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无故事》




  1
  我们又在这样的街道上流连,对于秦楚的故事,我总是这样没有勇气一次听完,但又迫不及待的想知道下文。
  我说至少我们可以将这排梧桐树走完。他的目光不看我,穿透梧桐树茂密的叶子落在几近昏黄的天边。
  就算秦楚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依然恍惚,我不明白这样样貌周全、家世出色、开着小车住着公寓的人至今会单身。我基于这样的好奇心不遗余力的探究着他的内心世界。我没有征服的欲望,有的只是化解的努力。命运的菲薄很多时候只是流于表面,我其实一早就被注册于这样刻意的相逢和不经意的错过中。
  是那场大火阻止了那样的开始,或许开始对于另一些人是一个终结,我说不清楚。我想换一个美妙的时间美妙的场景,这会是一个浪漫故事的最好序幕。但现在,只能作为一场叙述的开场白了。
  那次的火势的确不算厉害,至少我还未来得及看见火苗的踪影,是大量的烟雾驱使我奔进那个居民小区。消防车的嚣叫和居民的人声鼎沸使那个寒冷的午夜失去了宁静的本质。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秦楚,他倚在一辆吉普车的车门边,脚下是一副皮质的黑色手套。我捡起那副手套交还给他时,看到的是一张还未缓过神来的脸,迷离困惑和似是而非的表情。熄灭了的火焰事实在他心中燃烧着的,我当时那样感觉着,目光追随着他。我总是觉得这场火和他之间有着某种微妙的关系,可当时我根本无法看清其间的来龙去脉。
  他的第一句话在我身后落寞的响起: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时至今日依然记得是因为这么浪漫体贴的句子事实上从来也没有针对过我,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唯一确定的是我的确认识了这个人,他就是秦楚。
  2
  那是一个漂亮女孩子的家,两室一厅的房子住着她的父母和年轻英俊的哥哥。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秦楚叫她露露。我愿意想象那是一个多么美丽、出色、惹人怜爱的女孩,就象我毫无根据的猜测秦楚曾经深深的爱过她一样。她的房子虽没有变成一堆灰烬,但也已是废墟了。秦楚说那以后他再也不知道他们一家住在哪里,因为女孩不想见他。女孩子的父亲在火中丧生了。
  想抽丝剥茧这样的岁月对秦楚来说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他背离这样的日子很久了,那些激情澎湃的剧情在他心里沉寂生根,象一个时代的离去,悄无声息。他总是无法在咖啡馆或茶室安静的叙述这样的时光。我们在这个城市的这条或那条马路上不断变换着场景,他游移的心境稍稍安定,那种不曾停下的奔波给了他安全感。
  认识露露的时候,秦楚已经25岁了。是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后秦楚才被告之露露已经有了一个谈了4年快要结婚的男友了。秦楚很好的抽身,成熟乖巧。但露露的那年轻单纯的男友却不是这么想。我设想着自己是露露,看到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和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时所做的犹疑,于是很体谅那个漂亮女孩子的心境。
  秦楚其实一直都劝慰着露露,说他看的出来那男孩是真的喜欢露露,相信以后一定会对她好的,这样执着的人在这样不安定的年代是很难得的。露露说很多时候她是这样畏惧这种执着的分量,这样紧紧的、死死的、没有缝隙、没有空间的情感啊!秦楚其实一直为此而后悔着,现在看来一切都被印证了。露露以前的担心都不是空穴来风,就象秋末冬初那些挂在梧桐上执着坚韧的黄叶一样,坠落是必然的趋势。秦楚说早知是这样不可收拾的结局,当初他就应该一把将露露抢过来,守着她,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点的伤害。
  岁月没有可回头的一刻。我们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来时路,总是不断不断的后悔当初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没有那样。我没有勇气去拉秦楚的手,没有勇气说这一切说谁都没有错。就象许多漏洞百出的故事一样,很多真实竟也让人难以启齿。秦楚说他第一次拉露露的手,在夜晚雨后凄清的街道上,那时露露很困惑的叙述她男友的好妒和善疑。秦楚耐心的安慰。他回忆起他年轻时的初恋,竟也是那种放不开的猜忌,步步为营的提心吊胆。他拉起露露的手轻轻的拍着:要给他一些时间,会好的。秦楚当时这样说着。
