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太阳光斜斜地快要从窗台上滑下去了,王嘉坐在窗边做功课,眼睛不时瞟一下对面二楼的窗口,那里面有一台电视机,也没人看,白白开在那里,电视里面有一个小女孩,顶多六、七岁,比王嘉小多了,一本正经地弹着一架很大的三角钢琴。王嘉听不懂那曲子,叮叮咚咚地没什么旋律,看她弹琴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应该是很好听的一支曲子。 爸爸在角落里咳嗽一下,翻了一面《参考消息》,王嘉连忙收回目光,装作很认真地在本子上写字,可是那钢琴的声音还是顺着风若有若无地飘过来,让人没法专心。王嘉想她怎么就不会弹错呢,那么多音符,怎么记得住呀,三百字的古文王嘉背了两天都还默错呢。 王嘉不会弹钢琴,他最大的本事是拿一支铅笔在大姆指上转圈子,别人最多转半圈,王嘉可以连转两圈都不掉下来,没人教,自己练的。弹钢琴应该不会比转铅笔难多少吧,陈伟佳会拉小提琴,每次班会活动就煞有介事地歪着脖子拉一段,不好听,又干又涩,而且拉来拉去老是一首“丰收渔歌”,后来连班主任徐老师都听烦了,跟陈伟佳讲下次班会你给大家拉个新曲子吧,下次班会陈伟佳就宣布:我拉个新练的曲子叫“丰收渔歌变奏曲”,徐老师拿眼睛瞟了瞟天花板,没鼓掌。 钢琴比小提琴好,叮叮咚咚的,怎么敲都好听,象流水,不烦人。 要是在弄堂里遇见这个弹钢琴的小女孩,王嘉肯定不会多看一眼的。她会可怜巴巴拽着王嘉的衣角说:“王嘉哥哥带我一道玩摸瞎子好伐啦……”而王嘉会说:“去去去,呆在旁边帮我们看着书包,不要跑来跑去。”可是现在——王嘉又瞥了一眼——看她在电视上那副神气……真搞不懂,女孩子应该都是很笨的才对,她们不会下陆战棋,不会调电视天线,不会修课桌椅,只会瞪着眼睛看王嘉在大姆指上转铅笔,然后笨手笨脚地想模仿一遍,结果把铅笔掉在地上,铅芯也摔断掉。 王嘉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十个指头又细又长,很灵巧呀,应该很适合弹钢琴的。仔细想想弹钢琴不见得比转铅笔难多少,大不了多练练,不会比电视里那个小女孩弹得差的。以后班会的时候就用不着听陈伟佳的“丰收渔歌”了,“大家欢迎王嘉同学表演钢琴独奏:春天来了。”哗——掌声不断……上电视?那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可以当音乐家。当音乐家很舒服的,每天呆在家里弹弹琴,也不用背珠算口诀,也不用写一千二百字以上的写作文。妈妈说你现在不好好读书将来只好去扫马路,现在王嘉想到自己可以当音乐家,不用扫马路了,心里踏实许多。 王嘉伸出左手在桌面上试验性地弹了一下,感觉还可以么,有几下子跟电视里的声音合上拍子了,就好象是自己弹出来的一样。这时候对面屋里走出一个人来啪地一下把电视机关了,真是的,一点也不懂艺术,王嘉很生气。 吃晚饭的时候王嘉说妈妈我想学钢琴好不好呀,妈妈专心致志地夹着碗里的一块皮蛋,象是根本就没听见,爸爸连吃饭也把头埋在《参考消息》里,这张报纸真有那么好看,永远都看不完吗?王嘉又重复了一遍,妈妈慢慢地抬起头来说你音乐课都不及格,学什么钢琴,先把正经功课学学好再讲。王嘉说只要你给我买钢琴我保证每门功课都考到八十分以上,真的呀。“买钢琴?”妈妈一脸的怪表情,“你当你爸妈是资本家吗,辛辛苦苦嫌两个工钱,又要吃,又要穿,又要交学费,又要订牛奶,现在又弄出个什么课间点心来……”妈妈看了爸爸一眼,爸爸从报纸上抬起头来叹了口气,表示理解妈妈的苦衷,妈妈就接着往下讲:“……买图画颜料又要钱,铅笔盒子敲坏了又要钱,春游又要交钱,上个礼拜运动会又要白球鞋蓝裤子,哪一样不是花钱买的……”妈妈一提到钱就停不下来了,王嘉说:“图画颜料又不是我要买的,铅笔盒子是张卫东敲坏的,再说上学也不是我要去上的……”爸爸突然一拍桌子,报纸也拍破了,“好,你从明天开始不要上学了,给我到马路上捡垃圾去!”