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至今日,我周围的局面已变得十分荒唐。甜爱路那幢公寓门前的林荫道,我是万万不敢去走的,因为罗玲家里的人,她的父母或哥哥什么的可能会看到我,甚至与我迎面相遇,他们每个人都可理直气壮地那么鄙夷、谴责,或简直是愤怒地瞪着我,拦住我,以至狠狠地骂我一顿,打我也说不定,仿佛我应该在他们面前感到羞愧、丑陋。 我妈妈时常唉声叹气,好象我犯了什么错,甚至更严重,出了毛病,生活中出现了大问题。我感到这一切简直好笑。可现实,我所指的是我日常遭遇的一切,有时候真是厉害得很,原本我以为无足轻重的事,却也足以令我烦闷害怕,以至有些后悔了。 其实,我觉得我并不辜负了罗玲什么,更不欠她的。恋爱谈谈又分手,这种事我想在我生活的这个城市里,简直每分钟都在发生。我的问题似乎是,我提出分手的时间似乎晚了些,象是悔婚了。可是,悔婚又怎样呢?他们每个人好象都在气势汹汹地责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连新房都布置好了,你为什么要这样? 是啊,为什么呢? 我不过是不想结婚了。想到结婚我忽然觉得累极了烦极了,我懒得结,难道这是什么滔天大罪吗?当我说出我的想法时,罗玲的反应初是惊愕,继而愤怒,气极了。 仅此而已。我感觉不到这对她的感情有什么打击。我们经人介绍认识,彼此满意,半年来相处和睦,仅此而已。 记得那天晚上,当我说出我的真实想法,即我不想结婚了时,罗玲最后咬牙切齿地冷笑道,你当你是什么人?你当我非要嫁给你呀?真是! 她说得对,她不一定非要嫁给我。说实话,她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人也好看,打扮得也时髦,什么都拿得出去,她完全可以找个比我更好的呢。只是…… 唉,荒唐只是我个人的感觉。仔细想想,这件事我做得真不怎么样。我有点明白,至少我浪费了她不少时间,还有精力。我开了大兴。唉。 我提出把我们一起装修好的新房送给罗玲。真的,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一点不心疼,我是真心实意的。后来有一段时间,谁都没声音了,仿佛我此举令所有人都感到了我这个决定的分量。 其实,我只是以此举聊表歉意,可那段时间,人人都若有所思似的。沉默,倒令我有些尴尬。我觉得应该找罗玲谈谈。 我不敢在家里当着父母的面打电话叫她,我去打公用电话,鬼鬼祟祟似的。所以,我觉得我周围的这种局面真是荒唐得很。 她来了。看上去,她依然很漂亮,很精神。那年初夏姑娘们时兴穿一种丝棉交织的长袖碎花连衣裙,她也穿了这么一件,是那种红底小白花的。只是她板着脸,看上去气鼓鼓的。 我朝她嘿嘿笑了起来,忘了自己原先到底想跟她说什么了。我想自己这副样子,倒像是挺不好意思,想来跟她认错似的,其实我根本无此打算。这样一来,我更觉好笑,于是我越发表现得手足无措。 好在……唉,好在罗玲是个聪明人,她并没有那样认为。她微微翘起嘴角,脸上露出几分讥笑。可是,接着,她劈头就盯着我问一个问题:她是谁? 什么?她是谁?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而且,罗玲一口咬定我是在今年春天独自去北京时有了什么事情的。 我想她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是“她比我漂亮吗”“她哪点比我强”等等。这样子,她有理由更生气,这种假设令她感到伤了面子。 真是无此必要。我连忙否认,想让她平心静气。 是啊,有什么要紧的呢?我们之间,本也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在意的。可是,望着她苗条的背影,我忽然深深地伤感起来。这种伤感不为具体的人和事。 罗玲的猜想有一部分是对的,改变源自我在这个春天一次孤单的远行。但是,更本质的事实是,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也注定要过去的。因为,扪心自问,今年春天,我为什么要独自去旅行呢? 这种情形第一次发生在我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我记得那时候看了一部小说,叫做《北方的河》,十分喜欢。在此之前,还没有什么编出来的故事让我如此舒畅、迷恋。我几近强迫地向母亲要了一百元钱,无比坚决地离家远行了。 当年的旅途无惊无险,无所谓好坏。我去了青鸟的海边,四处游荡,满足了我对一个陌生之地的新鲜感。最后两天,我身上只剩下回上海的盘缠,只好买韭菜饼充饥,晚上露宿在街边。