  断然的厉喝和沉重的出拳使这个夜晚失去了浪漫温馨的味道。愤怒的男友将秦楚掀翻在地。露露没有大声尖叫,她只是扶起肿着嘴角的秦楚回到吉普车上离开了,留下愤怒的快要流泪的男友。秦楚不知道那时候露露已经做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这个决定使得很多人的幸福就此终结。象一副第一张牌已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自然的、承前启后的、不可避免的倒下。
  3
  露露后来知道男友很多时候其实都在跟踪她,监视她。这样一个视爱情为生命的人让她不堪重负。露露循序渐进的、迂回的疏远着他。露露也很小心的跟秦楚交往,以免她的男友对他再次造成伤害。秦楚断断续续的倾诉很多时候不能让我真正领会很多言辞的要义。他倾诉的时候漠视我的存在,仿佛仅仅是自言自语的在大脑中过滤往事,乃至后来的约见我每次都不忍开场直指这件事的要害,先顾左右而言他的问候他的生活。到是秦楚自己,将每个过往的碎片小心翼翼的拼接起来,给我展现整幅画卷的色泽。
  退色了的,是那些言语的辞藻和动作的细微末节,而生动的表情和汹涌的情愫却凸现了出来。一次头脑简单的冲动很简单的毁了一个家庭的幸福,你无法理解其中巨大的悲哀。危险的征兆始于一些危险的动作和话语,但那时没有人在意男友的举措,他们认为那是孩子气的任性。就象秦楚当时总是不肯承认自己爱上了露露,哪怕是他们倒在他公寓的沙发上,彼此拥有的夜晚和清晨,秦楚还是固执的认为那只是自己被打动了,仅此而已。他讨厌自己被驾御的感觉,讨厌毫无保留。
  秦楚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去探究为什么露露将第一次给了他而不是她的男友。但那样清白无辜的身体他是怎样承受过来的,他再也说不清楚了。他说那是真正的触动,他是那样全心的爱过,他再也难以表述。男人对欲望的需求都大同小异,秦楚从不羞于承认这一点。但露露孩童般幼稚单薄的身体却有可能使他这一生对其他女人不再有更多的激情。秦楚说很多美丽要到事后,很久远的以后才能领略到。它遥不可及的存在着,招展着,绚烂着。它们有着泪水才有的特性:脆弱而永恒。
  露露还是和男友提出了分手,顶着家人和朋友的压力。露露知道自己不够现实,无法冷静做作的将自己交到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手里,虽然那个人是那么疯狂的爱自己。
  所有的危险我们之所以称之为危险那是因为它还没有既成为事实,如果是事实,我们称之为悲剧。那场大火给所有的人带来痛苦,秦楚不愿再去回忆露露的男友是如何冲动之下将露露家2楼的大铁门锁上,如何在三更半夜浇上汽油点上火的,露露的父亲是如何为了保护露露而大面积烧伤亡故的,她的母亲是如何心脏病发长久住院的……瞬间的灾难总有永远的伤害。秦楚的叙述总是隐去所有多余的情节,径直的一语中的,切中要害的另我震惊。
  露露的男友去自首了,他被判了20年,在遥远的青海不知哪个农场的角落服刑。这是一个为了爱情亲手将自己毁弃的男孩子,当然同时毁弃的还有露露和她的家庭。快乐有时很轻易就能出现,但幸福和满足对于露露却很难,它象烟花,曾经绚烂,现在却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世界的另一头。
  秦楚说露露以后绝少展露她的肌肤。在这样一个以暴露为时尚的年代,即使是在最为炎热的夏季,她也是穿着长裤和有袖子的衬衣。露露再也没有让秦楚碰过她,秦楚知道那是露露害怕自己身上腿上的伤疤吓着他。
  秦楚不止一次的将露露拥在怀里,企图化解一些心灵深处的畏惧和紧张。但每次的徒劳无功也使他疲倦。很多的自尊是来自深深的自卑。露露年轻的头脑已经知道那些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已经离她而去。她生命里最灿烂的时光已经过去,剩下的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寂寞。
  我一直在想这究竟是一个懦弱的、逃避生活的还是无比坚强的、很有勇气的女孩。我无法想象在我这样的年纪去面对生活如此沉重的打击时我可以如何自处?我依然和秦楚在深秋的街口徘徊,我时不时的走神,我愿意将自己埋入这段凄风苦雨的感情中,幻想是自己在悲苦,在缠绵,在义无返顾,在有苦难言……我看到路边梧桐树根边的野草仍然在这个季节疯狂的生长着。我想爱情真的也象野草一样容易滋生,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代。
  4
  我以为这个故事可以就这样拉上帷幕。在悲欢交错的舞台上,出演者可以出来谢幕,我可以坐在观众席上热烈的鼓掌。