王嘉知道说错话了,低头扒饭,再不敢响。 从家里到学校一路上都很热闹,有电影院、有食品店、有书店、还有一家乐器店。王嘉本来是最喜欢逛书店的,零用钱都拿来买连环画,眼看着一套《三国演义》就这么一本本集齐了。时间一长书店的两个女营业员都认识王嘉了,一个眉毛很浓的每次老远看见就笑着说:“小书呆子又来啦!”另一个眉毛很淡的就说:“唉,我那个儿子从来不看书,真是人比人气死人。”王嘉想你别气了,我两门功课开红灯还被人叫做小书呆子,那才气呢。 不过这几天王嘉经过书店都不进去了,怕那两个营业员对他失望,还特地从马路对过绕着走。现在王嘉最感兴趣的当然是乐器店啦,隔着大玻璃窗可以看到店里面放着一架很漂亮的黑色钢琴,虽然不是电视里那个小女孩弹的那种很大的三角钢琴,不过比起音乐课上刘老师的脚踏风琴实在是神气多了,上面的漆又黑又亮,都可以照出人来,不象刘老师那架风琴,黄塌塌的,漆都一块一块掉下来了。 不知道风琴和钢琴有多大区别,看上去样子好象差不多,一听声音可差远了,咿咿呀呀象是什么人在哭,难听死了。还是得承认刘老师本事蛮大的,不管唱什么歌,只要把谱子往琴盖上一竖,马上也能咿咿呀呀地弹出来,虽然难听,曲子却是对的。可能刘老师自己也不喜欢风琴的声音,每次一弹琴就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的表情。王嘉有时候想刘老师大概是很讨厌音乐的,一个讨厌音乐的人当音乐老师,真不容易。 虽然难听,王嘉还是很希望能弹弹刘老师的那架风琴,至少琴键看上去和钢琴是一样的么。刘老师当着全班同学说:“王嘉你真是一点音乐细胞也没有呀。”哼,我只是唱歌跑调么,说不定弹琴很好呢,虽然没学过,可也许两只手往琴键上一搁,就象小狗认得回家的路一样,手指头自己会认得每一个琴键的,这时候你就知道我有没有音乐细胞了。以前看过一个童话,讲一个人梦见白胡子仙人,仙人送他一把神笛,醒来后这个人就会吹笛子了,学也不用学。王嘉不相信什么仙人,陈伟佳说学琴要靠“灵感”,王嘉很相信这个“灵感”的,就象转铅笔,也没怎么练过,有一天偶尔拿起来那么轻轻一转,咦,发现自己原来天生就会转铅笔的呀,这就是“灵感”了。现在王嘉相信自己对弹钢琴也是有灵感的,也许只要两只手往琴键上一搁,就好象转铅笔一样,马上会发现自己原来是会弹钢琴的,脑子里想到什么旋律,手指头自然而然就弹出来了,到时候准把刘老师吓一大跳。 可是刘老师的风琴是不让人碰的,一下课就拿把铜钥匙把琴盖锁住,谁也别想打开,每次下课王嘉都注意着刘老师的动作,心想总会有一次忘了锁琴吧,每个人都有忘事情的时候,班主任徐老师有一次忘了拉裤子拉链就跑进来上课了。可刘老师的风琴一定比陈老师的裤子拉裤还重要,从来都没忘过。 今天音乐课上闯了点小祸,因为唱《满江红》,唱到最后一句“朝天阙”的时候王嘉忍不住想笑,其实也没什么好笑,只是那个“朝天阙”的动作想象起来有点滑稽。看到大家都很严肃的样子王嘉决定憋住不笑,谁知道笑是不能憋的,越憋越想笑,第二遍唱到“朝天阙”的时候王嘉憋得脸都红了,第三遍“朝天阙”的时候王嘉终于“噗”地一下笑出来,憋得越厉害发的声音越大,自己也吓一跳。刘老师停下来看看王嘉,大家也都奇怪地看着他,王嘉忽然又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了,真不明白自己刚才笑什么。刘老师一般不多说话,只是非常淡地说了一句:“王嘉课后留下来。”又继续弹琴,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下课的时候王嘉想刘老师大概忘了刚才的事情,正想往外混,被刘老师叫住了,还好,没让王嘉一个人唱“朝天阙”,只是让他留下来打扫教室。 大家都走了,王嘉一个人留在音乐教室里扫地,越想越气,拿扫把往刘老师坐的椅子上扫,一抬头看到那架风琴,又高兴起来,心想难得有机会可以研究一下这架琴了。