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浪漫的西直门》




成梦不止一次来过北京城了,自认为该去的地方都去了。夏季干热的天气,要命的阳光晒得地面直烤腿,他躺在房间里那都不想去,恹恹地等待宾馆预定的返程车票。
成梦在京城里有许多同学朋友,但是他没有想去麻烦他们。北京很大,从东城到西城的时间赶得上自己在家下一次乡了。当然,成梦的好几位朋友有车子,好少次他们提醒他,但是成梦想:那又怎样?还不是总塞车。每每他望着滚滚蜗行的车流,总是有点幸灾乐祸。成梦的同学素知他的德行,多是陪着笑笑说“还是在小城市生活舒适啊”。成梦很喜欢汽车,在家没事的时候,总会到城外的公路上跑上一阵子。在宽阔的大道上,一脚把油门踩到底,风驰电掣的感觉简直酷毕了,就好像阳光溅碎哗哗哗地流光溢彩洒落了一肩。成梦喜欢这样,就像他的性格一样,他常常宁愿独来独往也不希望总是面对着谁。“北京好是好,就是人太多了。”他以前对朋友总是摇头,言外之意还是老家好,有时举例说明“你们北京还能见到蓝的天吗?”客房里的空调有气无力的,听着嗡嗡嗡的声音,不知怎地成梦想起了成语气若游丝。这本来是联系不上的事情,但是他忍不住总去想,而且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以至于无法排遣。他有些恼了,啪地关掉电视机,画面上激烈拼抢的绿荫场倏地变得一片黑暗,欧洲杯欧洲杯喋喋不休的解说停止了,似乎留下了袅袅的回声。
这时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北京的号码。
“你好。”成梦一直是个很礼貌的人,很少出言不逊。
“您是‘北风吹’吗?”电话里传来京腔京韵的女声。
“是我。”“你是谁?”
“我是玫玫呀。”声音变得很兴奋,“嘻!连我也不知道了。”哦,成梦笑了,他知道她是他的网友,聊天室里泡出来的玫玫,她知道他的手机号码,隔三差五地总要联系一下。“北风吹”是成梦的网名,玫玫曾说这个名字怪怪的叫人过目难忘。
“怎么好几天没见到您呢?”
北京人说话总这样客气。成梦在公汽上看见过两个女人抢座吵架,几乎是对骂撕打了,称谓用语还是您您的,觉得滑稽可笑。
“哦,是挺忙。”
“您是不是又出差了?”
“是。”
“那一定走的很远了。”电话里头玫玫在认真地推理演绎,一边还格格格地伴着笑声。
“是。”一般情况下成梦的话很少,在聊天室里常常是玫玫讲得多。
“北京这几天很热啊……”玫玫发表着见解。
“我知道。”成梦点头肯定。
“那你到底在哪儿呢?”
“真想知道?”他问。
“那当然了,你不会在北京吧?”
“是。”
“什么是是是的!就不会说点别的?”玫玫有些不高兴了。
“我现在真的在北京。”成梦提高了语调。
“真的?!”笑声戛然而止,玫玫有些半信半疑。
“是啊,真的!”
说到这儿双方都停下了来,好长一段的沉默。成梦忽然觉有些尴尬,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还在吗?”话机里的声音怯生生的,成梦沉思了片刻,“那么
我下了。”典型的网络语言。
“好吧。再见!”
关掉电话,成梦呆了半晌。随手抄起了遥控器,电视里还播放欧洲杯录像,字幕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到了,比分0 :0.“没意思。”他摇头嘟哝了一句,正想调频道,猛地听解说员激动得声嘶力竭:“进了!进了!”定睛一看,只见看台上旌旗翻飞,疯狂的葡萄牙队员拥抱成一团,镜头拉近了罗马尼亚队员沮丧面孔。
成梦并不知道他该站在那一方,有点儿不知所措。瞧着反复播放的慢镜头觉得惋惜,忽生惆怅不由长叹了一声。
电话铃又响了,他迟疑一下接起来。
“是我,玫玫。”
“哦,怎么了?”
“您住在哪呢?”
“首都北京。”
“别贫了,我是说您在那个宾馆。”
“必须告诉你?”
“我想应该是。”停顿了一下,她接着说:“我忘了邀您出来聚聚。”
“一定要见见?”
“对呀,我总得尽地主之谊吧?”
站在北航汽车站点,成梦觉得下午的阳光是那样灼热,稀疏的槐树叶子遮挡不了无处不在的热浪,只片刻功夫就汗水涔涔了。回身抬头望得见高楼顶端大唐电信的巨幅标牌,马路的对面正忙着拆迁,不时卷起灰尘。
375 路公汽来了,售票员将身子探出窗外,用力地敲打车厢吆喝:“西直门啊,西直门。”
公共汽车沿着学院路狂奔,元大都城墙遗址和工地围墙上的宣传画看上去了无情趣。遇到路口或者减速刹车时,375 就发出巨大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尖叫着抖动着一如粗糙的砂纸磨砺着划过心头。脸颊、背脊、胸脯和臀部构成了热乎乎的围墙,窗外浓烈的尘土和男女混杂的汗渍与酸气包围着成梦,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麻木了。他感觉到有汗水顺着胸脯流下来,很迅疾地一直流到裤腰,浸湿了内裤,大腿根痒痒的火辣辣的,成梦知道他要生痱子了。
“该死的天气。”正在咬牙切齿,前面一个花白的头颅努力转了过来,友好地冲他一笑,“哪有前两天热?!”
