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灵隐,曾有人赞它:“灵隐之灵灵在隐。”可是在我去的时候,一路上源源不绝的车流人流都直奔灵隐而去:灵隐何隐之有,分明显耀得很;至于灵不灵,我等凡夫俗子就不得而知了。我也是滚滚人流中的一员,随波而来,随波而去。漂到狭小的入口出,无意中一回头,发现原来背后有一堵正对着山门的墙,上面写着四个标语般的大字:“咫尺西天”。 禅宗讲究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所谓的西天极乐就在自己心中,说它近在咫尺还是嫌远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多人千里迢迢地从四处赶来,和这西天所距又远远不是“咫尺”所能衡量的了……正在胡思乱想,突然有人推了我一下:原来是检票的人嫌我挡住了入口,就一把将我推进这咫尺西天,好让人流顺畅。 进去后还不算是灵隐寺内,而是所谓的“飞来峰景区”。飞来峰和另一处名胜冷泉凑起来有一副上联:“峰从何处飞来,泉自几时冷起”。下联对得很妙:“峰从飞处飞来,泉自冷时冷起”——答既是不答,不答既是答。如果非要求证答案,就成了地理考察报告,该印在景区导游的小册子里了。 许多年没来,不知这里新建了个景点:把全国的石窟雕刻造型拢到一起,供人参观。全国的石头菩萨都在这儿呢,对于那些一心想“看看没看过的东西”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笔价廉物美的谈资。然而,敦煌莫高窟的石刻和灵隐飞来峰的石刻,难道仅仅是造型上的不同吗?可不管怎么说,这类“景点”是越来越风行了,拢进来的东西多是各国名胜古迹的模型——是那些只想“看看”的游客越来越多,还是我们如今变得只会搜罗? 再往里走一点,就是“理公塔”——灵隐寺创建者的归宿。算起来,它伫立在这里应该有上千年了。站在它面前,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朝菌不知晦朔,惠蛄不知春秋”。但我也不怎么感伤,就像麻雀看见大鹏不会自惭形秽一样:对于冥冥来说,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有什么区别呢?我和这座塔,都只是滔滔江河中的两滴河水。我所要做的,只不过是让我这滴水汇入江河,好好地走一段。 说到走一段,我这一路走来,遇着不少看相算命的,见人就说:“您这个相很好,不看可惜”什么的——就算是腌了几个月的咸菜,也难免有些渣滓,更何况几千年的积淀? 从飞来峰脚下的摩崖石刻往上爬,直到翠微亭,是一段不短的山路。亭子里有不少人在休息,准备下山了。可是向上的山路蜿蜒不绝,丝毫没有到头的样子,于是就既来之,则上之。 当时正是盛夏,虽然走在林荫道上,仍然酷热难耐。我的上衣早已被汗水湿透,真的是挥汗如雨,至于什么腿痛气喘什么的更是不用说了。费那么大劲干吗?我自己也不清楚。并不是山顶上有什么诱惑,因为我还根本不知道山顶上有些什么;当然更没有人拉我、求我、逼我;甚至也不是我自己理性分析后的决断——我就是想这么走上去,没有原因。 以前在电影里看到,西藏的朝圣者在去圣地的路上,不但要顶风冒雪、长途跋涉,而且每走几步就要趴下,面向圣地做五体投地式的膜拜。相比之下,我这点点山路根本就是小儿科了。支持他们上路的,当然是信仰;可是支持他们信仰的,又是什么?在信仰的路上,或许就像我这样,只知道向上走,而不知道为什么。 终于走到山顶了!可是这个我费了无数气力才到达的山顶,居然只有光秃秃的一片石头。不过我也不太失望,因为一开始就没有抱什么希望。倒是现在,为了把这段经历写出来而回想的时候,隐隐觉得有点不值,或许是因为这时我的理性大占上风的缘故吧。 写到这里,不禁嘿嘿一笑:如果把我的爬山比作信仰之路,那么终点的这片秃石又象征着什么?不过当时可没想这么多,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就下山了。 下了山,又回到灵隐。进灵隐寺内还要另买票,叫做“香花券”。我即不上香,又不供花,可还是要掏钱孝敬后才能进去,这就是所谓的“以寺养寺”了:自己游山玩水之余,还有这份“贡献”,倒是出乎意料。 灵隐寺的名气大得很,可是在题有寺名的匾额上写的却是“雲林禅寺”,而且还是康熙手书——问题就出在他老人家身上:据说当年康熙到灵隐视察工作,末了要题个寺名留作纪念。不想他因为在工作餐的时候多喝了几杯,手一抖就把“靈”的雨字头写得占了大半张纸,余下的部分没法写了。在随从的暗示下,他将错就错地御笔一挥,于是“雲林禅寺”就成了灵隐的“别名”,一挂就是几百年。 其实这又算得了什么。别说灵隐小小一个寺院了,就是那个在传统观念里仅次于如来佛祖的二把手观世音菩萨,不也是为了避唐太宗李世民的讳,才改名为“观音”的吗? 