娅的父母又吵架了。他们用恶毒、粗俗的话互相谩骂着。 娅安静地坐在自己房间里的写字台旁,眼睛盯在桌上摊着的一本 小说上。她不想对父母的争吵作出任何的表示,因为她知道这不是一 朝一夕的。娅很确定自己家里的问题,她确信这已经是一种根深蒂固 的毛病了,无药可治,无人能医。每一个人都在愤愤不平着,都想逃 离这个家,或者离开这个家尽可能长一点的时间。但每一个人都还在 被道德责任义务推过来的负罪感和内疚感牵扯着,就这么不清不楚模 模糊糊麻木不仁地挥霍着各种即刻的情感。 一场接一场的痛楚和一场接一场的麻醉。没完没了。 娅的眼泪静静地滑落脸颊,她发现自己几乎只有左眼才会流泪了。 也许右眼的泪腺已经过早萎缩了。她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永远地进 入那种叫做欲哭无泪的状态,不知道那样是好还是不好,不过至少, 她再也用不着掩饰什么了,因为再也没有什么是需要掩饰的了。人们 是不会掩饰快乐的,快乐无罪。娅又想着怎么平时看上去有教养的人 可以说出这许多粗鄙不堪的话来,是因为怨恨吗?或是仇恨?自己现 在坐在窗口边对着小说流泪,要是让对面楼上的人看到了还以为是小 说有多么动人呢…… 想着想着,娅的眼泪就没有了。因为一切都是无聊的,流泪也算 是一种激情吧,激情总是退却得很快。要不人们怎么会总是可以忍受 那些僵化的状态呢。小虫子被蛛网粘住了,它原本可以尽力地挣扎冲 破蛛网的,然而它觉得太累了,它放弃了,终于等来了那只懒洋洋的 大蜘蛛,它毫不留情地把小虫子再一次地捆牢,然后笃定地夹住小虫 的脖颈,就这样结果了可怜的小虫子的生命。 原本是有机会的,但终于没有了。娅想自己也沦为一只小虫子了。 信箱里面有娅的一张好像是领取包裹的通知单,看来下午可以出 去了。 午饭时,娅大口地啃吃着香嫩的电烤鸡,狼吞虎咽的样子。娅发 觉自己最近瘦了许多,所以觉得应该这样暴食,把被折磨掉的肉补回 来。而且越是做出这副样子,她就越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在饭桌上掉下 泪来。没有人知道她的难过和伤心,知道也无益。 出门前,娅洗了把脸。然后对着镜子很仔细地看着,想找找脸上 还有哪些动人之处,令她欣慰的是,这样自己凝视自己的时候,脸上 会时不时地划过一些算是美好的表情,虽然它们就象一个个多彩光滑 的肥皂泡那样啪啪啪地幻灭掉了。 只有当镜子向娅证明她还有那么点美好的时候,她要出门的念头 里面才会掺上一丝热情。娅喜欢能有这一丝的热情,所以每次出门前 都要对着镜子把自己看上老半天。 喷上香水之后,娅就拎着包出门了。身后传来妈妈多余的一句问 话:“不带伞啊。”接着传来爸爸的一句:“不要我骑车带你过去啊。” 娅苦笑再苦笑。妈妈是知道自己的怪癖的。只要出门时没有下雨, 她是不愿意带伞的,那是个累赘。她宁愿在路上被太阳爆晒或者被雨 猛淋。妈妈总是这样,说些无的放矢的话,这对于她来说可能是某种 空白的弥补。情感也一样是用进废退的。所以她长期的对于情感表达 的漠视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结果,那就是现在的辞不达意徒劳无功。 至于爸爸,娅一大早还刚向他严肃声明过,以后不要老是为了甩 掉那种他自己想要出去玩的内疚而对她套近乎拍马般地大献殷勤。她 可不要做他的工具,哪怕是这种情感不平衡时用来欺骗安慰他自己的 工具。 娅对这些看得一清二楚,许多年过来了,她已经厌倦透顶。世上 有太多错误的爱情和错误的婚姻。就象老妈对老爸喊象你这么一个男 人找到我这么个女人还是你的福气呢!当然话出有因,可是不想多说 了,否则将引出一大篇没有水准的对骂剧。娅只是确信没有看到任何 一个人修来了哪怕一点点的福气。 