半夜起风之时,那种彻骨的寒冷、孤单和恐惧,真是令人难以忘怀。但这一切,现在看来不过是青春期的自找麻烦。等我极想回到上海时,已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就是这些,以后一有机会我还是不忘吹嘘一番,诸如海上的日出、沙滩上的黄昏、发白的牛仔裤。就像十七岁的少年背着吉它去流浪,又美丽又浪漫,说在嘴里,真是十分的开心和滑稽。而今年春天,回想起来,我真有点不好意思了。所谓的青春浪漫、流浪情结、渡假休闲、逃避事务等等,全都沾不上边。然而,我想,挑选其中的任何一项解释我的行为,也都说得过去。 我记得那段时间每天下班我都去陪罗玲逛街我们采购了大量物品。当我和她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刚刚装修好的新房时,我累得直想呕吐,似乎把所有心情和精力都耗尽了,觉得特别无聊。 可是罗玲还是有精神不停地抱怨、发牢骚,说什么东西越来越贵啦,质量越来越差啦,什么钱不值钱啦,说我在店里像个木头人似的没有一点主意呀,间或还唠叨她公司里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什么同事嫉妒她,老板却不重视她,什么某某和某某到泰国蜜月旅行花了两万块啦,等等。 她一边说一边把买来的东西翻来翻去,坐在房间当中的一只座垫上,脸色苍白,好像小掉一圈。 我想我真应该去拍拍她的肩,或者轻轻拥抱她,像个真正的恋人似的安慰自己未来的新娘,可我实在是兴致败坏,想起一晚上陪她进过无数根本没必要进去的服装店、精品屋,看她把那些根本不可能去买的衣服拎在手中披在肩上比来比去,然后去跟凑过来的售货小姐述说一番自己不买的理由,诸如此类。还有,我买来的食物,无论是汉堡牛排还是炸鸡,总惹得她噘嘴皱眉的,我就忍不住心烦意乱地胡乱抽上几支烟。 有时候她把手在鼻子前跟挥来挥去,以示讨厌烟味儿。这样子简直让我想发火了。 好像是阴雨天躺在床上既睡不着又起不来,我又累又气,真想大喊大叫地让罗玲滚出去。但我只是抽抽烟而已,往往还烧开水泡茶洗脸,一声不吭地把罗玲送回她家。可恨的是一路上她一边搂着我的腰问你累吗你累吗,一边还埋怨我不说话。我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没有兴致去揍她一顿。 有一天下班我赖在办公室和人下了一盘棋,然后去街拐角的咖啡屋喝了一杯,结果由于去晚了被罗玲骂了一顿,自己竟也觉得像做了贼似的。 和罗玲分手后,周围有好些人说我是个混蛋,可是罗玲应该知道我是个好人,虽然,我很平庸。对于这一点,我从不否认。 我在我工作的这份报纸的娱乐版干了多年,尽管我干得不错,可是我知道在别人眼中我是毫无成就。有些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总是鼓励别人跳槽,好象一跳槽钱和机会就会叮叮咚咚地跳到你面前来等你逮住它们一样。在我看来这种言行根本是不负责任的,他们怎么知道我换个地方就会干得比现在更好呢?就象我认为在中国混不好的人无论跑到美国日本或是别的什么国家也一样混不好,我觉得在一个地方干不好的人换个地方也干不好,他们赔上的只是在时间的慢慢煎熬中获得的经验和资历。奇怪的是当我心平气和地表示我的这种看法时,那些平白无故就觉得自己还有别人全都怀才不遇的家伙还会振振有词地反问说:“你没试过你怎么知道?”真是不可理喻。我知道冬天穿着汗衫短裤上街不仅会令路人侧目还冒着得肺炎的危险,我并不需要试试。 不过话说回来,我对自己的工作也没什么好感和热情。反正就这么回事,我认为我目前的状况无可厚非,并不等于说我对自己非常满意。事实上,我对自己十分失望,可我不得不承认,我就是这么个人。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候,我也无缘无故地觉得有点伤心。 今年春天,我想我是有点伤心吧。我感到自己生活中的许多事已经无法更改,就有点伤心。 我记得那是个美好的春夜,天气乍暖还寒,稍稍带点寒意的微风中有股冰雪初融般凉丝丝甜津津的气息。我送走罗玲,在夜晚清冷的街道上踽踽独行。我忽然觉得就这么走着、走着,感觉是多么的好啊。 马路两旁是昏黄的街灯,路面忽明忽暗,路边深深的小巷里传出细细的歌声,咿咿呀呀,不甚分明,就象一把旧二胡拉得断断续续。我一个人,这世界仿佛就是我的。我想起中学里学过的一篇课文:《荷塘月色》。