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大约是从六岁开始爱上老虎的吧。 因为爱上他,我成了老哥甩也甩不掉的跟屁虫。 老虎是老哥的铁杆哥们。中午常常在我家蹭饭吃的那种混蛋。 他们总是成群结队拉帮结派地在家里绑链条枪,甩片子牌,玩扯掉翅膀的蚂蚱,“整编”张参谋老娘晒在阳台上的白薯干,算计李警卫长院子里半生不熟的木瓜以及军区大院里所有可以塞进牙缝里的东西,活像一窝子湘西土匪。 六岁是我刚刚听得懂人话的年龄。 老虎捏捏我刚长了二两肉的脸对我说,牙牙你乖乖听话,虎子哥长大了娶你当老婆。尔后他们这帮野孩子作铁道游击队状飞身窜上了芒果树,把我孤伶伶地留在树下放风。 那一年夏天,大获全胜的老虎和老哥他们塞在家中米缸里的芒果捂臭了也没吃完,我却因为芒果粉过敏在床上整整呆了半个月,时至今日,可怜的我连芒果果冻也不敢吃,这就是我最初为爱情付出的惨重代价。 可这一切我全不以为意,病好了以后,爸爸妈妈伤心地发现,乖巧的小女儿像变了个人似得,比街上爹爹不疼姥姥不爱的小子们还疯还野。 老哥他们那一帮野小子为了甩开我,脱得光溜溜地下到江里游泳,我在岸上闭着眼睛就往水里跳,三口浪呛过了,愣是比谁游得都好。 说到上树,只要那不是棵芒果树,哪个男生也比不上我,我笑嘻嘻神气活现地在地树杈上跨着,全不知裤子被挂了道尺把长的口子。 什么弹珠子、打扑克、钓虾米,挖沙坑……这样把戏我全不放在眼里,大院里高高矮矮的男孩儿们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我的。 在我小小的骄傲里,一切全是为了引来老虎的惊讶的目光。 我很执着地喜欢他眼睛里狡黠的神情,还有他咧着缺颗门牙漏气的嘴放声大笑傻样儿。 等到我终于知道再不能同小子们扎堆儿玩的时候,我开始给老哥他们操持伙食。我能将食堂里一成不变的馒头翻出许多花样,能将他们偷来的生木瓜熬成清甜的小粥,能将白萝卜腌得酸酸甜甜香脆可口。 小小年纪的我就知道美食对男生的致命诱惑,我变着花样贿赂老虎他们永不知足的胃。 哥哥和老虎也渐渐不再热衷于瞎闹了,走路也斯文起来,不再抛砖揭瓦踢狗打猫。偶尔在大院的玉兰花道上遇到,他的肋下总夹着几本书,眼睛里也有了陷入沉思的神情。 刚刚才把字认全的我想尽办法找到他看过的每一本书,然后像橄榄球运动员扑球一样凌空飞身接住它,生剥硬吞、似懂非懂地读解书中不属于我这个年龄的思想和情感。 让我悲伤的事总算发生了。 十七岁的老虎开始轰轰烈烈地谈恋爱。 他全然忘记了当初在芒果树下对我的承诺,不顾一切爱上赵家的二姑娘赵俐,一个细高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儿。 他们像策划当初偷李警卫长的木瓜一样每晚躲在哥哥的狗窝里捉摸诸如英雄救美暗渡陈仓之类又老土又狗屁不通的花花点子攫取赵二姑娘的芳心。 为此,我整整一个月没搭理他们,并且发誓再也不给他们做生煎馒头当宵夜。 可老虎并不因为失去美味宵夜吃就停止他伟大爱情。 这让年少的我坚信爱情是比面包重要的,至少比生煎馒头重要。 那年的春天,我看见老虎和赵俐并肩走在江堤上,夕阳将他们的身影勾勒得像一幅画儿,看着看着,我就在那幅画儿里失声痛哭。 十二岁的我最最害怕的事就是老虎会和赵俐结婚,事实上这也是他谈了最久的一次恋爱。 一直到老虎考上大学,他们分手了。 听到消息的那一天,我开心得像过年一样。 老虎远在外地念书的那些日子里,我发现自己身上发生着神奇的变化,最令人不安的是男同学们别有深意的目光。 老虎毕业回来的那一年,我的个子已经窜得比赵俐还高了。 老虎来家的那天,我穿着漂亮的红裙子怯生生地从里屋走出来,老虎像从前一样大吼一声猛冲过来将我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他一边夸张地怪叫道“牙牙你真是好好可爱,虎子哥好好想你哟!”一边几乎要将我摇晕。 我没有给他热情的回应,因为我已经看到了老虎身后站着一个始终保持微笑的女孩。 