娅走到了外面,阳光的确还不强烈,可是娅不由自主地就把眼睛 眯了起来,她很不乐意地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的兴趣和注意力去越过浮 燥的空气看一个个人或一件件事。面对镜子时会出现的表情消逝无踪。 到了邮局,拿到的只是一封很轻很轻的挂号信。移动通信帐务中 心声称至今未收到她上月早就交了的手机费。对方要求她去电或者是 把已交款的收据传真过去。 娅很气恼,跑这么远就是拿这么一张最后通碟似的没用的东西。 她早就和对方电话联系过了,告诉他们她已经交了。一件小事也这么 麻烦。 走出邮局,娅发现外面比前面亮了许多。她眼神游离脚步不稳, 随随便便地晃荡在马路上,时不时地闻到自己身上的香味。 阳光把她的思维照射得分崩离析,而那些碎片不知怎么的又幻化 作一点点的泡沫,高密度的泡沫,沉沉地堵在所有可能的出口处,下 面有被覆盖住的东西不停地要向上冒出来,咕嘟咕嘟…,麻木的岩浆 就这样恶意地折腾着她。她全身发软,头脑发晕,只感觉到一片浑浊 而高压的空白。 然后,她想到了安眠药,想到了药店里面可以买到安眠药。但是, 她拐进了一家茶坊,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坐到里面躲一会儿,躲避那个 可怕的念头。 茶坊里面烟雾缭绕,一桌一桌的全是男人,他们在抽烟打牌,一 边还大声地喧哗着。 音乐模糊地撞击在装饰成砖头模样的墙面上。 娅走向前台,想要一瓶啤酒,小姐说没有。于是她翻看起那张价 目单,点了大杯的珍珠咖啡奶茶。 茶坊不小,仅底层就隔出了三块区域。娅走到里面的那块一个人 也没有的区域,坐在第一张桌子上。 小姐端来了珍珠咖啡。娅盯着它看了半天,看那浓浓的奶咖黄, 沉在底部的厚厚一层黑色的珍珠,和漂浮在上面的冰块。 今年夏天,奶茶、沙冰之类的饮料风靡了上海街头。娅特别钟爱 那种叫做黑珍珠冰奶咖的饮料。不仅仅是因为味道不错,还因为吃那 种饮料就象是在自己和自己做一个游戏。一颗一颗的圆滑溜溜的黑珍 珠通过粗粗的麦管被吸上来,一触及舌尖就被纳入口中。不象喝别的 饮料,那是种毫不相干的孤立感,只是通过嘴巴进入胃里,是不会产 生这种细致感觉的。这是一种情感的联系,亲密的体贴的安慰的。 娅想起来有一次她去到静安区,天桥下面的那个地理位置有十分 开阔的视觉空间。她坐在马路这边的一个白色长椅上,开心地看宽宽 的马路对面的罗森店。娅对所有24小时营业的场所都心怀好感和亲近 感。娅认为这是因为它们可以为无处可去的人提供一个暂停的地方, 这让她有点感激。 罗森店里还挺热闹,有很多学生模样的人站在正对着马路的那个 橱窗边阅读里面摆放的报纸和杂志。娅看着觉得很满足。她把拖鞋一 样的凉鞋踢掉,把双腿蜷到长椅上,一只手搂着膝盖,一只手就握着 一杯珍珠冰奶咖吸着,黑珍珠一颗接一颗地跳到了她的嘴里,她起劲 地嚼着它们,抬起头看那片广袤的天空。天空真的很美,也很远。 娅还看着那珍珠奶咖发愣地回忆那天空呢,突然听见不远处的一 桌上有个男人喊着唱了一句“你为什么背着我去爱别人……”,听来 倒是满含感情。娅这才听清楚茶坊里一首一首播放着哪些情歌,有黎 明的《心在跳》,那首歌有着一个挺感人的MTV.还有张信哲的《回来》, 张惠妹的《我可以抱你吗》等等,很多很多。时不时就会听到有男人 大声地跟着音乐一起唱上几句,竟全都是感情饱满着的。 可是,爱是什么呢?太多不过错以为是。是不该相遇的浮萍,偏 偏要象水草那样烦腻地丝丝缠绕,一点一点地将对方呼吸空气的渠道 掐掉。 娅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在南京路新世界底楼的思彼垂银柜台挑选银 链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她于是走到店门口去接听电话。