他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钥匙,大大小小每把都插进锁眼里试了一下,希望运气好正好能把锁打开,到底还是没有成功。 锁是锁了,用手一扳琴盖还是能掀开一条小缝,露出白白一长条琴键,王嘉拿钥匙伸进琴盖的缝里去拔那些琴键,心想多少发出一点声音来也好,可是琴键又硬又滑,动也不动。再看这些琴键,象是一排白牙,咧着嘴冲他笑,真气人。 走的时候王嘉悄悄把一小截粉笔塞进锁眼里,看你下次怎么打开,哼! 乐器店里的那架钢琴从来不锁的,天天敞着盖子搁在那里,象是招呼王嘉:“快来弹我呀。”可是王嘉不敢进去弹,因为乐器店的营业员很凶的,不象书店那两个营业员整天笑嘻嘻,这里一个男营业员老是抬着个下巴,眼睛瞟着天花板,象是在说:“你过来呀,过来我就收抬你!”女营员总是拿眼角瞟着进出的每一个人,象是在说:“你偷呀,我没看见,尽管偷,只要你一伸手,哼哼……”。王嘉想你不用整天这么紧张么,又大又重的钢琴,谁偷得动呀。 乐器店很小,朝街的玻璃窗却很大,王嘉每天走过都能很清楚地看到那架钢琴,有时候就推门进去假装东看看西看看,表现出对口琴或者手风琴很感兴趣,顺便绕着钢琴走一圈。钢琴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双石膏做的手,一定是某个钢琴家的手,做得跟真人的手一样大,看上去就象是新鲜切下来涂了颜色挂在那里的,有点怕人。王嘉悄悄伸出自己的手比较了一下,很象。 但是不能每天都这样走进乐器店去绕一圈,要不然真的会被怀疑成想偷东西的。有时候换了一身新衣服,走进去心里面就踏实一点,心想每天进出这么多人,你不会还认得我吧。 怎么就没人弹一弹那架钢琴呢,只有女营业员偶尔拿着鸡毛掸子掸掸灰,带出几个音符来,虽然不连贯,可也挺好听。王嘉忽然领悟到钢琴的妙处了:它是这样一种乐器,不管怎么弹都好听的,真正的钢琴家也就是凭感觉在键盘上随心所欲地弹奏,只是他们感觉比平常人好而已。 终于有一次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领着一个小女孩来看钢琴,小女孩看上去跟电视里面那个差不多大,老头看样子是个音乐家,头发没剩几根可还梳得油光光的。老头随手一弹就弹出一长串音符来,很熟练的样子。接着那个小女孩也掂起脚尖够着琴键弹了几下,真可恶,也是个会弹的。两个人弹了一阵走了,王嘉终于亲耳听到钢琴弹出的旋律了,比电视里、收音机的都好听。又一想,不对,老头是来买钢琴的呀,哪天过来把钢琴买走了,不就再也看不到这架琴了么。 第二天一天王嘉都掂记着这架钢琴,下了课急急跑来看,还在,仍旧敞着盖子说:“快来弹我呀。”王嘉走进店堂里,绕着钢琴转了一圈,真想伸手弹一下。看看女营业员,她假装漫不经心在研究自己的手指甲,眼角正瞟着王嘉的一举一动呢,再看男营业员,眼睛看着天花板,手里抓着一只红木算盘,好象在说:“你弹呀,只要你敢动一动手指头,我就用就只算盘拍死你!”绕了一圈,王嘉低着头出来,心想他们已经注意我了,还是过一段时间换了新衣服再来吧。 寒流说来就来,天一下子冷了,走在街上不停地吸着鼻涕,人人都把脖子缩进衣领里去。刘老师感冒了,唱歌嗡着个鼻子,比那架风琴还难听。 刘老师这人挺可怜,本来没什么音乐细胞,当不了音乐家只好当音乐老师。算来算去,现在这间教室里最有音乐细胞的就是王嘉了。你看:陈伟佳会拉小提琴,可是唱起歌来是全班最难听的;王蓓是音乐课代表,唱歌也好,可是陈伟佳说她当不了音乐家的:“你看她那双手,通关手,出手没有轻重,根本不能拉琴的。”其他人就别提了……王嘉的手长得很好,很柔软,也不是什么通关手,跟乐器店墙上那双手是一个类型的——钢琴家的手。刘老师在上面弹风琴,王嘉的手指头就在课桌里跟着弹,王嘉发现自己节奏感出奇的好,一拍也不会差。