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八月十六日 星期一 晴朗却是我的阴天 “许阿姨,你看还要收些什么?”我一边翻着旅行袋中的衣物一边问刚走进来的阿辉的母亲。 “不用了,先放这吧,可能要明天才转哩。” “为什么?” “那边医院手续要明天才办齐,这样明天就可以直接住进去了,他几个领导说今晚先住这儿吧。”许阿姨无力地坐在病床边的板凳上,用手支着头,似乎并不想再说下去了。于是我把包重新拉上拉链塞进床头柜。 阿辉由他的同事小林搀着出现在门口,我跑过去扶住他,他的重量立刻全部倾倒在我身上,就像曾经他喜欢乐呵呵地靠着我的背然后压得我直弯下腰去,此时我伸出手去迎接他的手一如从前,他冲我笑着用细碎的指关节握住我。 他的皮肤已经透明了,清晰可见其间的血脉骨骼还在诠释多长久的生命呢?他的身躯亦不能压得我弯下腰去,他已轻如芥草,我攥紧他,生怕一不留神他就将飞走。 我和许阿姨将他架上床,病房里尽管开着风扇依然燥热无比,我使劲在他面前扇着扇子,他挡开我的手说:“我不怕热,你怎么不知道?” “哦,我忘了。”我擦擦脸上的汗不自在地回答,然后转向许阿姨替她扇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之中使我越来越不能正视他的脸庞,我需要不停地动作才能抵得住随时要汹涌而出的绝望,才能保持我一如既往无所谓的漠然表情。 我想过很久,如果我沉重,他亦当疑心。 如果我快乐,他更要惊异了。 我只能有一种表情,那便是为他染恙而必须的一种浅浅的忧虑,并且只能是浅浅的。 我想我做得不错,至少他一个月以来他没有发现破绽。而许阿姨在这方面就比我差多了,她几次有些抑制不住被我推出门去,后来终于在我的劝说下坐火车回了家,直到这次阿辉要转院了才又被送来。 我细细的剥着荔枝,取了核然后把它们堆在碗里,阿辉吃东西就喜欢这样一古脑儿的吃,吃瓜子也都要先马不停蹄地磕出一小堆来然后全倒进嘴里。 阿辉慢条斯理地在说服许阿姨先回招待所住下。我说:“是呀,阿姨你先去收拾收拾,大热天的起码也洗个澡呀,这儿有我陪着呢。” 许阿姨的眼眶骤然又泛出红来,她急忙转过身说:“那我先走一会,小雪你陪着吧。” “唔。”我用轻松的语调答应着,小林在一边连忙说:“我带你去招待所。”便也陪着许阿姨出去了。 阿辉望着他们的背影微笑着说:“小林这同志还挺识时务。” 我说:“难不成还想当飞利浦。” “你倒是越来越不害臊了。”他笑我。 我也笑:“才不呢,我不过说你的心声而已。”若是以往我说了这么样一句话,他一定会大笑着乱揉着我的头发,可是现在他躺着无力也够不着我的头了,他弯了弯手指没能举起手来,于是脸上浮出一丝痛苦的尴尬,我无视地把半碗荔枝肉塞进他嘴里,然后说:“我去洗洗手,一手的粘。” 出了病房的甬道一阵阴暗,阿辉的207 号房是加护病房,阳光充足空气清新,所以我有些晕,便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了一会,我想着:“如果荔枝不会有那种甜腻腻的粘多好,或者带着手套剥它,这样就会干净多了。” “不知道当年杨贵妃是不是都得自己剥荔枝,还是唐明皇,还是宫女们?” “可是我想杨贵妃做什么,她和我隔着多少朝代呢,尸骨成灰有什么好想。” “是啊,她也尸骨成灰,阿辉还在一边要我剥荔枝呢。” “可是,阿辉……”我的思绪走马灯一样的旋转,这是近来我逃避的良方,可是就在这时我突然又回到了我所面临的问题,全世界的走马灯都破碎了,我又静止在一个地方,207 号病房的门口的长椅上,我呆住了。 象一个月前我一样的呆住。医生相当无情地对我说:“怎么现在才来呢?肝癌晚期了,也许还有三个月好活吧。”我没有立刻呆住,当时我扯着医生的手说:“胡说,你别吓人呀,只是大三阳而已呀,查过好几次了,就是不能结婚吧,别这样吓人呀。” “我们都会诊了,你是听谁说的?” 