什么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叶子象婷婷的舞女的裙,还有什么一阵清香,象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现在想想,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真是十分荒唐,可那个夜晚,我竟在这荒唐的感觉里沉醉不醒,迷失了自己。我真想这么走下去,没有终结的时候。我记得,我还哼起一首歌来: 春天的花,是多么的香, 秋天的月,是多么的亮。 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 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这不知从哪学来的歌儿,使我心中充满了美丽的忧伤,我几乎泫然欲涕,胡思乱想了。我回忆起少年时代曾做过一个奇异的梦,梦见自己在月黑星稀的夜晚乘一只小船仓皇逃离一个古老的小镇,至于来由去向,一概忘记,只记得流水墨黑,渔灯闪烁,小船摇摇晃晃,橹声依稀,而我倦欲眠。 就这样,我想起北京来了。我忽然觉得,世界之大,我却实在可怜,无数的地方,对我而言都是那么遥远,就连北京,我都没去过呢。无论是出差旅行,这耳熟能详的北京,至今跟我沾不上边。我竟有点伤心起来。我忽然发觉,我真想去北京。 唉。这幼稚的心态啊,简直就跟幼儿们踮着脚挥着手一齐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似的,如今想想,我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可就是这么一念之差,我就跟什么赌气一样,第二天就去单位交了一星期的休假单,那么糊涂而又倔强、快乐而又伤感地去北京了。 今年春天,我就这么跑出去了,跑到北京去了。回想那一星期的经历,真像梦游一样。 对于这次旅行,我并不津津了道。事实上,一路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乘了十几小时的火车,疲惫不堪,十分无聊。我贪婪地盯着车窗,看尽沿途的山山水水,却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我竖起耳朵,听着每次停车时响亮报出的站名,但如今能够想起的只是“沧州”这两个音节,其余的一个也没有记住。 火车到站后我痴痴呆呆地穿过马路,仰头朝“北京站”三个大字凝视良久,心里好象是在念叨:“啊,这就是北京啦!”又好象一片空白,只觉得北京火车站的门面似乎有点古色古香,但也没什么了不起。 接下来,我可笑地被几个穿着蓝色棉袄舌头打着滚的男女劫持了。他们半拉半推地把我塞进一辆小面包车,带到了一个地下室中。等我明白过来自己将在这个肮脏的地方过夜时,我几乎气疯了。我逃难似的奔到街上,拦住一辆面的。司机问我去哪儿,我胡乱脱口道:“香山饭店。”就这样,我十分可笑地在香山饭店住了一晚上。 当然,第二天我就找到了适合我住的地方,并且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去遍了北京著名的旅游点。每到一处,我都兴奋不已,十分快乐,兴致勃勃地游览,拍照留念。 可是,怎么说呢?当我随着人流满脸肃穆地瞻仰毛泽东的遗容、孤独地登上天安门、爬上八达岭……是的,当我爬上八达岭的时候,我身上还套上了一件新买的薄绒衫,上面写着:“我登上了长城!”如此等等的时刻,我确实开心,可是也确实……确实觉得自己象个傻瓜一样。 这也是我回来后不向任何人谈起这次旅行的原因。没什么好谈的,我只觉得一切的一切,全他妈的可笑极了。当我在各个旅游点拍的照片装在我自己填写好的信封里一张张地寄来时,我简直有点脸红了。我总是匆匆忙忙地扫一眼,偷偷摸摸的随便夹在什么书里。我没有仍掉,大概多少还是有点蔽帚自珍吧。 罗玲在我回来的当天就急匆匆地跑来了,她一个劲儿地问我去哪儿了,我只是一味地傻笑。我想多半我是不好意思说。我累极了蒙头睡了一觉。 后来嘛,就发生了以后发生的那些事。 我知道,当我嗫嚅着对罗玲说什么“我去北京玩了”、“我不想结婚,有什么好结的”之类的话时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精神病患者一样。我不怪她,即使她告诉我她现在看我就跟一条狗差不多,我也没什么好说,我不生气。 至于姑娘,我确实遇见了一个,但这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不知道使用“遇见”这个词是否确切。 我是在天坛搭识这个名叫夏娃的女孩的。我觉得“搭识”这个词比较确切些,虽然听上去不那么好听。 起先她在通住祈年殿的那条极长的林荫路上走,我也在那条路上走,一前一后。