其实只要把王嘉的台板换成琴键,没准弹出来不比刘老师差呢。 后来上语文课的时候王嘉的手也开始在课桌里弹起来,徐老师好象听见有人敲台板,停下来扫视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又继续讲《东郭先生和狼》。上数学课的时候王嘉的手也在课桌里弹,弹自己编的曲子,这曲子没什么旋律,忽快忽慢,忽轻忽重,有时候停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有时候突然迸发出巨响吓人一跳……对,真正的钢琴家弹的曲子就是这样的,全凭感觉。有一次迸发的时候抬手过高,不小心敲到上台板,铅笔盒都跳起来,痛死了。 没多久王嘉养成习惯了,上课没事就悄悄在课桌里弹钢琴,弹到后来手指头越来越灵活,吃饭的时候拿筷子夹菜,一夹一个准。 陈伟佳说他前世是一个小提琴家,后来有一次表演的时候因为太激动心脏病发作在舞台上死掉了,“我忘了当时拉的是什么曲子了,”他一本正经地说,“说不定哪天我不小心又拉了同一首曲子,也会心脏病发作死掉的。”他说得象真的一样,一定是有点依据的。王嘉很相信,而且还推断出他前生肯定不是拉《丰收渔歌》拉死的。王嘉前世是做什么的呢,奶奶以前说过:“你前世是一只牵皮猢狲,一天到晚手不停脚不停,坐个凳子也没有坐相,屁股牵来牵去,新裤子半个月就磨破了。”猴子?我才没那么低级。王嘉现在很肯定自己前世是一个钢琴家,要不然怎么一听到钢琴的声音就感觉这么亲切呢。晚上躺在床上王嘉就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前世的事情,想来想去都是钢琴。钢琴怎么弹,不会一点都记不起来吧,不就是一排琴键么,黑的少点,白的多点,手往上面一放,按下去……先是左手,不对,先是右手,手指头轻轻地一按……音乐就这样从指尖流出来……每次眼看着就要想起来,却睡着了。 主要还是没机会弹到真正的钢琴,只要亲手弹一下,相信灵感马上就会迸发出来的。王嘉越来越下定决心要冒一次险,目标是乐器店里那架黑色的钢琴,乘营业员不注意的时候走过去弹一下,也许一开始弹出来的音符会有点乱,那两个营业员自然会抄起算盘冲过来,可是不用太久,就在他们冲到面前之前,灵感一定会来的,就象黑暗的屋子里突然打开一扇窗,前世的记忆一下子被唤醒了,音乐象火山爆发一样喷涌而出,而那两个营业员马上就会停下来谁能用算盘打一个年轻的钢琴家呢。只要证明自己确实是一个钢琴家,以后的一切就顺利了,叫妈妈买架钢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也不用上刘老师的音乐课,也不用天天在课桌里弹钢琴了。 想归想,实现起来还是有难度。每次放学的时候走过乐器店的大玻璃窗,好象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拔掉了塞子,积累一天的勇气一下子又泄掉了。不急不急,总会有一天天气好一点,大家都心情好,又换了一身新衣服,最好是颜色深一点不容易引人注意的,碰巧乐器店里人又很多,还可以帮忙遮挡一下视线,这时候再行动也不迟。 星期五天真的晴了,是大晴,一丝云也没有,太阳晒得人想睡觉,王嘉知道这样的好天气不会很长,接下去再来一阵寒流,冬天就算是到了,到时候手指头冻得邦邦硬,还弹什么钢琴。王嘉握紧拳头对自己说:就是今天了。 一上午王嘉都没好好听课,手指头在台板里敲着最新构思的一支曲子,满脑子都在想那架钢琴。太阳光照在翻开的课本上,白遢遢的一片,可以看到许多小灰尘的影子在上面漂浮,突然听到徐老师叫自己的名字,一抬头眼前全是光斑,什么也看不见。徐老师让他用“虽然……但是……”造句,王嘉说:“我虽然成绩不好,但是学习很努力。”徐老师听着不太对劲,却也一时挑不出什么毛病,摆摆手让王嘉坐下了。这是王嘉今天第一件顺利的事。 