是啊,我是听谁说的,大家都说他只是大三阳而已呀,他们警告我说不能结婚,我还说不结就不结同居不也一样吗。 于是我在症室呆成一根易断的木棍。 现在我呆成了坐佛,心里很希望能有泪水狂泄而下,可是没有,肺腑中有一种声音总在喊着:“哭呀哭呀,就哭一次吧。”后来我理智起来,我想到这是在楼道中,阴暗潮湿根本不适合哭泣,我的手一把抹在脸上,荔枝的残汁甜甜地腻着,顿时思绪又开始旋转,我攀着墙重新站起来向水房走过去。 等我再次回到207 号病房,阿辉已经在试图从床上起来了,我忙过去扶住他问:“你想干嘛呢?” “分药的时间过了,怎么没给我药?”他恼怒地说。我一惊也想到今天怎么没有护士拿药来呢,于是说:“你等着,我去问问。” “我也去。” “你别起来呀,我可架不住你,我去不就行了。” “我想问问病况。” “有什么好问,都和你说过了。是不是这个疗程就这样的,今天不用药。” “怎么可能,我看他们觉得明天我要转肿瘤医院就撒手不管了。” “不会不会,这点医德还是有的,你放心。” “我就得去问问,说什么也得让他们给我用这最后一天药。” 我知道阿辉固执起来是非常让人无可奈何的,反正医生始终口径一致,于是我只好体贴地扶着他来到医生办公室。 当班的是一个姓郑的医生,老是一脸严肃又渴望和蔼的表情象传教士。 阿辉劈头就问:“医生我今天怎么没发药?” 郑医生说:“我们没药了。” “什么没药了,明明就是不想给了嘛。” 我按着阿辉的手说:“阿辉,你别急呀,我和医生说吧。” 郑医生挥挥手说:“别说了,明天你们就转院了不是?肿瘤医院也许会有更好的药,可是我们院真的地无能为力了。” “什么无能为力?”阿辉不自觉地掐着我的手腕问,深陷的双眼闪着久违的亮。我这才明白大事不妙,情急之下失礼地大喊:“郑医生。” 阿辉奇怪地看着我,盯穿了我的视线,我僵在原地目光被截成两段,一段凝望着阿辉,一段是黑暗,半晌我才能听到他轻轻地问: “你没事吧?” 他问我有没有事? 我怎么会有事呢?我好笑地想,我这么健康地站在这儿,莫名其妙的发着愣,我会有事吗?我大力地摇头说:“没事。” 阿辉说:“走吧,我们走吧。” 也许是我牵着他走出这扇门的,也许是他牵着我,这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始终望着阿辉,分不清是什么表情,惶然、恐惧、不安、痛苦或者更多的,我真的记不清了。 我相信阿辉也无法记清了,因为当他一走出来便跪在了地上,然后缓缓,倒下。 然后是我丧失理智地大叫着他的名字,泪水潸潸而下。 许阿姨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亦不知道,她双目如核,红得十分彻底,而我们就这么赤红着相对,阿辉在一旁还未苏醒,他安静地躺着,面色冷青且透明。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这么面对他的脸庞了,那张曾被我一指一指量过的面颊每天都将短去我的一指,我无法再丈量他的宽度正如无法丈量他生命的尺度,而它们并不在乎我的在乎正以同一种步伐逝去,我不禁伸出手去再次轻轻触摸,仿佛生命也因此留下它存在过的气息。 阿辉在他恢复了知觉能够再次说话时就命令他的母亲:“让我回家。” 许阿姨哭着说:“辉,别这样,你会好的。” “算了,别再瞒我了,其实我总这样猜想,只是从来都没承认过,现在我明白了,这是事实,就算再隐瞒也拒绝不了的事实。” “不要想得太严重,不是这样的。”许阿姨妄图改变他的想法。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枉费力气。 “妈,其实我没什么,苦的是你,爸爸当年这样去世时我就担心会有今天,妈,对不起。”阿辉也哭了,他别过脸朝着墙泣不成声。 