我黯然神伤地回自己散落着零乱衣裙的小床,怔了许久,哀哀地想:他居然没有发现我留长了头发呢。 老哥也有了女朋友。却一直只有一个。 而老虎却隔三差五走马灯似地更换种子选手,他的摩托车后,就像载着一整支时装表演队。 可我全不在意。 我坚信他总有一天会爱上我。 然而这个信念还是没有坚持到最后。 原因是另一个男生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我。 女孩子所谓的爱,就是被爱。 我开始混混噩噩地谈恋爱,狠霸霸地索取着我从六岁就渴望得到的爱情。 尽管是这样,老虎去北京的消息还是让我悲痛欲绝他离去后的第三天,在饭桌上,老哥随口把这事告诉了我。 我突然大哭了起来,嘴里还含着满满的饭粒。老哥瞪大了眼睛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军区大院玉兰花飘香的林荫道上再也看不见老虎身影了。 我从此没有下厨烧过一顿饭。 老虎不时托人从北京捎来些礼物给我,有时是新鲜宫廷豌豆黄,有时是河北蔚县的剪纸,后来乃至于贵州的牛来香和海南的椰丝饼。于是我知道他上个月去过山西,这个月又路过青海。 豌豆黄和椰丝饼纹丝不动地放在我的梳妆台上,早晚梳头的时候我就望着它们发呆,直到这样糕点慢慢变硬,才一片片地将它们吃掉。 没有人的时候,我丈量着我和老虎之间的距离。 我搜肠刮肚地想,究竟是什么让我们之间的距离比福州到北京的二千七百八十公里的路程还要遥远? 他仿佛从不知道,我已经长大了。 一个黄昏,我从睡梦中醒来,晚霞在西窗外烧红了天际,那情景像极了童年记忆中某一个快乐的夏日。 十几年的岁月风尘在刹那间裉尽,恍恍惚惚中我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扎着冲天辫的小丫,老虎正躲在窗下吹口哨,唤我和哥哥下河摸蚬子。 那是重获至爱的狂喜,我竟紧张得瑟瑟发抖。 可伴随着刹那间惊喜纷至沓来的,是梦醒时彻骨的痛。 我的泪,决堤般涌出。 那一刻我仿佛预感到,今生今世,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了。 男友对我非常非常的好。好到纵容。 四年的光阴如梭,这世界仿佛流行破碎恋情。 身边许多情比金坚的朋友也终成劳燕分飞,可我们总能从容地拒绝诱惑。 我却总也放不下心中最初的小糖人。 男友向我求婚。我想了一夜,说好。但是给我几天时间做我自己的事吧。 我给老虎打了电话。 电话的那头,我听见老虎朗朗的笑声,他说:“牙牙,你来吧,虎子哥带你去喝豆汁逛皇城。” 十月。我出了飞机,发现天上下起了雨。 北京的秋天很少有雨。 我拖着重重的行李被人群簇拥着往外走,包里塞满我自以为最漂亮的衣裳。 老虎在机场的栏杆外等我。 远远地望见他的身影,我的泪水就掉了下来。 我的耳边仿佛听到许菇芸低低的歌声:我以为我已忘了曾经爱过你,直到我一看见你泪涌出眼底,走出机场的大门,又是一场大雨下个不停我依然爱你,我永远记得那一天的雨,来不及说一声我爱你,只随你静静走向分离…… 老虎看着我走过来,突然像被雷劈中了一样,笑容在他的嘴角凝结,他的脸上全然没有了往昔的桀傲不羁的神情。 我走到他的面前,看到他的眼中有着一种陌生的、瞬间即逝的迷惑,那目光仿佛已穿越我,望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我的眼睛紧紧追随着他的乌黑的瞳仁中隐隐约约的光芒,一如今生今世对他苦苦的痴恋与追寻。 人流在我们身边涌动,我和他却全无察觉。 “牙牙,你长大了。” 泪水又掉了下来,可我却笑了。 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这么说。为了这一刻我等了十八年。 “牙牙……” “什么?” “下雨了。” 我抬起头,望着漫天飞舞的白色的小冰珠淡淡地说:“老虎,这不是雨,是霰啊。” 