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蛇》 水牛




我从小胆大,比如敢爬上高高的桉树掏鸟窝,敢一个人走很远的夜路去看电影,敢在深夜去闹鬼的水塘边守夜,同龄的伙伴都很佩服我,看相的老头儿说我“命硬,能压鬼魅”。但我却是怕蛇的。去看电影的夜路上,赤脚踩上冰凉的蛇身,我一步窜开,狂奔一两里才敢停下来,感觉头发根根竖立,寒气自尾椎骨一点一点爬上脊梁,头都大了一圈。
我没法儿不怕蛇,这种阴冷冰凉而又滑腻的家伙,面目可憎,无孔不入,房顶、墙角、草丛、石缝、阴沟,甚至鱼塘、小河里,也能见到它们肆无忌惮的躯体。有一年夏天,天热,我们几个伙伴去游泳,走进一片树林,突然“啪”地一声,走在前边的国成吓得跳了起来,原来一条蛇从树上掉了下来。国成的母亲,有一天在家洗衣服,刚要晾衣服时,从竹竿上探下一条菜花蛇,吓得她当场晕了过去。南方多蛇,蛇的活动给人的生活带来了恐惧和麻烦,许多人讨厌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尽管教科书上说蛇是益虫。有一年油菜花开得下正旺时,毒蛇咬死了一个小女孩,人们更加笃信了“见蛇不打三分罪”的说法。南方乡村巫风盛行,乡人大多迷信,我老家的人们认为蛇是带妖气的,见蛇必打不可,尤其是进洞的蛇,不打死它家里会死人的。如果见到出洞的蛇,那人便会兴高采烈,这是好兆头。有一次,干伯伯见到一条乌梢蛇,便提着棍子紧追不舍;蛇要进洞,干伯伯急了,丢下木棍,拽住了蛇尾。在附近干活的农人们听到了干伯伯喊“打长虫”(人们不敢直呼“蛇”,改称“长虫”),扛着锄头赶来。三四个年轻人拽着蛇尾一齐用力,把蛇尾拽断了,也没拽出来。幸好那蛇是慌不择路,钻进了一个不熟悉的洞口,卡住了,农人们才得以用锄头将蛇挖出来打死。那是一条好几斤重的大蛇。
在堰塘放牛时,一个小伙伴发现了一条蛇下水了,昂首挺胸地在水里飞快地游着,俨然一艘耀武扬威的军舰。这可激怒了一帮少年,大家纷纷捡起石头朝蛇砸去,堰塘是我们游泳的地方。少年们用石头比“眼法”(投准头)是惯常的节目。耀武扬威的蛇被打得狼狈而逃。但我们有半个月没敢下水。
据说,有一种蛇爱比长短,哪家小孩儿若用手比划了蛇有多长,那蛇铁定会趁夜色来到小孩枕头上来,比长短。小孩子们都听大人们嘱咐了不得乱比划手脚。有一个夏天晚上,我正睡着觉,听得床顶上“吱吱喳喳”响,一开灯,“啪”,掉下一条蛇。我实在是气愤,我又没有用手比划长短!我操起长剑,一剑刺去,没刺中,蛇遁入石缝,逃了。
有一个农民,扛着锄头去挖干田,半道上,一条吐着红芯子的“烙铁头”朝他扑来,农民慌忙中一锄头挥去,把蛇拦腰斩成了两面三刀段,他把死蛇扔到了野外。那个农民后来出去打工了。一年后,那农民返乡,听一个邻居讲在他家院外的竹林里见到过一条尾巴上长一个大疙瘩的断尾巴“烙铁头”。农民大惊失色,那条蛇没死,它养好了伤找他复仇来了。是夜,农民听到门外有“嘶嘶”声响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穿了高统水靴,刚一跨出门槛,一条蛇扑到他的腿上来。那农民是个练武的,眼疾手快,一把掐住蛇的七寸,摔死在石阶上,正是那条断尾蛇。水靴蛇牙刺穿了两个洞,差一点伤到肉,好险!
小学有个体育老师,也是个乡村武师,常到山上乱石堆里学蛇叫,总有发情的蛇上当受骗被他弄了去泡药酒。但是有一年夏天,体育老师又去捉蛇,却被一条大蛇咬了,好在他事先服过蛇药。尽管如此,他也有一个月时间没来学校上课。那老师后来再也不捉蛇了。有一种叫“表竹鞭”的小蛇,长不足一尺,剧毒无比,常隐身于竹的枝叶间,飞起来咬人,防不胜防。有一种“棒棒蛇”,象一根柴棒,在地上弹来弹去,跳舞似的,被它蛟中却是凶多吉少。都说眼镜蛇毒,却有一种花花绿绿的“五步蛇”,更毒,传闻被“五步蛇”咬了,行不过五步,必定毒发身亡。还有一种“碎蛇”,象一截枯桩立在地上,你若靠上去就倒霉了,咬你一口,而后倒在地上,碎成一截一截的,你还没反应过来,那一截一截的身子又自动拼凑起来,游走后,你才知道自已被“碎蛇”咬了。“碎蛇”是治跌打损伤的打药,是练武人梦寐以求的。常有乡村武师,紧脚紧手地扎了,在深山老林里寻,寻到倒在地上一截一截的“碎蛇”,赶紧用棍子拨开一两截蛇身,“碎蛇”便拼不起身子动弹不了,就那么一截一截地被武师弄进了药酒坛子。
什么蛇都要打,有两面三刀种蛇却不能打,一是祖坟上的蛇,说是先人变的,一是屋梁上的蛇,那是“家蛇”。但我却用长剑去刺过“家蛇”,我在明处,它在暗处,若是报复我,如何防得了?因此我远去西北,我实在怕蛇。
干伯伯们打死那条蛇后,将蛇头剁了,褪了皮,那白花花的蛇身还在扭来扭去,我看着就头皮发麻。农人们将蛇斩成段,放进锑锅里,于旷野处升火煮(不敢在家里煮,怕蛇群报复),还放了些鸡蛋一起煮。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干伯伯他们冒着被蛇群报复的危险,饱享了一餐蛇肉。有人给我一个煮得黑黑的鸡蛋吃,我没要,我怕吃了蛇会跟着气味追到我家来报复我,恐惧压倒了饥饿。
现时餐馆酒楼常有蛇肉卖,人们毫无顾忌地吃蛇肉,丝毫不象干伯伯当年那样提心吊胆。但我不敢吃。只要想一想那阴冷的蛇头、红红的芯子、斑斓的蛇身,我就不寒而栗,哪还敢吃它的肉。广东有道名菜“龙虎斗”,材料之一就是蛇,听说很好吃,我从未有一尝滋味的想法,无它,恐惧而已。见到街上那形容丑恶以蛇缠脖叫卖XX药的,我一律避得远远的。的确,那攻击性极强、报复性极强,丑陋、阴狠、狡猾的蛇,和小人一样让我害怕。
我宁愿和五大三粗的壮汉打上一架,哪怕我被打得满地找牙十天半月下不了床,我也不招惹小人——小人是蛇变的。


www.tingbook.com
天方有声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