我望着许阿姨无比憔悴的模样也心如刀割,这样一个女人,当她的丈夫与儿子以同样的一种方式离开了她,她所经受的折磨又要病痛更痛多少倍呢!我走过去搭着她的肩膀试图想起点安慰的作用,却不知竟传染了她的悲痛,一阵强大的忧郁如潮水卷来,令我在还能把持的时候奔出门口在墙角痛哭失声。 我蜷在墙角不知有多长时间,甬道的药味和着潮气越来越重的袭来,打击着我冰凉的脸,很多人的脚从我眼前掠过,有些还停了一会又走开,我辨认出了许阿姨的脚在一群脚中间,他们混乱地走过,其中一双蹲了下来,对我说:“还好吗?”我没有作声,茫然地看他,直到把他看走为止。 又安静了很久,207 号病房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我用每一根神经渴望着他叫我一声:“小雪,小雪跑哪去了?”这一个月来他常这么叫唤。 然而今天没有了,他一直没叫,我确信他醒着,可是他在做什么呢?等待吗?等待我还是等待一个结果? 最后我还是自己进去的,没有他的呼唤我轻轻地走向他,并且轻轻地喊:“阿辉,阿辉。” 他背对我面向墙壁动也不动,再叫了三次,仍然没动,我有些筋疲力尽了,便坐在床沿匐在他的身上,骨骼嶙峋如一座尖锐的山丘,刺得我生疼。 阿辉冷冷地说:“你还在这干什么?” 我不语,依旧让自己被他的骨骼刺痛。 “能不能走开?”他说,我想此刻他若有往昔的气力一定会把我推出门外的,可是他大概连翻身的劲也不复存在了。 我的无止尽的泪水统统倾泄在他的脊背上,汇成一片深不可测的地图,我说:“阿辉,求求你,为了我别这样。” “我不够伟大,你不用拿什么奇迹来安慰我。” “该让我怎么做?”我问。 “走开。”他说。 我用了很大力气扳过他的身子,虽然他挣扎着,但很明显他的力气没有我大。 我让他面对着我,泪流满面地说:“如果你一定要选择离开我,能不能让我选择陪你到最后。”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七日 星期二 晴朗却是我的暴雨 凌晨三点钟的时候阿辉开始发作,他攥着床板五官扭成一团声嘶力竭地叫着,我拼命按着急救铃并腾出一只手来抱住他,他狠狠地甩开我,我的腰猛然撞上了床头柜角,也是一阵剧痛,但我还是扑上前去更加用力地将他抱住。 护士们拿着药和针筒破门而入,最后给他打了一针或许是镇定剂之类的吧,过了好一会,他才喘息着安静了下来,我亦汗流浃背颓然倒在床边。 我们疲惫地对望了一眼,他的疼痛暂时的止住了五官却因适才过分的扭曲还没有复原因而显得可怖,整双眼睛深凹着如同嵌进肉里的两颗石子,叫看见的人有种锥心的疼。于是我心中开始撕扯着那样的疼连同着腰间被撞击过后的反应,轮到我呲牙咧嘴头晕目眩。 他神色迷离还将睡欲睡,我想他看见了我的表情,他的手伸向我的脸,抬得极其缓慢而艰难,我在半空中接住了它,将它放在自己脸上然后哀求着说:“阿辉,坚强点,医生说也有可能熬得过下两个月。” 这回他没听到,他睡着了。 已经四点半过了,天空还没有一点放亮的意思,大片的灰或是大片的黑对我而言没什么区别,都一样的暗无边际,我坐在窗边吹着风看着阿辉瑟缩成一团的姿势。 他的一米七八的身高呢?他的含笑明亮的脸庞呢?我一寸一寸地审阅他的模样,想找回往昔残留的一点痕迹,如果说时光带走的是青春,我更宁愿看他此刻形容苍老亦不愿是现在的容颜。 地上是他挣扎时散落的书和水果,还有他的随身听。我一一捡了起来,随身听的盖子摔得有些松了,磁带在里面快要跳了出来,那是他的老磁带,就这么一张他喜欢翻来倒去地听。 他喜欢听《吻和泪》,我认识他就因为有次在卡拉OK我心血来潮唱了这首歌,后来他便来请我跳舞对我说这是他最爱的一首歌。我说:“我可不是特别喜欢,只是找不到会唱的歌而已。”他很有点尴尬地笑着并且还坚持说这首歌的旋律不错。 我把磁带倒到这首歌,塞上耳塞。 突然发现这首总被我认为太过通俗的歌在这样静谧的凌晨听来竟格外悠扬。 “吻和泪,甜蜜的心碎,熊熊火中我是一只飞蛾,永远不后悔。” 阿辉好几次问我后不后悔,因为他身体状况一直不好而且家中拮据,每每这么说起时便在身后抱着我如不倒翁般晃着一边说:“有你苦日子过了,有你苦日子过了,吃野菜不吃?” 我被晃晕了就说:“后悔,千分之一千的后悔,如果让我吃野菜我就上吊给你看。” 就连我们拿着单位证明将去做婚检的路上,他仍是这么问我:“最后问一次,再就没路可退了。” 我还是嘴硬着说:“当然是要后悔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会,谁让你给我吃野菜。” 阿辉定定地对我说:“别这样,就认真这么一次。” “这让我怎么认真,得看你表现呀。”我不以为然地说。 他揽过我说:“我保证,除了野菜,每星期我一定让你开次荤。” 可是世事并不会因为我们商量好的后悔与否来做决定,它若决定我们不能结合,我们就注定了要遥遥相望,是的,如阿辉所说,真的是无路可退了,这一次检查便宣判了这段故事的终点,也许他才是飞蛾,我是火。 天亮的时候飞蛾与火统统解散。人都醒了,阿辉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呆滞躺着,视线涣散在天花板及其无边无际的白茫茫中。 许阿姨一早便赶来,因为过分伤痛使得整个人显得浮肿,她的呆滞几近阿辉,我把凳子搬向床头,母子二人便茫然相望,在我看来或者他们什么都没看到。 上午阿辉从前几个在另一个城市工作的同学赶来看望他,他们来的时候阿辉的眼光稍微聚敛了些,他可以专注地一个个人看过去。 我拿枕头把阿辉的头垫高了些,并且用毛毯盖住他的身体这样可以隐藏他的瘦弱不堪,然而他们还是表现出了一种惶惑,因为他们彼此面面相觑了一小会,当阿辉用微弱的声音叫着他们的名字的时候他们还是有些迟疑。 不过他们恢复得很快,随即便故作轻松地开始谈风月谈天气谈曾经趣事,看得出来他们是在没话找话,以至于到后来变成了那几个人无聊地斗着嘴,而阿辉重新沉默下来,他假装还在倾听,其实脸色再次浮现出了不易察觉的萧索来。 我认为阿辉有些累了,便对他们说:“他该休息了。” 他们再次相觑了一下就告别走了,这时我有些歉然,看得出来他们都为阿辉非常的难过也相当体贴,而我,是否太自私了,因为我的心中还在想着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不要再有人来打扰我与阿辉的时光了。 医生说还剩大约两个月的时间,我会一分一秒地来计算,一点一滴地来收藏,我真心又霸道地想着这应该是只属于我们两人的过程。 阿辉在他们走后开始痛哭,我没料到于是慌了手脚,他再一次地把床头柜上的东西全部扫到了地上,一阵乒乓之声还有水果在地上滚动的影子之后,我怔怔发愣。 默默捡起满地乱跑的荔枝和葡萄,稀饭也倒了一地,我用拖把把地拖了一遍,随身听的前盖彻底地掉了下来,干脆地被我扔了。这个时候我拒绝听见阿辉哭泣的声音,我专心致志地想入非非,我想着今年水果的市场价,想着稀饭可能明天还要再烧得烂一些,想着吻和泪真俗怎么不听齐豫和潘越云的歌阿辉不喜欢她们可是我喜欢。 可能因为我想得太专注,结果稀饭被我拖得满房间都是,正好这时一个护士走进来惨叫一声:“怎么搞的,弄成这样还不快点收拾清楚。”我这才如梦初醒,唯唯诺诺着慌忙再提着拖把往水房跑去。 等我将一切收拾好的时候,阿辉已止住哭泣,他的视线跟着我转来转去,看我漫无目的地来回奔跑,直等到他叫住我并示意我过去我才停止下来。 我仍旧把他的手握在手中,过去他曾覆着我的手乱唱:“牵起你的小手,一生一世跟我走。”而如今他的手掌竟在我拳下那么渺小那么微弱,是啊,他的躯体已经回到十年前的大小了,一月之间他把十年辛苦历程抛之脑后,人生是否真该这样,千难万险风霜雪雨之后会不会都已一种飞速折回最初的起点,折回生命的原始? 