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把当教师的那几年的经历都记录下来，写一本有关大学里的小老师的故事。但事与愿违的是，那些曾经与本人交往深厚的同事，差不多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那个本该属于我们的天堂，而屈尊到了地球的那一边，在整理素材时我能找到的只有一些零星记忆，而仅凭这点记忆，加上本人微弱的想象，写下的东西就像当年做教师时的身体一样单薄。另外，由于在告别校园之后的这几年，整日忙于无边无际的工作，难得有一刻宁静，也难得有追忆的闲暇。那个曾经非常强烈的愿望，就成了偶尔想起来的一件从未完成的作业，沉甸甸地挂在心上，就像小时候放暑假后的日子，作业是非得拖到最后几天才去写一样。
　　但记忆力似乎与时间有约，很多有关过去印象很深的人与事，竟不知不觉中随着时间远去了。拼命想回忆起来，又多少掺杂着一些不真实。不得已只能再把从前留下的一些日记再整理一遍，暂时籍手记的形式写下来，权当做个人大脑的备份。
　　说不定有一天得了老年痴呆时，我自己得事还得问您呢。
　　说句不是自夸的大话，我个人从来是以诚实著称的，对于欺骗行为特别反感。70年代初，曾经有过白卷英雄的楷模，但我所在的那个小学校里却始终没人敢身体力行。不及格的成绩记录是一种耻辱，成绩好的学生始终是老师的宠爱，成绩好的孩子仍然是家长们的骄傲。
　　至于成绩报告单上经常开红灯的学生，日子就悲惨了。我们的同龄人一般都会有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所以也就不像现在的孩子那样被父母娇宠。考试不及格，挨打受罚的事自然少不了。我清楚的记得，我们家楼下的金发（姓金名发），有一次因为算术考了40分，被他父亲罚跪了一个晚上，而且他双膝下面垫的不是海绵垫，而是他父亲特意砸碎的碗渣。金发初中毕业后去了省竞技队，据说有一年荣获省级跆拳冠军，我想这应该是他父亲的功劳。这话又扯远了，咱还是言归正传。
　　前面说了，那个年代的环境其实是不利于儿童的教育的，别的不说，我们学校的老师有八成恐怕初中都没毕业，本身年轻贪玩，更不用说如何管教学生了。尽管如此，考试并未曾因为对学生学习的不重视而废弃。每次考试，同学们都如临大敌。
　　平时用功的同学自然不慌不忙，而那些不用功的同学这时便开始用功了。老实点的，临时抱抱佛脚；不老实的，便开始用功钻研作弊之法。现在想来，人人都是有才的，只是有些人天生才生得太偏。
　　当年作弊的方法之多，之巧妙，我想恐怕不是现在的学生能比的，就像当年我们变着法自制玩具一样，现在的孩子有几个自己想办法的呢？
　　下面简单介绍一下那些作弊的方法，请注意，本人无意教授不良知识，万不可将这些方法告诉您的孩子。而且，那时考试的内容基本上是划了考试范围的，考试的内容占考试范围的90% ，现在拿来，肯定不适用。
　　之一：大腿作弊法此作弊方法仅适用于夏天穿西装短裤的男生。
　　具体操作方法是，将写好答案的纸贴在大腿上（或直接将答案写在腿上），以坐下后不露出来为准。趁监考老师不备，迅速撩起裤腿，若老师留意到你的动作，可以装作搔痒。
　　之二：魔术法将答案密密写在扑克牌大小的纸片上，纸片边缘穿系一细绳（钓鱼线为佳），绳的另一端打一套环套在脖子上。纸片从衣袖伸出至手掌。作弊道具的长度以手臂弯曲时可将纸片握于掌心、悬垂时不露出袖口为准。考试时将纸片藏在手心，一旦老师发觉，迅速将头抬起，靠颈上绳套将纸片拉入袖筒。
　　之三：挺而走险法因此法与行窃相似，即考试结束后，深夜溜进老师的办公室，将考卷上的答案改正。用此方法者须有胆量，且要事先踩点，如不能攀檐走壁，至少要会溜门撬锁。有一同学整个小学加初中就这样过来了。日后得益颇丰，初中毕业后不久，就应警察的邀请吃了半年的白食。
　　以上所举的例子大概只是作弊方法中的九牛一毛，因为害怕别人依葫芦画瓢，只能告诉您这些了，望有志作弊的同学多多包涵。其实我本来要讲的，是一个与作弊有关的真实的故事。
　　20岁时，我读了大学，毕业后到某名牌大学做了教师。本以为到这所著名学府的学生应该是个顶个的尖子，百里挑一的人中龙凤，作弊的事应该是不会发生的。身为人龙人凤的老师，我倍感骄傲。但第一次监考下来，我的骄傲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那一天，我监考的考场至少有50人，而且隔位排座，一旦有人作弊，高高在讲台之上的我必定一目了然。大半场下来，只听到学生奋笔疾书的声音，丝毫没有作弊的征兆。于是本来紧张的神经开始松懈下来，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浏览每个考生的脸。出人意料的是，好像我的目光似乎有一种魔力，很多我目光所及的脸都或多或少地有些反应。
　　其中，有一张漂亮的女生的脸，反应最强烈，在我的目光刚开始扫描到她时，她的头便猛地抬了起来，从那双迷离的眼睛里，我好像察觉到了某种东西。
