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三老师》 贝月




  我在一所蜚声沪上的外语学校度过了7年的中学时光。2500多日实在是够长——历史书后的大事年表,从没有7年“太平无事”的。所以,毕业酒会结束的时候,我曾经打定主意:至少要写点东西记录下最后一年的某些经历。然而动笔之时,我才深悔自己没有记日记的习惯:记忆中只剩下了曾听过的流行音乐和高考前几天偷看的欧锦赛决赛,至于自己如何悬梁刺股,竟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了。倒是高三一年中遇到的几位恩师——多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先生,虽是相隔较久,却仍是历历如昨。
  杜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教语文,年方三十,分头整整齐齐,行路昂首阔步,有“朝气蓬勃”之感。
  带教我们这个文科班前,杜老师以严厉闻名。第一日与我们见面,他便当头棒喝:“我可是会打人的。”诸生噤然。接着便称:该打之第一条便是不听课、不自修。然而后来观之,打人只是虚言,杜老师气极也只是拍拍桌子,从未有人“有福”挨得一下。
  不过话说回来,听杜老师的课似乎不需要以棍棒相逼。杜老师颇有演说才能,讲课时语调、手势、体态无不恰到好处。任何事经其之口立刻活灵活现且放大十倍,更兼之以种种掌故、笑话、逸闻,听得台下一干小儿无不五体投地。同桌偷录下杜老师的上课录音做在其个人主页上,据说点击率颇高。高三第一节语文课,杜老师开讲鲁迅的《〈呐喊〉自序》。他从鲁迅的身世、性格谈起,以《两地书》为蓝本,谈鲁迅心理之敏感,谈鲁迅与庸众之搏斗,谈鲁迅对中国国民之失望……连讲八节课整。诸多新奇言论,与教参迥然相异却句句言之成理。课后我等皆曰,以杜老师之才,来教这只认题海的高三,不免可惜了。
  杜老师上课兴之所至,还与我等讲些“闲话”(虽只一两分钟其便“幡然醒悟”,言归正传):譬如如何熬夜——“脑白金催眠,脑轻松提神”我便是由此得知。我还得知他酷爱旅游,盖因其常将旅行计划在课上公诸于众。
  高三的国庆长假,杜老师一人前往两湖地区,于湖北黄岗中学觅得他们的高三语文复习材料,带回令我们完成之(他还“教导”我们说,黄岗中学高三诸生,被关在山上复习,每日只是做题,不得下山,与之相比,我们如处天堂云云——真伪难辨):该材料既深且多,有千字正音、千字正字、五百词正义、五百句改错……完成之后,只觉周围之人言语多疵,电视主持人错话连篇,只有播音员才是正宗之中国人。后杜老师又弄来一套题专讲阅读,完成后立觉高考阅读不过如此。至此,方知杜老师亦精于题海之道。
  临近高考,诸生心中惴惴。不料杜老师发出话来:“我们班人人语文可考120分以上。”众笑而不信。不料放榜结果,竟与杜老师所料不远。
  毕业酒会后,于归途中遇杜老师。他只是叮嘱一句:“写作文的时候再大胆一点,不要有框框。”再无多言。
  高考成绩揭晓,打电话告之杜老师。其听罢成绩,嘿嘿一笑,曰:“你猜猜我现在何处?”余认输。其乃曰:“在敦煌。”此行我等皆知,只是不曾想其不待放榜,便已远游,爱旅游竟至于此矣。
  吴先生来头不小。
  大约从我进这所学校起,吴先生就担任高三年级组组长,并带教理科班数学。这两大头衔,有一样便足见功力,吴先生竟一直身兼两职。久闻吴先生擅做诗。高三开学,于橱窗里见到吴先生贺上一届高考大获全胜所做之诗,豪迈有英雄气。而到我们这届,据说只因其子与我们同届,其做年级组长多有不便,便执意挂冠而去。
  传说中的吴先生极严厉。据说,脸皮再厚的人,吴先生也可以将其骂出眼泪来。一位当年考了状元的学长在他的高三日记里写:“维持纪律的时候,只要说一声:”小二,吵什么吵,吴先生来了‘,顿时鸦雀无声。“”吴先生“的称号,也是他给同学规定的,不按此称呼,直呼姓名,被他听到的话,有你好看的。
