高速公路附近而人口又相对集中之地。城镇内有一些,但以传统本地旅馆为主,大多数汽车旅馆还是在城镇外公路侧的寂静野地里,或在山坡上,或在旷野里。只要条件许可,尽可能地隐蔽在郁郁葱葱之后,影影绰绰之中。 飞机晚点,我们直到半夜才抵达旅馆。直到汽车驶近时,我才发现坐落在一片小山坳里的旅馆。青翠的山林,雪白的墙壁,红瓦屋顶。外面的院子里,停满了住宿客人的汽车,显出过客匆匆的样子。如果不是预定,看来还住不成。 进了房间,才发现不是想象中的平淡和公路旁接待过路客的简单。房间虽然不大,但十分整洁,处处显露出手工劳动的痕迹。床单是棉质的,不是化纤的,所以是浆洗熨烫过的。枕套也是棉质的,同样浆洗熨烫得十分平整,洋溢着居家的气息,充满了温暖的关怀。 我出乎意料,非常满意。于是,就问朋友,大概需要支付多少小费。朋友也满意于我的满意,十分高兴,慷慨地说,方便了就给,不给也可以。 第二天,就是工作日。要拜访的企业考虑到我远道而来,就细心地给我留足了睡眠时间,约好早晨十点才来车接我去访问。我起来时,偌大的院子里,一辆车都不剩,空空如也。走廊里,已经有了打扫房间卫生更换室内用具的小推车。上面,摆放着浆洗熨烫得整整齐齐的床上用具和卫生用品。只是,不见服务员的人影。显然,住宿的客人一清早就上了路。象我这样在当地拜访而逗留下来的旅客,大约只有我一位。 头天晚上临睡前,我才发现,枕头下压着个小纸条,上面用非常漂亮的手书写道:请告之我可以进来收拾房间的时间。又:可以随时打下面这个电话找到我。你的佩吉。 这是房间保洁工留给我的纸条。佩吉。多美的昵称。玛格丽特的昵称。美国人性格开朗大方,加上佩吉如此亲切地把纸条放在我的枕头底下,而且,所留的电话显然是她家里的电话,一种亲如家人的感觉,跃然纸上。所以,早上,临出门时,我也给佩吉留了张纸条,告诉她我这几天的日程安排,以便她根据情况安排打扫房间的时间。她们通常是家庭妇女,一般来做做钟点工,补贴家用。当然,我没有忘了留下壹美圆纸币的小费,把它和纸条一起,仍然压回到枕头下面。佩吉一换枕巾和床单,就应该发现它们。 晚上,忙碌了一天的我回到房间里,刚刚打开灯,除了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间,就看见写字台上放着的那壹美圆的纸币。也许,佩吉拿不准枕头下面的钞票就是留给她的小费?次日早上出门时,我在写字台上留了两张壹美圆的小费,一张算是昨天的,一张算是当天的。并且,给佩吉写了一张纸条,说明这是我欠的小费。 这本是件小事,结果,成了我的一桩心事。白天在企业里洽谈,心里还在想:万一,今天来打扫我房间的不是佩吉呢?晚上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看写字台的台面上有什么变化。 变化是有的,那两张壹元的纸币没有了。保洁工拿走了。 我这才放下心来。第二天,又留了两张壹美圆的小费。有些旅馆里,同时打扫房间的保洁工可能有两个人。如果不只是佩吉一位就糟了。也许,第一天就因此而没有拿走枕头下的壹美圆小费。 朋友来房间,要接我上车。他看见我的举动,笑了笑,说,小费太多了。我说,两美圆也不算什么大数目。只要有能力,就不能做得太寒酸了。壹美圆能派什么用场?在自动售货机上买听可乐都不够呢。 晚上,回到房间里,第一眼看见的是写字台上那种小纸条。在台灯温馨的光线映照下,流畅的字迹格外恬静而适意:谢谢你慷慨的小费。 壹美圆小费就叫慷慨?美国知识阶层一般起码给几个美圆。我很不好意思,但这是普通公务出国人员最高的小费用汇标准。不料,更令我进退维谷的事发生了。接下来的一天,写字台上所留的两美圆小费根本没有挪动。然后的一天,依然如此。佩吉不再收我的小费?我的小费是多了,还是少了?我拿不定主意,继续把它们留在台面上。结果,日复一日,这两张钞票失去了归宿,仅仅因为打扫卫生而在台面上挪来挪去。最后,钞票的旁边,增加了一张式样已经熟悉的纸条:再次感谢你慷慨的小费。请不要再留小费了。你把房间各处保持得十分整洁,这已是最慷慨的小费。 直到应该离开的日子,我还没有见过佩吉。最后这一天的清晨,我起得很早,照例象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把四处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坐在写字台前,静静地,写几个字:佩吉,你好。感谢你允许我用你的昵称,还要感谢你照顾我的房间。所以,写字台上留下来的、是我从家乡、中国上海带来的两条饼干。不是说我要走了,扔掉它还不如送个人情,而是希望我能有机会请你尝尝上海饼干的风味。饼干也许是最普通最廉价的旅行食品,但是,正象这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房间一样,使我品尝到手工劳作的温暖,家的滋味。 然后,我就退了房。之所以放在最后的时刻留给佩吉一点心意,是希望不要使她为难。在美国,客人退房,旅馆一般不查房,客人在服务台交了房间钥匙结帐就算了事。下午,我结束了对本地企业的访问,准备直接去机场。我走到企业门卫处,交回胸卡,换回护照,门卫请我等一等,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小盒子,郑重其事地,递给我。我以为是他送给我的小礼物,连忙按西方风俗,当场打开礼物,以便表达自己的喜悦。我打开这个小小的纸盒,还没有看见里面包裹的是什么,就看见式样已经十分熟悉的小纸条和那款娟秀的字迹:亲爱的孩子,一路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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