还没聊几 句就有一个30多岁化着妆打扮得挺端庄挺得体的女人拖着一个小男孩 闯进她的视线。那个女人气势汹汹地,在她面前站定了,正面刚好对 着她,不知道在骂骂咧咧地教训着她儿子什么。然后突然间就扬起那 只肘上还挎着包的应该够沉重的手,啪的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 她儿子没头没脑的。 这啪的一声把娅的心打乱了。她相信自己在拿怨恨的目光看着那 样一位母亲。那个女人一扭身往前走去,这回也不拖她儿子了,可是 她儿子叭嗒叭嗒地紧追慢赶讨好似的紧贴到她身旁。 这真悲哀不是吗?一个不懂得如何去爱的母亲,只会凭自己即刻 的感觉该出手时就出手,而她的孩子,娅相信,又将是一个会被扭曲 的孩子,也许,其实已经扭曲了。 这种因为情感而导致的危机,没有几个人能够真正的理解和体会, 娅很确信这一点。人们早八辈子就已经发明出了许多条真理为他们错 误的爱不健全的爱响亮地辩护着,有一条错误就会衍生出十条颇具威 力的理由。可是事实终归是事实,错误永远是错误。 人人学会了争相和“爱”套着近乎,却忘记了“爱”是需要怎样 去付出心力的一件事情。 每个人一出生,就有满世界的“爱”在他头顶天花乱坠着,可最 终却只是枯萎的黄叶,又干又脆,被空气搅成了旋转在身体周围的碎 屑。而我们大概就这样地干涸掉。 娅的悲伤从心底涌起。她趴在自己的胳膊上,脸转向墙,任眼泪 流下来。 她想起了两个朋友。这两个朋友和她一样都在爱的饥渴中长大, 在爱的饥渴中度过了20余年。他们彼此之间可以互相理解也互相安慰。 他们在不同的城市,相距遥远。他们对彼此说,只要还没有变成枯叶 的碎片,他们就还应该继续地忍耐下去。 是的,还应该继续下去,虽然这是一个痛苦的历程。可是,现在 还不是那个黄叶飘舞的季节。 娅拿过了手机,给他们打电话,他们却都不在。 娅按着手机上的按钮,不停地翻看电话薄里一个又一个的名单, 最后发现,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让她说说想说的话。 生活就是这样。虽然每个人都会有烦恼和痛苦,可是并不是随便 谁都可以理解和安慰自己心底的伤痛。有太多东西是别人无法真正触 及和理解的。就好像治病的药,有的特效药并不是在哪儿都可以弄到 的。而有的病,甚至无药可医,只能成为不治之症。 娅还很珍惜和大多数人可以维持的那种表面上的平静与和睦。她 不想再多说什么来增添彼此的烦恼,打扰那份过得去的完整。 但是她真的很想说话,她想听到自己还没有变得僵硬的嗓音。于 是她按下了手机上的录音功能按钮,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的爱是 珍珠咖啡,我的爱是珍珠咖啡…… 耳边的音乐也在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娅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等到突然醒来的时候,茶坊外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茶坊内黄色 的顶灯也亮起来了。 又是一天的傍晚了。暮色沉沉中,她看着外面来往穿梭的黑影, 发现这景致象极了她爱的珍珠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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