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公》




  一大早父亲就接到了叔叔从剡地打来的电话,告诉他:小舅公走了。父亲挂了电话长叹了一声:松樵这生苦啊,走了也好,走了什么痛苦也没有了。
  小舅公是我祖母最小的弟弟,年纪比我父亲还要小一岁,是“小娘舅大外甥”。父亲说:小舅公是个聪明人,可惜家里穷没有读过书,是个睁眼瞎,山里穷,一辈子连个老婆也没娶上。应家就这样断了后。
  我早在祖母那儿知道了小舅公,他是祖母最小的弟弟,足足比祖母要小二十五岁。祖母有三个弟弟,命运仿佛和他们三兄弟做对似的,大弟弟,也就是我的大舅公解放前被抓了壮丁,快解放了他逃回了老家,也许是一路上又惊又吓又劳累,回到家就一病不起,年纪轻轻就命丧黄泉;二弟弟,我的二舅公是这家唯一读过私墅的男孩,参军入伍后考入军校,娶妻才八个月就在一次抢险中英勇牺牲,是革命烈士,祖母每每说起就唏嘘不已;三弟弟就是我的小舅公,没上过学,生性倔强,靠打猎为生,打猎两字让我对小舅公心生敬意,以为他一定很骁勇。当时祖母和我们一家人在外地,一说起小舅公总是很担心他,怕他喝太多的酒,怕他被野兽伤害,希望他能找到一个老婆管管,为这个家族留下个后代。他是这个家族唯一尚在的男人了。
  第一次见到小舅公是在我们回南方后,父亲在暑假带我们回老家,在老屋的堂前一个中年男人表情很是木讷的坐在那抽烟,他中等身材,不怎么壮实,削瘦黑红的脸已满是皱纹,父亲见到他走上前去拉他的手叫道:松樵……
  哦,原来他就是我打猎的小舅公啊。他的手很粗糙,当时我们学的课文里刚好讲过了闰土,我马上就想到了闰土如松树皮般的手,一定就是小舅公这样了。晚上的饭桌上有小舅公打的野猪肉,我和弟弟都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小舅公,他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了。小舅公喝酒很厉害,一会儿功夫脸上就漾开了丹红色,他醉眼朦胧地看着我们和父亲说:“新侬,还是侬介命好啊!”
  暑假的日子是很快乐的,小舅公教会了我们用竹饭蓝到小河里抓小鱼,在饭蓝里放点剩饭,把它沉入河底,不一会儿就会抓到不少贪吃的小鱼;他还带我们上山采野果,什么嘎公,毛柞,看到我们如野鹿般在山谷里跳来跳去,小舅公的脸上就会露出难得的笑脸,他的笑虽然很干涩的却是发自内心的。我当时最想的是和小舅公去深山里打猎,可是每次我说起小舅公就笑而不答,祖母说:小囡是勿好跟去打猎咯。这让我沮丧了好久。
  一天天很闷热,一早老屋对面的九九峰岗的日头就很烈。山上的玉米成熟了,野猪开始频频光顾,啃食玉米。我坐在老屋的门槛上听祖母和乡邻唠叨着。远远的看见小舅公来了,他穿着很破的粗布衣,一杆黝黑的土铳斜挎在他的背后,腰上别着一把磨得铮亮的砍柴刀和一个装着酒的竹筒。
  “小舅公,你去打野猪?”我很好奇。
  “是咯。小囡去勿?”小舅公开玩笑的说,祖母在一旁忙说:“松樵,侬勿要唤小囡咯,伊等会要去哉,勿会太平咯。”
  我却是当真了,换好衣服一定要和小舅公一起去。小舅公对祖母说:“阿姐侬放心好咯,我会看牢伊。”这样小舅公带着我和大表哥一起进山了。
  这是我今生第一次去深山打猎,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去了。
  九九峰是剡地的最高峰,从老屋眺望它,它壁仞千里直冲云霄,峰顶常年云雾缭绕。走进深山里只见高大的樟柏树遮天蔽日,日光从树逢里斑驳的渗漏进来,树林里雾气氤氲,不时传来鸟的鸣啾声。一路上我即新奇又紧张,小舅公和大表哥都走得很快,我也不甘示弱的紧跟着。
  “我都走得没劲了,可是连野猪的影子也没有看到。”我埋怨道。小舅公呵呵笑了几声:“等野猪让侬看到,侬个小命也保不牢哉。”大表哥也在一边嘲笑我。
  叠石岩到了。这是两块巨大的光秃秃的石头,两块相叠,人走上去可以感受它轻微的晃动。小舅公走到叠石岩前一百米左右的地方伏下身去看他事先下好的套子,铁闸不见了,小舅公说:有野猪中套了。说不定就在附近了。他让我和大表哥待在石头上别出声,也不要下来,气氛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了。我大气不敢出一声的躲在岩石后面,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小舅公从腰上拿下装酒的竹筒咕咕的灌了几口叮嘱了我们几句,猫着腰慢慢的向山岩前前行。我感到自己的手冰凉凉的。一会儿就听到前面传来砰的一声,是小舅公的土铳声响了,紧接着又听到了野猪的尖声嚎叫,我躲在岩石后开始发抖,打猎两个字书面上的所有浪漫的幻想被这野猪的嚎叫冲破了,剩下的只是对野猪的恐惧。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又听到砰的一声土铳声,我的心又吊了一下。野猪的叫声越来越弱,山林里开始恢复寂静,我和表哥这时听到小舅公在高声喊我们,大表哥跃身而起爬下山岩又转身拉住我的手带我下来,我们跑到小舅公那的时候看见他坐在地上,一条腿大概是被野猪撞伤了,裤子上渗出了血,小舅公撕开裤角包扎着伤口,四周的野草几乎被踏平了,一头大野猪血乎乎的趴在地上,我伏下身摸了一下大野猪的牙。尖尖的獠牙白兮兮的还有着昔日的威风。“介凶的家伙,差点被它撞伤”。小舅公喝着酒说,脸上露出了疲倦的神色。
  那一晚小山村里的人家家户户都分到了一块野猪肉。满村是肉的香气。
  暑假结束后离开了剡地,后来祖母又来到了我们居住的地方,一直到我读书毕业我都没有机会再去剡地老家了。工作后有一年父亲要回老家看祖母,我托父亲给小舅公带去了一条香烟和两百元钱。父亲回来说:小舅公看到东西很高兴,不过那条烟被他拿到小店里换了十条低价烟,父亲说:你小舅公说抽惯了那挡烟,抽好的不香。
  我再一次回到剡地老家是祖母去世的时候。见到小舅公,他比以前更少笑容了。叔叔说:小舅公老了,腿脚也不灵便了,很少上山。但酒是仍喝得很凶。小店里的劣质白酒大多是酒精勾兑的,小舅公大概是喝得太多了,日积月累肝脏就不怎么好了。
  小舅公最后是死于肝病,孤独地离开了剡地的青山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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