　　于是，我走下讲台，踱向那张漂亮的脸。
　　就在将要接近她的座位的时候，一本厚厚的笔记从她的课桌下面滚落，掉在我的脚边。那张漂亮的脸上一阵惶恐，眼里已经涌出泪来。
　　我弯下腰，拾起落下的笔记，掸了掸粘上的灰尘，轻轻放在女生的桌角。不知为什么，一向嫉恶如仇的我，那时竟没说一个字。只是在阅卷时在本该打95分的评分位置，我重重地写上了59分。因为，我不是她的任课教师，以后的日子便没再见过她。
　　若干年以后，在我离开学校以后不久，有一位老师转给我一封信，是从美国来的，信封上用双语写着收信人地址，从笔迹中可以看出是一个女性。读信时，从字里行间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张漂亮的脸。
　　汪老师：您好！
　　虽然我从未当面这么称呼过您，但您的名字，我却在心里念了千百遍了
　　也许您猜不出我是谁，在您的记忆里也从不会有我的名字。但有一件事，也许您早就忘了，但这件事却将永远让我刻骨铭心。
　　还记得88年9 月大学新生入学后的第一次考试吗？那天我就在您监考的那个考场，我，就是那个被您发现作弊的女生。
　　对那天的考试，我真的没一点把握。我是来自一个偏远农村的学生，能考上XX大学，真是我今生万幸的事，也是我祖祖辈辈的荣耀，更是我出生的那个小山村的百年喜事，作为奖励，村长还特意给我家拨了一笔数目不大但令别人羡慕的款子。
　　老实说，这辈子我最感激的两个人，父母不算，除了村长，就是您了，汪老师，这是真的。
　　对那次作弊的原因，我不想多解释，无论如何，作弊总是件不光彩的事情。但让我感激不尽的是，那天的作弊行为被您发现后，您用您自己的方式给我上了一课，因为您在给了我教训的同时，真正地维护了我的尊严。
　　初进大学时，我还是个非常内向的女孩，也许因为那时很土，又不爱说话，平时很少有人跟我来往，再加上刚到大学不久，无亲无故，那份孤独和自卑常常让我自己抬不起头来。所以，我真想让所有的同学对我刮目相看。因而有了那一次的欺骗行为。万没想到的是，平生第一次作弊，就被您抓住了，但我觉得这是一种幸运，而不是不幸，特别是因为抓住我的不是别人，而是您——汪老师。
　　回头想一下，如果遇到别的监考老师，那肯定是另外一种情形。他/ 她肯定会当众指出我的行为，那将让我多么无地自容！即使考试期间不说什么，考试结束后也许会将此事汇报我的班主任或校方，也许会公之于众，不管怎样我本人至少会因此觉得大大地丢了脸，也许会因此会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没睡着。我甚至想过，如果班主任因此事找我谈话，我就自杀。
　　两个星期过后，考试成绩下来，我发现上面的成绩不多不少地竟然是59分，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尽管我知道我的成绩应该比这多得多，但我却实实在在地口服心服，其实那时您给我0 分我都毫无怨言。因为您不但维护了一个无知少女的自尊，而且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告诉我，读大学，读得应该是真才实学。
　　以后的4 年，我再也没有过丝毫的作弊念头，因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您当时的那份用心。知道吗，汪老师，在我被发现作弊的那一刻，我的整个头脑是一片空白，我只记得，您拾起了我的笔记，掸掉上面的灰尘，又放在我的面前。当时我都失去了再用手将它拿起来、放进课桌的勇气。
　　那件事之后，我一直发奋读书，而从不甘心于60分万岁大学信条。那时，我千方百计地找到了在您班上上课的同学，从而知道了您的名字。尽管从那以后，我在班上乃至全年级的成绩总时名列前茅，我始终不敢正视您的眼睛。在我的心目中，您始终是我一生中最敬佩的老师。
　　大学毕业那年，我曾鼓足勇气到您的办公室找过您，想向您道别的，但听说您去了外地，至今我都能记得当时那种失望的心情。
　　再后来，我被分配到北京某研究所，而后被美国某公司聘去共同开发一项课题。现在我已经在加州定居。
　　刚刚工作时，也曾想过给您写信的，但信纸废了很多，却始终觉得没什么能够证明自己的东西，即便是今天，我仍觉得在您面前还是那么渺小。
　　写这封信很难，本来还不想署上自己的名字，但生怕无法收到您的回信。最令我遗憾的是到现在为止，我都没跟您说过一句话。我能收到您的回信吗？
　　此致
　　最崇高的敬礼！
　　您永远的学生
　　周晓玲
　　1994年9月10日
　　读完这封信，我沉思良久。我想，也许那是我第一次宽容地对待一个作弊的学生，看来那一次我做对了。
　　当然，信我回了。并保持联系至今，其实我们已不是师生，而是朋友，那种真正彼此信任，相互尊敬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