老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底亮跳跃着二簇小小的火焰,又仿佛是当年狡黠的少年。 我捧着热腾腾的豆汁就着焦圈吸溜溜地喝,面前摆整桌的酒菜,芥末墩、土豆丝、煮卤火烧、炒肝儿、爆肚……我吃得心满意足。老虎在边上静静地看着我。 “够了没?” “我还想吃冰糖葫芦。”我一边说一边打了二个气息丰富的饱嗝。 “你是我见过最能吃的女孩,”老虎假意蹙眉,看看我满不在乎的样子只好无可奈何地说:“算了,看你还属于可挽救的对象,咱吃冰糖葫芦去。” 走在西单广场。雨又下了起来。 “老虎……”我咬着糖葫芦含含糊糊地叫。 “什么?” “我现在才知道,下雨是不用打伞的。” “嘿嘿,下雪才不用打伞呢,傻丫头。” “虎子……” “嗯?” “没事了。”我嚼着冰糖葫芦心满意足地笑。 “怎么了?”他停住步子满是狐疑地看着我。 我从他的面庞上移开目光,看着满天的霓虹灯雨低声道:“我看见夜空里有这样多的彩虹,天上飘着雨,还有你——在我身边。”我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以为自已又在做梦了,可我喊你,你却真的答应了,冰糖葫芦也是甜的,我心里真是开心。” 老虎的眼睛迷蒙了起来,象是天上飘的雨全落了进去。 我感到一双有力的手将我揽进了怀里。 老虎在西单广场上疯狂地吻我。 路人用惊诧的目光见证着我们的激情。 霓虹灯在夜空里如千万树烟火绽放。 透明的雨珠儿迷失在灯采璀然的街头,挣扎、旋转、闪烁、飞扬、铺洒了一地的碎金。 我明白自已终于和他被摄入同一时间同一空间同一平面的同一幅画里。 泪又滂沱。 老虎轻轻吻着我的眼角说:“盐汤儿。” 又亲了一下我的唇角说:“炒肝儿。” 再亲一下道:“爆肚儿” 然后他又一下一下狠狠地吻下去,叽叽咕咕地我耳边喃喃道:“酸奶儿、冰糖葫芦、羊肉串、烤鸭、芥末墩、土豆丝、煮卤火烧……” 我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那是最快乐的一段时间吧。 老虎放下他所有的事儿陪着我玩。 我们都不提买机票的事儿。 老虎白天带着我去看故宫、长城、天坛、军博、琉璃厂,还有阴气森森的十三陵。晚上带着我串胡同,逛清华园,游什刹海、转筒子河、泡老茶楼,一路胡吃海喝。 馆子吃腻了,老虎嚷着要吃我做的荔枝肉和生煎馒头。老虎的吃相,和当年一样有碍观瞻,却无疑是对我已不太高明的厨艺的最佳褒奖。 我们最爱的是煮一壶酒,然后猫在开足暖气的房里下棋,棋子落坪,他的心思就从楚河汉界移到我身上,亮得摄人心魄的眼睛直逼在我的脸上,他慢慢地伸出手捏住我的下巴,微微摇晃着头像是感概又象是惊异地叹道:“从来没有想到,我要等的人原来就是你啊。” 是的是的,他要等的人就是我,为此我忠心耿耿地在他身后跟了十八年。 老虎微微带着酒气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 我情愿在这一刻死掉。 老虎神秘兮兮地带我到了后海的一个青砖四合院前。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院落,山墙、后檐和苫背都厚实古朴。京城常见的斑驳朱红门毫不张扬地开在东南角。 过了影壁,却有一条长长的回廊,转过回廊就完全是老北京的味道了。院子干净得不象有人住的样子,全不似别的老院子的拥挤不堪。院里还种着北国难得一见的名贵观赏树。门上挂着干干净净的布帘子,院落的布局的大气和典型的老北京厅堂陈设、精致的缕花家具无来显示出小院不凡的经历,一副有故事的样儿。 如今这样的房子价格没完没了地飙升着…… “这是过去王爷住的吧!”我摸着雕花的隔扇咋舌道。 “是格格住的呢。”老虎笑道。 “真的么?”我大惊,回头看见的捉狭的样子情知上当,唾了他一口。 老虎蒙住了我的眼睛,将我拉到后院里。 “搞什么鬼嘛?”我哇哇大叫。 他将我抱起来放在一张石桌上,松开手。 我尖叫了起来。 院子里有二棵挂着红彤彤果子的树。 二棵粗硕的枣树。 