  高三上了将近一个半学期,文科班原来的数学老师因个人原因调走,杜老师盛邀吴先生救场,带我们班。吴先生“委屈”到文科班教书,在文科班内引起一阵恐慌——对数学向来不争气的文科班,年级组长索性告戒诸生备好500毫升的眼泪与尽量多的面纸。
  不知该算我们运气好还是坏。吴先生从来没有训过我们。吴先生说,这叫不在其位,不谋其职——他既然不是年级组长,也就不必板起脸做红脸。但连带地,我们也少听了许多吴先生的“经典”笑话,少了与吴先生一起打篮球的福分,少了看吴先生做诗的运气,甚至,吴先生叫不出我们中许多人的名字。
  虽然如此,但与许多五十来岁的老师一样,吴先生书教得是极严谨的。从不等式、复数、极限到立体几何、解析几何,一个个专题条分缕析。每一个专题有什么典型题目,用什么方法处理,都用他震撼整个高三走廊的声音讲得清清楚楚。他还有一个著名的“面条理论”:不管浇头怎么变,面还是面——虽然高考的出题方式千变万化,但考的知识点实质上都是这些,方法也就这几种。偶尔他也会感叹一句:“教你们的时间太短了。应该给你们复习三遍的,现在只能一遍了。”其实,这一遍,已经让我的数学提高了15分左右的水平。
  吴先生每天都要发一张练习卷,周末还要加一张综合练习。但吴先生的练习卷从没有从某本参考书上直接“复印”下来的,而是他从诸多参考书上“剪刀加浆糊”的结果。也就是说,我们做的每一道题,都是吴先生做过,觉得有价值再选取的。我记得四月初的某天,我经过食堂——当时不是吃饭的时间,空荡荡的一个大食堂回荡着麻雀的叫声。整个食堂只有吴先生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低头专注地粘着一条条剪下的题目。那时天气乍暖还寒,一阵风吹来,只见吴先生稀疏的头发在微微摇曳。当时我觉得,在食堂巨大空间中的这几根曲线,有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
  最后一节课,我冒着被吴先生批评的风险,带上了照相机,为的是拍下最后一版用一条条直线割得整整齐齐的“吴氏板书”。吴先生依然是那样专注地讲课。最后一道题讲完,下课铃刚好响了。吴先生写完板书,转过身来,挥动着他的右手,底气雄浑地说:“祝大家高考成功!‘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回想起他常说的:“你们做不出的题,其它中学的人绝大多数也做不出。”我忽然意识到,这半个多学期来,吴先生一直在带给我们一样东西——自信。
  初看之下,严老师是那种很普通的英语老师。四十多岁的年纪,发型是中年女知识分子常梳的那种,衣着也没有很“跳”的色彩。严老师姓严,但是不狠,说起话来和和气气。
  说到高考英语,诸生心中都颇有点忐忑。我们学校考TOEFL、GRE成绩骄人(考TOFEL几乎没有不到600的,考GRE几乎没有不到2000的),但大家常常“看不起”的高考英语却时不时“阴沟翻船”——非但没有势如破竹,平均分第一还屡屡被其它学校拿去——与打遍上海无敌手的高考数学不可同日而语。
  严老师是第一次教高三,常常称要与我们共同摸索。复习方法似乎平淡无奇。先上完统编教材,然后就是一套一套地做题、评讲——我记得有超过50%的英语课,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今天我们再做一套卷子。”做卷子不可以“捣浆糊”,因为严老师有一点极“恐怖”:抽几个同学问做错了几道。在全班众目睽睽之下,要是错得比别人多,岂不是很没有面子?当然,你可以用一句“一塌糊涂”来搪塞,但用得多了,你的形象就全毁了。