中午食堂吃的红烧肉,又大又肥一块,咬上去象橡皮,王嘉实在没胃口,正想乘人不注意往泔脚桶里倒,迎面撞见刘老师。正紧张着,却发现刘老师也是吃不下大肥肉来倒掉的。两人装作谁也没看见谁,各自完成了任务。这是王嘉今天第二件顺利的事。 乘着凡事顺利,王嘉走出校门径直往乐器店去,虽然这样一去一回要走上不少路,可是实在等不到放学了,生怕到时候自己没了运气又没了勇气。中午的街道懒洋洋的,行人和车辆慢吞吞地在阳光下游荡,王嘉脚底踩着沙沙的落叶,脑子里生出一支雄壮的进行曲,他决定等一下就在钢琴上把这首曲子弹出来。 走到街角时王嘉的进行曲停了下来,他惊讶地发现马路对过的乐器店门口拥着好几个人,正在把一件又大又重的东西往黄鱼车上搬,虽然那东西四周包裹了不少毛毯,还用粗绳子扎了一道又一道,王嘉还是能认得很清楚——那是钢琴,他的钢琴。王嘉站在街角看着他们把钢琴搬上黄鱼车,象个犯人一样用绳子捆得紧紧的,然后很隆重地一推,黄鱼车艰难地挪动了一下,慢悠悠顺着马路去了。骑到十字路口的时候碰到一个红灯,黄鱼车停了下来,王嘉一直等到红灯变绿,看着黄鱼车重新启动,最后终于混入车流看不见了。 太阳还是很好,王嘉转身往回走,脑子里一个音符也没有。 陈伟佳说:“一个人将来干什么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命中注定就是个小提琴家,你看,我的左肩比右肩高,生来就是为了夹住小提琴的。张斌命中注定将来是个科学家,所以他生来就是近视眼,虽然看人不清楚,可是看显微镜就特别清楚。”王嘉问:“那我命中注定是干什么的呢?”陈伟佳想都没想:“当然是杂技团的演员。”“为什么?”“因为你会转铅笔呀。”王嘉气得背过脸去,整整五分钟没说一句话。想想这世界真的很不公平,为什么有人生来是个小提琴家,可以没完没了地拉“丰收渔歌”;有人生来是个钢琴家,既买不起琴又没法证明自己。 放学回家王嘉特意从马路对面走,不想看到乐器店里空荡荡的样子。走过书店的时候的时候听到那个眉毛很浓的营业员叫他:“喔哟,小书呆子,长远没来了么。”那个眉毛很淡的营业员呼应着说:“人家读书用功呀,哪里象我家那个小畜生,没事就在外面荡来荡去。”王嘉很不好意思,进去店里转了一圈,象征性地买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结果把口袋里的零用钱都花光了,这样一来心情更糟,回到家里晚饭也吃不下。 天又热起来,让人怀疑夏天是不是要卷土重来了。上课的时候王嘉的手指头下意识地在台板里敲打着,一想钢琴已经没有了,还敲个什么,就把手拿了上来。看看窗外,看到一架喷气飞机拖着很长的尾巴从天上划过。 放学的时候拿不准该走哪条路:一边是空荡荡没有钢琴的乐器店,一边是书店里两个过分热情的营业员。王嘉想了想,最后还是沿着乐器店这边走了。走过乐器店的大玻璃窗时他把头压得低低的,不想往店堂里看,可眼角还是瞟了一下,却瞟到店堂里一样黑乎乎的东西,那是……王嘉定下来细看,看见一架钢琴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王嘉站在那里,象做梦一样,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当然啦,乐器店里怎么会只有一架钢琴呢,卖掉一架还会从里面搬一架出来的么。背后有个行人撞了他一下,王嘉向前一跨,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真的是架全新的钢琴,又黑又亮,敞着盖子露出白白的琴键,象是在欢迎王嘉。店堂里没别的人,王嘉瞟了一眼柜台,男营业员不在,女营业员居然趴在柜台上打瞌睡。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机会,就象是故意安排好的一样,王嘉的心砰砰地跳起来。