西直门立交桥如今变得十分陈旧,车流滚滚在上面涌动。地铁站附近乱乎乎脏兮兮的,人群接肩擦踵,有些人看上去很傲慢地戴着款式不等的墨镜,沉着得就像只有别人才热得发慌。
成梦不知道该做什么,脖颈和肩膀在阳光下火辣辣的,眯缝着眼睛好半天还是觉得有些眩晕。有人见他发愣,如侦探似凑了过来,“要不要发票?”还有盯梢式地问“去八达岭吗?”成梦挥挥手差点说我烦着呢,但是他怎么会和这些人等一般见识。
德宝饭店门前有一座“S ”型的过街天桥,桥上铺着墨绿色的防滑布,成梦记得去年来这里时还没有天桥。看看表时间还早着呢,就走上桥伏在栏杆上望着西外大街出神。天桥上有小贩练摊,卖旧书的还有女人蹲着买梳子,地上的纸板歪歪扭扭写着“隐形胸罩背带”。西直门百货商店就在天桥的下边,天桥直通商店的二楼。玫玫约成梦到这里碰头,成梦就进了这家商店闲逛。其实,成梦对商店素无好感,但是今天却是个例外,他忽然觉得这家商店是多么好啊,清凉的气息让他感到惬意,望着自选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感觉很是愉快。转了一大圈,成梦突然认为不买点什么,有些对不起商场了,白白享受人家的冷气又一毛不拔那有多不讲究。
买什么呢?成梦感到了困惑。买点水果还是工艺品,她能喜欢什么呢?初次见面总不能空着手吧。
正在思肘,腰间的电话响了,一接是玫玫:“商店的西边,有一个叫菊花家常菜的饭店,我在那儿等你。”出了商店的西门,成梦的眼睛一亮,原来过街天桥下有人在卖鲜花。买什么花呢?踌躇了一番,他对自己平日里的马虎大意颇为不满,思来想去买了一束马蹄莲外加几只箭兰。
叫做菊花的快餐店的门脸躲在浓重的槐树荫里,不走近无法看得清楚。
一进门,店里面寥寥无几的食客和服务员的目光一下子投向了他手中的花束。成梦很快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发现临窗有两位女孩,都盯盯地望着他。一瞬间,成梦暗自埋怨自己的粗心,怎么没约定个接头暗号呢,哪怕是“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也行,再不就举着纸牌上书“北风吹”或者“玫玫”,成梦飞快地想到了接站的情形。但是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有个女孩像唱歌似的说:“北风那个吹呀。”
成梦走过去,“你是玫玫?”
对方点点头,手一指:“请坐。”
一台立式空调机正对着成梦,阵阵惬意袭来,把陌生感吹得不见了踪影,所有的疑虑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成梦把花束放在餐桌上,然后伸手拉拉衣领:“真热。”看见玫玫望着他的神色他马上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太没风度了,就像农民见了乡长时紧张得直搓手。玫玫并没有笑话他的意思,玫玫只是觉得成梦应当大大方方地和她握问候手才是。听着纯熟的京腔,成梦想地道的北京人还是很有优越感的,就像上海人习惯将南京、杭州人叫做乡下人一样。
目光凝视着相对而坐,玫玫有些报赧地低下了头,轻声说:
“这花儿是送给我的?”
“对、对”,成梦有些结巴,忙拿起递了过去。
“嘻,在快餐店里给我送花,这可是头一次。”玫玫像是在呢喃,听上去有些异样的味道。“怎么没有玫瑰呀?”玫玫抬起头,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表情。“这个、这个,可不是乱送的。”语无伦次但说的是实话,成梦他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怎么会向女孩尤其是不明不白的网友送玫瑰呢?“您要点什么?”服务员边沏茶边问。谦让了一番,当然点菜总归是男人事情,男人嘛讲吃总比女人在行一些。呷了口清凉的扎啤,成梦恢复了常态慢悠悠地说,“没想到你会这样的小,简直就是个小孩子。”
“您比我想象的年轻多了,挺帅的。”玫玫在端详着他。
对面那一双红润的嘴唇开合自如,成梦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玫玫脸蛋很圆很白净,鼻梁两边隐隐地有几颗雀斑,成梦想起广告台词“大宝啊挺好的”。记得电视画面里有一群蹦蹦跳跳的女孩,要是把这个玫玫放在里面能怎么样呢?成梦的脑子总是转的飞快,他常常没来由地处于漫无边际地玄想中,对此他很气恼甚至讨厌自己。读高中时不知怎地就觉得自己发育出了女人乳房,这个念头折磨他好长一段时间,以至于胸脯被课桌咯得生痛。这是类似于癔病的想入非非,成梦要驱散突如其来的念头,就冲着“大宝天天见”挥了挥手。
“怎么了?”玫玫一脸吃惊。
“没什么。”
“呵,你的胡子可不少啊,”玫玫认真地看着他。“这个我没想到。”
“络腮胡须,需要每天剪草。”成梦想努力来点幽默,但是她没笑自己觉得没趣。他也认真地打量玫玫,发现她的眉毛很浓密黝黑,未加任何修饰,成梦记得好像有个影星就是这样的眉毛,挺有个性的。燃起一只烟,正对着空调烟雾没有升腾就消失了。玫玫招了招手,叫服务员拿烟灰缸,很熟练的语气。成梦问:“你吸烟吗?”