我翻过他的掌看他的掌纹,寻找他生命的脉络,尽管这是无意义的,但我还是想找出点证据为我或是为他。 阿辉任凭我的摆布,他除了看着我什么动作都不会做。也许我该说凝视我,那些眼光中所包含的是于我为之崩溃的东西,所以我不能望他。 我看着掌纹,凌凌乱乱地密布着,纤细得象张蛛网,缠绕着缠绕着。我分辨不出哪条是最重的生命线,就算我再摊直这只手,我还是没能看出究竟是哪条呢,哪条才能体现他生命的起终?我慌乱地在上面搓了又搓,眼睛瞪了又瞪,那张蛛网仿佛粘上了我视网膜,世界模糊了。 阿辉突然伸出右手指给我看:“这条是爱情线。”他的语气虽然含糊却不容置疑。 在上方横着一条清晰的线,深刻地穿过了一群细密,却又中途截断。 呵,半截爱情线,是留给我的吗? 我弯下腰,附在他耳边问:“你有多爱我呢?” “海不会枯,石不会烂,但是会用我整整一生。” 他说话的时候气喘得很重,不过这时他却坚持又缓慢地继续说:“小雪,其实原来我不敢给你什么承诺,因为人生很难预料,爱情也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有足够的单纯来赌一辈子给你。” “现在简单了,我看得见明天了,所以就能告诉你,我会永远爱你。” “我还要告诉你,在我们认识开始到恋爱的每一天,我都是非常非常的爱你。” 我把泪水流进他的耳朵,他把誓言放进我的心灵,在我震撼的这一刻,我突然不可置信他的即将离去,我以为我们只是在说花前月下的一句海誓山盟,我们应该幸福甜蜜无比,我就如刚被爱情侵袭过的港湾绽放一天最美的霞光,而他应该是满载的渔船静静入港。 泪水也即将开出花朵的。 我吻着他已如婴儿的脸庞,浑身都是爱情忧郁的泡沫。 下午医生来义务般的例行检查了一次,因为阿辉不肯转院,所以这样的检查又持续了下来,他不肯转院的理由很简单,就淡淡对许阿姨说了句:“我会在半路上死掉。” 许阿姨目瞪口呆几近昏厥。 他的领导把我叫出来说:“你能不能回趟他家拿张照片来?” “什么意思?你们这么没有信心?”我吃惊地问。 “你要沉住气,已经确定了,恶化得太快非常危险了。” “哼,说什么呢,”我早忘了对待领导的态度要谦和礼貌,冷冷地说:“医生前些天才说起码有两个月。” “那时是最多两个月,现在看来很难,说句残忍点的话,你们要随时做好准备,他母亲太虚弱,家里又没有其他亲人,只能靠你了。” 我双手紧扒着墙面,背也得用力抵着才能保证身体的重心平稳,我说:“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不会这样的。” 领导说话总是命令似的,大概他看出我也无药可救了,就果断大声地说:“哪,最后说一次,他现在根本没法照相了,就是照出来也没人认识,所以你下午要回他家拿张照片来,汽车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一个钟头以后来接你,明天可以返回。” 我没有理由说不去,这是我感到最悲哀的事,然而这一去我又将抛下与阿辉同度的难以预测的几个小时呢? 他的生命之火真的如他们所说的随时将熄吗?我不相信,也不敢相信,在窗外汽车喇叭催促声中在窗内人们的劝说声中我留恋地抓着阿辉的衣袖,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他即飞的灵魂。 阿辉一如既往的牢牢盯着我,就连我走出病房,那扇写有207 字样的苍白的门在我身后关上之后我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迂回着牵引着我,在这样的目光之前我离阿辉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渐行渐远。