  秦楚说他从未设想自己居然也是个逃避主义者。他在那段日子居然也不知不觉的在避免和露露的相见和邂逅。秦楚说他的生命从来也没有象那时那样混乱而又不知所以。他经常因为酒精而模糊不清的大脑是他用来麻痹自己唯一的方法。他在灯光昏暗的酒吧里看出的女子一概都有着露露长长的头发和美丽的容颜。他说他揽住她们腰肢的时候就象揽住了露露拒绝僵硬的腰肢;他占有她们身体的时候就仿佛占有了露露扭头而去的身体。这恣意放纵的岁月一切仿佛都是虚拟的,就算今天那样的日子早已灰飞烟灭在秦楚的记忆里,他仍不得不承认,当初的确无法抵御那样的诱惑,好象露露是一个借口,是他被拒绝,被遗弃,被冷落。
  感情任性的缱绻是对现世的一种回避。我愿意这样去理解秦楚,我想他的征服是多么的可笑,人生来是被征服的,真正的征服者是命运。
  秦楚很久没有联系露露,他过着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他以为自己这样的年纪,可以看淡很多东西,包括爱情和很多别人以为不能推卸的责任。就象晴天和雨天于他已不再重要,那曾经是他年轻时多么看中的东西,早晨起来时的天气居然会影响他一天的心情。秦楚想如果将执着放一放,生活还是可以一如既往的舒心快活,轻松随意。他想起露露已经是半年后的事了。
  确切的说,应该是露露打了个电话给他。露露很平静的说,换了工作换了地址换了电话,她变换所有背景告别过去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她说她走出来了,就象长久以来一直期望的那样。秦楚波澜不惊的内心一下又熊熊燃烧起来,仿佛一池注满机油的湖水,一星火苗就渲染开去,心从冰点升到沸点。秦楚握住电话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平静的应承着这个周末的约见,心潮起伏。
  露露又一次近在咫尺了,在数天后,在眼前。秦楚那时是那样的又回到了年轻时的兴奋与孩子气。那三天两夜里,他拿出露露送给他的唯一礼物——一副黑色的皮质手套仔细揣摩。他在炎热的夏季将手指一根一根的塞进厚重的、有质感的手套里,感受着那个冬季曾经给他带来的温暖。秦楚的手渐渐渗出了汗,他感觉到了那种不忍放弃的疼痛:哪怕真的是不合时宜了,但那毕竟是真情呵!错过一时,就有可能错过一世。现在能有这样的机会重拾,秦楚觉得那是一种恩赐。
  秦楚的一生从来不许诺言,也不下任何决定。诺言是给别人的承诺,决定是给自己的。他从不让自己在任何时刻觉得有羁绊,有拖累。但这一刻,他是真的要一些沉重的分量挂住他了,他飘忽不定的心要落下了。
  这样的星期六,黄昏的天色还是很亮。秦楚站在梧桐下等待露露的出现,他说他的手汗津津的揣在裤兜里。那个红缎子的小盒子也有了手心的温度。他在逐渐黯淡的天色里执拗的等了三小时,直到自己等成一棵树。他始终坚信,露露会来的,不管多晚。
  第二天,秦楚尝试着去拨露露那天给他的电话,电话那头长久的鸣声让他很心虚。电话是一个深沉的男生接起来的。
  秦楚说他找露露。
  男生稍停顿了一下说,你找我妹妹吗?她没了。
  秦楚没听清的说,她去哪儿了?
  男声说露露没了,昨天下班时出车祸没了。
  秦楚那天看着一轮圆月对我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眼里闪亮的东西令我心碎。他说我永远也无法了解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的时候其实我已经领会到了。我想看到自己钟情的男人为了另一个女人心痛心碎都不敢表露,人生的悲哀也莫过于此了。
  5
  秦楚说他去参加的时露露和她母亲的追悼会。他说这真是他见过的最为悲凉的景象了。女儿车祸意外,母亲悲痛而亡。这个家里唯一剩下的成员告诉秦楚,露露这大半年来其实一直精神恍惚,工作和生活都心不在焉的。肇事的司机和围观的群众都说露露是突然从一辆停着的大客车后走出来的,快速的、若有所思的,目不斜视、充耳不闻的。露露的母亲心脏病已久了,这次的打击使她心力衰竭。
  我想我的叙述可能太过煽情,当秦楚可以平静如水的时候我却不能了。我听完结局的那个夜晚在窗前默默的流泪。这样的故事向你迎面走来,又擦身而过。我提起笔,给秦楚写我的感受,没有寒暄和称谓,薄薄的一张纸上零星的句子:
  其实,我所盼望的
  也不过 就是那一瞬
  我从没要求过你给我
  你的一生
  如果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
  与你相遇 如果能 
  深深地爱过一次再离别
  那么,再长久的一生
  不也就是 就只是
  回首时 那短短的一瞬
  栀子花开 开在心尖
  谢在眉梢
  梧桐树叶落的季节已经过去,我期待春天,那个栀子花开的季节。
  秦楚打来电话,说他可以忘记,说忘记和深深铭记一样容易。
  我说,是的,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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