就像鲁迅先生文中写的:我的院子里有二棵树,一棵是枣树,一棵也是枣树。 “还能上树吗?” “那当然。”我骄傲地答道。 我们坐在树杈上吃枣子,脚丫子一下下地晃荡。 从来不知道十月的北京还会有挂着果的枣树。 生在南方的我第一次看到新鲜的枣子,也是第一次看到长着枣子的树。 原来发现干货店里卖的皱巴巴干瘪瘪的枣子居然也有这样年轻美丽的年华,红得透明的果子上挂着一层薄薄的霜。 轻轻一咬,满齿的香。 含着满口的枣子,偎在老虎的怀中,我发现北京的天是这样的蓝。老虎说,牙牙你等着,我去买瓶红酒。 月亮慢慢地升到了树梢头。 我和老虎坐在枝杈上晒月亮、喝红酒、吃枣子。 我说虎子,我们和月亮只差这么一点点呢,我用手比划出了一杯红酒的长度。不对不对,虎子说只差这么一点点呢,他用手比出了一颗枣子的大小。 我们大笑,枣树也跟着大笑起来,枣子辟里趴啦地掉了一地,洁白的月光下像是浠浠沥沥地下着一阵一阵晶莹的宝石雨。 老虎伸长手臂够着远处枝头一颗大枣子塞进我嘴里,兴奋地说:“喜欢这里吗?” “嗯。”我狠狠点头。 老虎的眼睛在月光下象孩子一样明净:“你喜欢我就将它买下来。”他捏住了我的手:“咱们将来就住在这。” 将来。伤感慢慢地爬上了心头。 心痛的感觉像瓷器上的裂痕,在不断升高的温度中不由自主地慢慢地扩大。 我不敢告诉虎子,家中,男友不顾一切地在找我。 昨天,老哥在电话里告诉我,如果我再不回去,他马上坐飞机来北京。 老虎看着我。眼里燃烧着令人疯狂的深情。 我被这激情炙到疼痛。 我一晃,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老虎看我的神色,脸色变得刹白,他将我的手攥得紧紧的,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在说笑。牙牙,不错,这我有很多的女朋友,可这一次我是认真的,我等了这么多年,直到那一天看见你从机场走过来,才知道我等的是什么了,牙牙,我一直在等的就是你。嫁给我吧。” 他的目光凝固在我的脸上。 我别过脸从树上滑下来。 我突然好恨。 为了老虎当初在芒果树下的一句承诺,我爱了他十八年,可如今,当他在枣树枝上向我求婚,却已物是人非。 枣核儿含在舌尖,刺得我好痛,这和我心里的痛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呢? 老虎面色苍白地立在我身后,我摇了摇头。 我说虎子太迟了。 虎子在月光下发出受伤的困兽般的嗥叫。 我看着他布满红丝的眼睛,不敢给他分毫的希望,不敢让自已有分毫的退让。 我地说虎子太迟了。 天上的月亮好圆好亮啊。 今夜是十五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在飞机上我就发起高烧,被机场的救护车直接送进了医院。 在我住院的日子里,家人和男友开始铺天盖地地张罗婚事。 我只是一心一意地生病。 春节过后,进入了江南的雨季。 婚期一天天地近了。 我收到了一个来自远方鼓鼓囊囊的邮包。 看着邮包上的字和邮寄地址,我痴了。 我握着剪刀,慢慢地拆着邮包。 包袱儿打开了,里面是一包蜜枣。 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昨天听人说起制枣,人类真是残忍。” 我翻了许多的书。 在一个下着雨的夜里,我看到了答案。 世上有谁追究一颗蜜枣是如何地制作?每一个青枣儿,上面要挨一百三十多刀,纹路细如发丝,刀切过深,枣面便容易破碎;刀切过浅,糖汁便不易渗入。通常青枣儿加了蜜糖,入锅煎煮,然后捞起来晾干,捏成扁圆形,再装进焙笼,置于炭火上烘焙两次,需时二昼夜。――这才成就了一颗蜜枣。 书从手上跌落下去。 我拈了一颗蜜枣放进嘴里,我从这一颗刻着一百三十多道伤痕的蜜枣里,品出咸咸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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