历代帝王们,既有作和尚、迎佛骨等崇佛崇得肉麻的举动;也不乏如武宗灭佛,会昌法难之类的无情辣手——佛对于他们来说,不是一个问号,也不是一个感叹号,而只是一个用来宣传的口号——神秀被武则天尊为国师的时候,恐怕不会想到他这一宗将来就是毁在朝廷的手上吧。 这些陈年旧事,哪怕在当时是怎样的天翻地覆,现在都只是用来助助游兴而已;而如今那些我们觉得了不得的大事,若干年后大概也会“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了罢。 大雄宝殿的外面有两座经幢,也是上千岁的年纪了。路过的时候,不免又是一番水滴和江河的感慨。 我总觉得,无论在什么寺庙道观,最有看头的既不是金碧辉煌的满天神佛,也不是虔诚的修行者,而是形形色色的游人。 大殿外面有一尊香炉,有人虔诚地向里插香祈祷。更多的人站在十几步外向炉里扔硬币,据说扔中了可以给自己带来财运官运桃花运,所以扔者踊跃。可惜他们求的这些,正好是真正的佛教徒们避之唯恐不及的,这种求法像是到火葬场索要出生证明,真有点滑稽——不过我看那些人倒是没几个当真的,好像是我过于较真了。当然,周围也不乏身挎照相机摄像机,走一路看一路的人:花草树木,人鸟炉佛,统统安置在胶卷或磁带里,倒真的是“众生平等”了。 记得有个禅师说,世上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名,一个是利(大意如此)。这里套用一下:寺庙里熙熙攘攘的游人,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信,一个是不信。在重重的佛殿僧堂里,有人三步一拜,五步一叩;也有人只用一双眼睛四处转悠。自然,正如名利不分家一样,信和不信有时也难以截然分开:那些向香炉扔钱求运的人,能算哪一种? 不知佛祖会眷顾哪类人呢?如果只眷顾虔信者,那岂不是偏袒“自己人”,势利了些?如果真的“众生平等”地全都包下,那前者又何必求来拜去,只要坐等着“大慈大悲”们来普渡众生好了! 不过宗教本来就是不讲究逻辑思辩的:唐代大学者玄奘法师所创的唯识宗,尽管有自己的名人效应外加皇上的赞助,终究因为过于玄奥而打不响牌子;倒是宣称念念阿弥陀佛就能脱离苦海的净土宗声势浩大,中国佛教最后甚至“同归净土”…… 正想得云里雾里,突然被台阶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莫非是因为我想了些渎佛的念头?我不是个迷信的人,不过在某些特别的场合,某些特别的事情,总是被人们附上种种象征。当年中英谈判时撒切尔夫人在大会堂门口绊了一跤,不是也被附上了种种说法吗? 想找个师父聊聊,可是他们都忙着为捐钱的人写功德簿,实在不好意思打扰。看着那厚厚的功德簿,不由想起当年梁武帝自鸣得意地问达摩:“朕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设斋,有何功德?”达摩却说:“实无功德。” 至于怎样才算有“功德”,禅宗自有一套说法。而面对那些坚信“拿我钱财,为我消灾”的善男信女们,只好一笑置之,犹如佛像边上那个老僧:任如织的游人跪拜、摄像,他只自顾自地在椅子上盘膝打坐。 大雄宝殿后面是药师殿以及其它几个大殿,里面的佛与人都大同小异。从药师殿出来拐个弯,碰到一处“游人免进”的地方。那里是一幢二层楼房,和大殿的建筑风格差不多,只是又宽又长,建筑面积要大得多了。 我开始还以为这里是什么藏经重地,心中好生景仰。不料在那二楼的阳台上慢悠悠地晃出一个赤膊老僧,神态自若地凭栏看风景。边上两个年轻僧人,一边晒衣服,一边谈笑风生——原来这里是寮房(也就是和尚们的宿舍)。 偌大的灵隐被这“游人免进”四字划成了两半:一半有滚滚人潮,也不乏一手交钱、一手消灾的交易,分明是红尘世界的寺院版。至于另一半,我没有进去,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看他们悠然自得的样子,想必不会有那些一拜二叩三捐钱的施主们的烦恼吧。不过,若是没有那些朝香炉扔硬币的求福人,那些走一路看一路的游赏者,甚至那些见人就要做生意的算命的,这个世界难免要单调孤寂得多了。 中午吃的是快餐,两荤一素。这里还是灵隐的山门内,在“咫尺西天”里大块朵颐似乎不太妥,不过想到道济师父早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教诲,也就心安理得了。 二十分钟后,饭菜已匆匆地穿肠而过;至于满寺的佛祖菩萨,就留在西天吧,反正相距咫尺,近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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