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儿有些不法。好在隔了多年——十年吧,想必说说已经无妨。那时还念大学,厌倦了课程的陈腐和冠冕堂皇的说教,就向校方请假,找了一张火车通票,全国山南海北地疯跑,那日子现在想来也美得紧。你会问通票哪儿来的? 老刘给找的。 老刘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具体身份是:铁路职工子弟、河南人氏、我高中在一起厮混打架喝酒谈女朋友的同党,我第一个女朋友高中在复习班的同学和大学同学。老刘沉默老刘大我三岁老刘是个大个子。他给了我在铁路上畅通无阻的三件法宝:通票;证明身份的一个铁路职工医疗证;一件对我来说巨大的铁路工作服,衬衣。我以为,这衬衣助长了我在当时的青春气焰,使原本就飘忽的我更加游移不定和神出鬼没。 老刘那人义气,细心,像个大老爷们的样儿,多时候大度但有时也小度,这是我后来不断想念他时总结的。我奇怪为什么他和我能处得来,因为我们经常在一起傻坐着,谁也不说话。共同爱好也少,他爱打球,各种各样的球;我爱字爱得发狂,爱各种各样的文字,也写,给他看他说你写的是个球,我就说你打的也是球彼此彼此,然后俩人对视大笑,之后又沉默。这多年晃过去了,经历过了那么多和人相处、谈话的场合,才发现和老刘的那种沉默,是如此的让我心想神往心旷神移。那种默契、那种无拘无束、那种不用说话就明白对方心思的默契,以后还会有吗。 时间是个冷酷的东西,它把记忆里好多事、物,都轻轻抹去啦。现在我想说关于老刘的另一件事,仍与衣服有关。大二冬天一个周末老刘来看我,穿一件我没见他穿过的新衣服,黑色外套。我瞄了一眼说这衣服不错哇,他妈的你从哪儿搞的钱?上周去你那儿你还穷得到处借菜票。他漫不经心地说又借呗。我们到学校门口小卖铺用菜票换酒,回宿室就着一碟小咸菜一碟花生米喝呀喝,说头二不扯三的话。好像我又说了一句你的衣服不错。之后晕乎乎地睡觉。等我醒来,老刘已经不在了,这是经常的事我也没在意。晚上睡觉时才发现,老刘那件外套还在床上。我往起一提,掉出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他的破字:衣服送你了上衣口袋里有烟其中五根好的别弄折了。急急忙忙往出掏,已全断了。我接起一根,点燃,长吐一口烟雾。这烟他妈的抽起来就是滋润得很。 那件外套我自然恬不知耻地穿上啦。事儿再往下说便有些不美。大三冬天吧,我在外地下乡,那阵儿被一些破事搞得不人不鬼,整个一神经病。大半夜突如其来想回太原,就坐火车往回赶。下车是夜间一点左右,没班车也没钱打的,就步行往老刘学校走。我记得那个冬天始终穿老刘送我的外套,那天依然。天下大雪又刮大风深一脚浅一脚走呀走,翻校门进去敲开老刘宿室门,至今我仍记得老刘满是睡意的脸上猛然出现的愕然和惨白和关心和痛心。他让我睡我不睡,又翻校门出去喝酒。我等着他给我说几句话,他啥也不说。我说你说呀!他说:说什么说瞧你那球样儿,喝酒!!我以前也这样过。就这样不说话他陪我喝呀喝,直到我一口酒喷出来,呛了一脸泪,泪就真的哗哗下来了。我等着他骂我没出息,等到第二天晚上他才说了这话。他说,伙计,你想想,你可要再想想,以后别这么没出息,不久我和女友、老刘的同学彻底绝断,老刘曾就此认真地找我谈过一次话。他认为我不对,义正辞严地责备我。我说这档子事你甭说啦,我现在不能听那个名字,不能见与她字迹相仿的字,不能见哪个人长得和她相像,不能听见像她的声音听见看见就犯恶心。这事儿我老子娘老子劝也不成,老天用雷劈我也不成。老刘无语。 后来想起来,老刘当时的样子有些伤心;而且从此,他不再来找我。我知道他认为我做事不义,但我以为我没做错什么。不久又依稀听别的朋友,意意思思提及,说老刘也喜欢那姑娘。 他希望我对她好一些,我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但我不能,如此便伤害了他。那时候我气盛得很哪,想着不来往就不来往,谁怕谁!你义气难道我就小人吗。 朋友老刘、好朋友老刘,真的从我生命中消失了,从此再无音信。毕业后听说老刘回了老家河南。他那两件衣服,我一直留着,在落寞的时候,我仍会想起老刘。前些日子给老家打电话,母亲说,你的旧衣服大多送了穷亲戚,你说的两件,还给你在箱底压着呢。 放下电话,我发了一会儿呆,手下意识地伸向上衣口袋,烟盒空了。这时仿佛听见老刘河南腔的普通话,他说:衣服口袋里有烟,有五根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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