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八日 星期三 晴朗 末日 我在阿辉的抽屉里翻出他的相册,还翻出一个小画框,里面压着我用碎布做的一幅乱花舞蝶图,阿辉原来总说这张画比我的照片好看,结婚以后的新房里一定要挂上它。 不过他还是把我的照片正儿八经地贴在相册的第一页,那也是我送他的第一张照片,那时他还在进行追求阶段的狂轰滥炸,用尽了手段骗走我这张七寸大的像再而后我也如照片一般被他收藏了。 因为时间关系,我根本不可能细看它们,于是抱着整本相册又跳上了汽车。 本是想在车上一页页的搜寻,这一本重重的相册如今便是全部历史,我翻了几页,看见里面无数明媚的笑脸悲从中来,如果不是它们,我还能记得起他往昔的容颜吗?我不要,不要在记忆里留下如今阿辉的样子,他始终是健康明朗的,喜欢走安稳不大不小的步子,喜欢笑起来前仰后合,喜欢拿着大扎的啤酒轰在别人面前自己却逃之夭夭。 我的追想没能持续得太久,因为在我上了汽车不到半个小时之后,我的CALL机便开始狂响,一共有十四个,来自不同人的手机,或是阿辉的同事或是朋友,每一个后面都加了“119 ”。 司机回头看看我,然后加大了油门。 我似乎有点觉得天旋地转而且很快失去了意识,我睁着眼什么都没看见,车窗外没有风景飞掠,身边没有空气流淌,也许是置身于戈壁,只剩疾风刀削般擦过耳际,我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风,竟然如此尖利如此剧烈地震撼着我。 一路上,我被司机扶下车呕吐了两次,失去了五分钟的时间,我恨从不晕车的自己真是不争气。 后来他拿了他的湿毛巾敷住我的额头与眼睛,顿时一片黑暗,比黑夜更黑的天地,阿辉,这就是你托付于我的吗?一切的色彩呢,在你身边还有颜色吗?就算你喜欢我穿白色的连衣裙也不必选择这样完全的白呀,就算你喜欢我送你的黑色T 恤也不必归还我这样完全的黑呀。 一生一世的车程! 一如我曾经抱定决心陪伴你一生一世做你的新娘,此时亦是渡过了,当我走下汽车再次睁开双眼被阳光刺得生疼时,是否算是我的重生,那么你在哪里,阿辉?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207 白晃晃的门,无数的眼光投向我,那么多站立的身影我该认取哪一个,哪个才是你?“阿辉”我轻轻地叫了声,因为四周很安静,我也不敢大声。 我四处找着,在每个人身上辨识你的模样,你真的不在呀,没有我熟悉的目光熟悉的面庞,就算他们说你已萎缩得不像以往我还是熟悉的,可是没有,没有任何一个人走出来迎向我说:“小雪,我在这呢。” 来的只是一个女的,她扶住我拍了拍我快支撑不住的后背然后指给我看,她指着那张床,原来你睡过的那张床,床上什么都没有,雪白的床单覆在上面,下面是什么我不知道,是你像从前想留下给我的惊喜吗?这次我不要了,因为我很累很辛苦猜不出来了。 又来了一个人,他们想把我扶到床边,我用手攀住门框挣扎着不肯过去,阿辉不在这儿,我不愿过去,我说:“我在这儿等他,他在洗手间。” 很多人哭了,哭声越来越大,我的泪水一直渗进唇间,咸涩得也让人想哭,我咬着嘴唇没发出声音,又过来一个人在我身边说:“去看看吧。” 然后他们连推带搡,我来到床前,床单好像有点旧,不过在我看来还是太过洁白,完全没有必要的,我认为。 掀开了,不知是谁的手轻轻的掀着,就像龙卷风将至时天地阴沉的呼啸,毛骨悚然且不绝于耳,我连呼吸都屏住,传说今天是世界末日,是不是不呼吸的人们都能躲得过? 阿辉睁着眼,因为面部的收缩他的眼睛大得出奇,他的双眼清晰明亮浮动着安详的梦一样的光芒,和当初他告诉我他爱我一样,地老天荒地向我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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