“有时。闷的时候。”
替玫玫点烟后,他们似乎都无话可说了,就那么坐了好半天。玫玫起身去洗手间的时候,成梦发觉她谈不上娉婷袅娜但很丰满,雪白的无袖连衣裙下露出白花花的腿,迈步时裙子的后襟有规律地左右摆动。他把目光转向窗外,来来往往的汽车电车隆隆驶过,27路还有111 路,路过动物园的吧他想,仿佛听见了揪心刺耳的刹车声。一丝凉意从肩膀的缝隙间沁进来,打了个寒战,胳膊上的汗毛耸立起来,看着都觉得有些惊讶。成梦想起很多年以前小的时候,自己滑冰掉到水中的情景,冰水顺着裤腿涌了上来,漫过小腿、大腿、腹部,淹到了胸膛,出乎少年意料的是冰水居然是那样的灼热如火燎一般,小伙伴们哭声一片。被人拉上来以后棉衣很快地板结成了铠甲,寒风灌满了领口。牙齿嘎嘎嘎打颤的声音,一直在成梦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许多年以后,他还十分惋惜那只划进冰层里的爬犁。玫玫回来了,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手拄着下巴望着他,姿势还算优雅。如果在网上,他会问想什么呢?但是呼吸着对面身体的气息时,他却无助地无话可说了,成梦感到了忧郁爬上脊梁。这无奈的伤感似乎也传染给了玫玫,她也在静静地出神。此时此刻,他们都体验到了其实他们一直就隔得很远很远,见一次面又能解决什么呢?成梦又点燃了一支香烟,细微的烟灰悄悄飘落。玫玫在用手指桌上摁着烟灰,小心翼翼地像是怕弄坏什么。
天色暗了下来,餐馆里的人一时多了起来,门前还站着许多避雨的。原来外面乌云密布,接着滚过闷雷,大家都兴奋着仿佛在期待着很重大的事情。雨说下就下,噼里啪啦地视线被一片稠密的雨丝笼罩,往来的电车拖着长龙轰隆隆地,好像街上的水都在震动。玻璃窗对面是一个邮局,墨绿色的面包车依然驶入驶出,雨幕里面包车的尾灯闪闪发亮,成梦说:“好久没写信了。”玫玫附和地点点头:“我也是。”雨住了,他们走出餐馆溶入湿热的黄昏之中,地上汪了很多积水,石阶下的排水口有浅浅的旋涡。路边的隔离带广告灯箱上面是秃头的葛优和咬牙握拳的将爱情进行到底,一律眼睛锃亮锃亮的,让人忍俊不禁,可是成梦心思重重的笑不起来。
空气潮湿氤氲,京城的街头依旧车水马龙,如同生活的长河喧嚣不已向前流动。他们都有种预感,但是都很礼貌地尽量找些谈资。成梦忽然觉得落寞,瞥了一眼身边的玫玫。玫玫似乎也在想着心事,她在想怎么会和网络里的感觉不一样呢?她觉得心情被暮色吞噬了。成梦心里嘀咕这网络的故事就要落幕了吧,可是他不知道这算怎样的结局,大概是像歌中唱的那样——是个无言的结局?他脑袋糊涂得像一团糨糊了。玫玫脚下的高跟鞋笃笃地,听起来却觉得有气无力。国槐树的影子婆娑,轻风掀动着响起微不足道的声响。雨后的西直门一点也不浪漫。
一辆飞速驶过的出租车溅起水花,玫玫尖叫着跳着跺开了,碰了成梦一下,两个人都惊住了,互相望望好像做错了什么。昏暗的光线映照西直门地铁站检票口,熙熙攘攘的行人不时地冲撞他们。列车进站和开走的声音,呼啸着很夸张地回荡。“就这样?”玫玫伸过白皙的手,成梦握了一下自己也认为在敷衍了事。“再见!”瞬间,成梦的脑子里跳过电脑屏幕上的一行字。“祝好!”玫玫笑了一笑,迟疑着又摆摆手,转身走下台阶,一级级走入隧道,很快消失密密麻麻的人流之中。
成梦想起送给她那束鲜花,现在还放在那张餐桌上吗?摇了摇头踱步到报刊亭前,“来张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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