后来她请我帮她照张她是浙江美院的学生,刚毕业,背着个画夹,披一头乱发,穿一身红色的牛仔衣裤,一副满不在乎,浪迹天涯的样子。只要跟她说上几句,就觉出她这副浪漫样子多少是副花架子,有种半吊子艺术家的气味。这过,凭心而论,夏娃挺可爱,长得也不错,很像我过去看过的一部印度电影《流浪者》的女主角丽达的。当我把这个看法告诉她时,她得意得摇头晃脑的。所以我觉得她挺可爱,花架子也罢,半吊子也罢,都很真实。 我们虽然谈不上一见如故,但她那么满不在乎,我这么稀里糊涂,一混上就熟人似的,没什么感觉,但怪亲热的。 她一口一个大哥,我也只管“哎、哎”。她跟我说他们学校里怎么样怎么样,毕业了怎么样怎么样,我也说我们念书时如何如何,单位里如何如何。两个人比赛似的把陈芝麻烂谷子往外倒,好象总算彼此都逮着个不相干的人来说这些很好玩却没意思、平时也不会有人来听的话,都想狠狠地过把瘾。 在回音壁那儿我们趴在墙上哇拉哇拉乱叫,笑得一塌糊涂。夏娃笑着笑着就露出一副亢奋的样子,奔跑着去买来两串糖葫芦与我同吃,让我觉得心都变得象块酥糖似的。于是,我无比殷勤地拿着她的照相机左一张右一张地照个不停。 她一边吃糖葫芦,一边照相,一边兴头头地告诉我说毕业前她和班里另外两个女生在学校开了个画展,叫做“丹青夏娃”。她说“丹青夏娃”时有点做作地转着头颈,抬起下巴,做出骄傲的样子。 我忽然觉得她也傻头傻脑的。 离开天坛后她去颐和园,我去北海,我们就友好地告别了。她一边跑一边朝我挥着手,那副样子真是可爱,又青春又自然。 现在我拼命地想,也想不起来我和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了,只记得她好象问过我为什么一个人来旅游,我就告诉她说我快结婚了。她“噢”了一声,认真地点点头,露出一副对我这不合逻辑的回答深表理解的样子。后来她告诉我说她有个男朋友,他们的感情非常非常好,她真的很爱他很爱他,可是毕业时他非得回哈尔滨去。说完,她脸上布满了茫然和悲伤。 我想起告别之前,我非常想请她去吃顿烤鸭。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回上海后,有一天我在马路上看到一盒磁带,叫什么“萍聚”。我忽然想起夏娃来,有所触动似的,就想买来听听。可是,我放出来一听,什么“不管如何结束”“不必彼此约束”,乱七八糟。 有些安静的夜晚,夏娃的形象忽然象绽放的礼花,在我半睡半醒、半明半昧的眼前碎裂、消散,然后罗玲的样子象水中模糊的倒影,摇摇晃晃、歪歪扭扭地流进我一向安好的睡眠,越流越淡,越淡越远…… 每个阴沉或明媚的早晨,我一如既往地起身,乘公车去我的谋生之处赚取一天的工资,同事间常戏称这是我们这些人的折旧费。不管怎样,人生日复一日折旧磨损,这是毋庸置疑的。 夜晚的梦境在天亮后我总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某些事确实发生过,一旦时过境迁,就好象只是“似乎发生过”,变得象梦。无论是罗玲还是夏娃,一旦我不去找她们,她们就如春天的雾蔼一般在晨风中蒸发了。 说起来,我一直生活在上海,有时候它狭窄逼仄得令我心烦,比如在公共汽车上,你会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但有时候,它依然空旷陌生得令我心慌。一个又一个的人你认识了,然后消失,这么多条马路上人群挤挤挨挨,你竟会找不到一张自己熟悉的脸。你无法相遇什么人,难道这不令人惶恐?好象城市是个无尽的迷宫。 夏娃已遥远得象天边微云,转眼就看不见,象是它从未出生过,或者只是我的一个幻觉。也罢了。而罗玲曾在我的生活中那么真实地存在过,她曾经挥之不去,如憧憧的影子逼得我无路可逃,可现在,我们竟也不会相遇。渐渐地,一切都平静如初,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连甜爱路我都斗胆走过好几回了。 我奇怪自己为什么在以后的日子里会越来越多地想到罗玲。我发现自己的生活变得跟认识罗玲以前差不多了,其间隔了一段薄脆透明的记忆,象几缕正被扯离泥土的茎须。想起罗玲,我常常有些后悔起来。 有一天晚上,我忽然想,为什么我不可以再去找找她呢?既然我这么想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原来的地方上班、居住,她总不见得不存在了吧? 我拎起电话,想拨那个曾经十分熟悉的号码,但我的手竟然一阵发涩,有种生疏感,仿佛,我是个鬼鬼祟祟而又可怜的骚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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