他走到钢琴旁边,看到钢琴上黄铜的商标闪着亮晶晶的光,琴身的黑漆映得出自己的脸,他把头凑上去想看个仔细,呼出的热气在琴身上留下一小块白斑,赶紧缩回头,那块白斑簌地一下消失了。 王嘉把手轻轻地放上键盘,这是他第一次碰到琴键,竟是暖暖的,象是有生命一样。王嘉又瞟了一眼柜台,确定没人注意自己,心里既兴奋又紧张,看见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弹吧,右手食指选定一个琴键,轻轻按了下去……咦,怎么没有声音?也许是按得太轻了,王嘉稍稍用了点力再一次按下去,听到钢琴很轻地“叮”了一声,原来弹钢琴是要用力气的。好吧,王嘉吸一口气,用力把琴键敲了下去——“当!”,自己吓了一跳,再看柜台,那个营业员还趴着呢。 该正式演奏了,王嘉把右手五个手指全摆了上去,希望可以弹出一串流畅的音符来,可是……感觉完全不对,手指头在键盘上磕磕绊绊地敲出几个不连贯的杂音——原来钢琴不是随便怎么弹都好听的。不行不行,手指头要灵活,就象在课桌台板里弹的那样。王嘉抬头看了一眼墙上那双石膏的手,照着样子把十个指头排开在键盘上,再弹,结果是更加难听的一串杂音。怎么回事,我的灵感呢?不要慌不要慌,不能这样缩手手缩脚地,应该大着胆子放开来弹,这样才会找到钢琴家的感觉。王嘉把手指头伸到空气中弹了几下,找找感觉,然后再搁回键盘上,一……二……三……一鼓作气一阵乱弹,发出来的声音却象是摔碎了一堆玻璃瓶子,一点都不象是音乐。王嘉有点急了,加了把劲又一阵乱弹,结果是更多的玻璃瓶子摔碎了。 这时候从柜台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吼叫:“喂!”王嘉全身一抖,不用抬头也知道是那个女营业员醒了。不管她,重要的是赶紧找到感觉把音乐弹出来。王嘉又试了一遍,仍旧是一塌糊涂。女营业员又“喂”了一声,比刚才更凶,王嘉横下一条心,让你去“喂”吧,只要不扑上来打我,我弹我的,只当没听见。女营业员真还懒得动,只是在那里叫:“小赤佬,听到伐!”一声比一声凶。王嘉反而比刚才弹得更用力,只是发出来的仍旧是乱七八糟一堆音符。怎么会这样,我应该天生就会弹钢琴的呀,钢琴是这样的吗,怎么跟台板里弹琴的感觉,跟睡觉前模模糊糊的钢琴家的记忆一点都不一样。想象中应该是火山爆发的,现在却象是煎破的荷包蛋。 这时候柜台后面一扇门咯吱一下打开了,男营业员头发乱蓬蓬地从里面走出来,他打量了一下情形,也不说话,象是在等着王嘉弹下去。王嘉鼓起勇气又弹了几个音符,男营业员猛地掀开柜台隔板就向王嘉这里冲过来。王嘉的两条腿忍不住想跑,可手指头还是坚持留在键盘上,心想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他用了全身的力量向键盘砸去,就象钢琴家在演奏到高潮时所做的那样,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发出来的是一大堆轰鸣的噪音。男营业员转眼就冲到了眼前,眼睛冒着火,砰地一下就把琴盖合上,王嘉飞快地抽手才没把手指头留在里面。不用等他做下一个动作,王嘉转身就跑,一头撞开弹簧门冲到街上。男营业员象征性地追了两步,没追出来。 王嘉在街上飞跑,险些撞倒好几个行人,风从耳朵边上嗖嗖地过去,树叶子在脚下四处飞散,眼前除了晃眼的太眼光,什么也看不清。陈伟佳的妈妈拎着个篮子迎面跟他打招呼,他理都没理,一个老太太叫着:“喔唷,乖乖,当心车子哎!”说话间王嘉己经已经窜过马路去了。一连跑过三条横马路,跟本没有任何人可能追上来了,王嘉这才放慢脚步,回头看看,离乐器店足有一站路远了。王嘉定了定神,想:我也许天生应该是个长跑运动员才对。 从此以后,王嘉再也没碰过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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