  高三开始的时候,英语是我最差的一门课,那时候我考130分,严老师会在全班表扬我;高三快结束的时候,英语是我最好的一门课,那时候我考得再高,严老师也不表扬我——只跟我妈说。高考考英语前,严老师问我前一天数学考得怎么样,我说一道大题错了最后一小步,大概可以考140来分。严老师只点点头说了句“还可以,不过那样满分没有了”。几分钟前还不可一世的我顿时气焰全消。
  高考成绩揭晓,我们的英语成绩“一览众山小”。我翻翻当年自己诚惶诚恐手抄的整整100页英语错题解析集,再回想这一年来严老师的“无招胜有招”,自忖:向来自信满满的我们,也许正需要一位如严老师者——看来平平淡淡,底下丝毫不松,既增功力,更能败虚火。
  “3+1”我选的是历史。历史老师也姓陆,常常说我是他的“本家”。
  陆老师六十岁,带我们这一年他本应退休。但他说他教了我们六年历史,高三不教他不放心,所以在“收山”之年又“重出江湖”。我们学校文科班选历史的总是多于选政治的。半是由于陆老师的原因,我们那年历史班更是人满为患——竟有五六十人选历史。开学三周,隔壁物理班有位老兄找到陆老师,要求改选历史。陆老师带他看看历史班如何挤在四十座的教室上课后回绝了他。历史班同学因此在半周之内走路时头部提高三公分。
  陆老师浓眉大眼,自称当年是“翩翩一少年”曾引起全班掌声;陆老师唱得一口好京剧,却从不肯轻易来一嗓子;陆老师曾是这所学校的校长,后来不知何故挂印;陆老师曾是高三年级组长,如今却只管教学,不问“俗务”。陆老师的过去该是很辉煌的吧,陆老师的现在却又是这么冲淡。也许正是如此吧,陆老师的历史课,也多了阅尽人生沧桑的理性,少了“直斥是非”的武断。记得最清楚的是陆老师讲到隋炀帝时说过的一句话:“历史人物没有好与坏,只有推动或是阻碍历史发展。”
  高三课少时间紧,老师大多是“一言堂”。陆老师上课却是极“民主”的。他所讲的任何东西,你若是不同意,可以立刻举手提出,把书上支持你观点的材料拿给他看。只要是正确的,他立刻当面承认,还会表扬你——一位六十岁的老先生,当着五六十人承认自己输给了一个不满二十的小孩,还发自内心地表扬他,这确实要一点大度。也正因为如此,历史课是我高三参与性最强的一门课。即使是讲卷子,我也会抱着三本各100多页的历史书从一楼跑到四楼去上历史课,为的是和陆老师讨论获胜时的片刻得意。
  最后说说年级组长全老师。其实他最大,最后写他,是因为不熟悉。全老师教化学,没有给我上过课,只是在开年级大会时听过他发言。我对他多少是有点陌生的,只记得他的“冷面幽默”——常常在训我们的时候突然冒出,令我们的情绪乘坐一次“云霄飞车”。比如有一次,他在说我们迟到,声色俱厉地说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以后谈朋友的时候你们也迟到,你们拿了花赶到那里人家早就跑掉了。”然后面孔板着扭头出门,留下一教室的哄堂大笑。
  然而全老师毕竟还是影响过我的,虽然是在高三的最后。那是高考前最后的一次年级大会,全老师用一反常态的慷慨激昂说:“做好你们的准备,把结果交给老天爷去决定!”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正是我想要的一句话。不错,既然我付出了一年的心血,我的学校是沪上数一数二的,我做好了一切赢的铺垫,那么,对于结果,我又何必去多考虑呢?
  我以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而且,有时也很贪玩。然而我幸运地遇到一些令我收益匪浅的老师,他们常常恰到好处地扶我一把,令我偶尔也可有些得意的资本。
  尤其是在高三这一年,几位先生的敬业与自信,至今仍是萦绕于心不能忘却的。这里记叙的,只是其中的几位,而于我有益的恩师,远不止此数。
  希望借这篇小文章,表达一点对老师的谢意,只是惶恐做不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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